是你!
宋星摇想,本来还在遗憾几次都没能杀了你,眼下你竟自己送上门!
她贴地翻滚从石缝内闪出,剑身随她伸展开的身形挥向那人,心中呼喊:那别怪我了结你再走!
兵刃相错,一柄弯刀犹如毒蛇在她剑身不住旋转缠绕,斩断青灵剑犀利的剑气,黑影从她眼前快闪而过,弯刀脱离青灵剑卡在她颈前,黑影扣住宋星摇手腕,眨眼间抽走她手中之剑。
浓重的夜幕下,假道士看着宋星摇,展出一道难以捉摸的笑。
“果然是你,你竟是谍庄之人!”
宋星摇被他抵住喉咙无法乱动,当下的面孔仍是阮慈模样,为免他胡乱猜忌,只目光深沉地怒视他,不发一言。
“小姑娘——”
弯刀一转,“咔”落回刀鞘,假道士居然松开宋星摇,抬手将她的剑扔回给她。
“你根本打不过我,不用白费力气了。哈哈,看你功夫一般,胆色却倒高人一等,竟敢孤身前来鬼方偷换人出去!”
不知是太过紧张导致的错觉,还是风吹乱了那人音色,宋星摇听假道士的语气竟非威胁,而是善意的调侃。
她皱紧眉心不敢掉以轻心,沉静片刻,沉声问他:
“你究竟要做什么!”
假道士的表情看不清晰,声音倒像一位兄长般宽和,淡淡笑了几声,甩手一掷,一个包裹落进宋星摇怀中。
“我来做什么,我给你送保命的物件!”
他打了声呼哨,两匹马闻声从石头后踏步而来,停在两人一旁。
高大的马身像屏障般挡住风口,假道士从怀里掏出一支火折掰出光亮来,递给宋星摇。
“拿着,时间紧迫,先不要说话,听我说。”
宋星摇犹豫着接过火折,透过摇摆的火焰审视假道士,他的神态平稳,但语速却快,似乎的确在讲述一件着急的事情。
“听好,这包裹里有干粮、清水,足够你用五日;另有火石、烈酒,可以助你点燃火把,但非不得已,我建议你最好不要燃起火光。”
他抬手指指天,“天将降暴雪,你今夜不要休息,趁雪未下,向楼兰能跑多远跑多远,待雪落地,会替你掩盖马蹄印,鬼方那边即便发现端倪也寻不到你的踪迹。”
假道士拍拍马背,看着宋星摇一笑,“几百里的路程,你不会是想靠双腿跑回去吧?”
宋星摇越听越觉得糊涂,听起来此人是在帮自己逃脱,但他是鬼方人,又素与沈鹤为敌、与大嬴为敌,会有如此好心?
只怕有诈。
她暗暗握紧青灵剑,故作感动,语气松动许多问道:“你为何帮我?”
假道士微低了头向她手中的剑看去,会心一笑。
“小姑娘,你就如此想杀我?”
他视线扫过宋星摇耳侧,稍稍撸开自己的袖管抬起胳膊,热切地看向她,“若日后你有机会上战场,一定多杀几个鬼方鞑虏才配得上你的决心和勇气!”
宋星摇按下眉向他手腕扫去,又是深深一皱,眼中登时沁出惊诧:
那人手腕之上佩戴一条各类木石雕磨的珠链,而手腕内侧,八九颗圆珠之中,赫然夹杂一枚赤色丹珠,与自己耳垂所戴那枚一模一样!
“啊!”
宋星摇浑身凛过一道寒意,继而寒意变成滚烫的热流,驱散开寒风带来的冷冽。
她迈前一步,借手中火折的光亮又仔细看向丹珠,想起临行前卫子歌交代的话:
若遇到佩有相同丹珠石之人,可以相信他。
她抬起头迎上那人耐心等候的目光,满身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低呼:
“你……你竟是……”
她收回青灵剑,顿了顿,“我该怎么称呼你?”
那人放好袖口,对宋星摇一笑,“我约长你一旬,你可以叫我肖大哥。”
“肖大哥!”宋星摇的声音一半亲切一半后怕,“我差点误伤了你!”
“哈哈哈哈哈……”
肖大哥应着风大声笑起来,摆摆手,“你多虑了小姑娘!不过你对我穷追猛打的劲头倒是挺令我害怕!”
宋星摇摸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喏喏道:“惭愧、惭愧……”
她目光扫过两人身后的黑暗,一个念头划过脑海,“肖大哥能直奔我逃走的方向而来,又堂而皇之离开格玛身边,想必早有其他计划作为掩护。”
宋星摇离他近些,疑声问他:“肖大哥可还需要我做什么?”
肖大哥眼露钦叹地看向宋星摇,点点头,“小姑娘你属实聪明。没错,确实还需你做一事!”
他一拍宋星摇怀中包裹,脸上添了许多严肃,“这里有其他干净保暖的衣物,小姑娘快去换一下。我已准备好一具替身的尸体,需拿走你身上这件衣裙给她套上。”
他挥灭火折的光焰,走到马匹另一侧背过身去,风势越发猛烈,几乎将他的声音吹得一干二净。
“抓紧,小姑娘,条件有限,只能委屈你就地更换了。”
“好!”
宋星摇也不在意虚礼,三下五除二退掉身上的衣裙,套上包裹里的另一套外衣,整个身子在柔软的锦棉下渐渐温暖起来。
忽然额间生出一点冰凉,紧接着鼻尖、脸颊都感受到同样的凉意。
下雪了。
肖大哥接过裙衫,抬头望了望天空,眼中全然变得严肃沉重。两人各自上了马,一匹向东,一匹向西相错对立。
明明天色浓黑,依旧得以感受到两人再次紧绷焦灼的气息。
肖大哥沉声道:“小姑娘,听好,我需你带回两条消息,待见了大公子,你只需将我所言原封不动说给他,不要掺杂你个人的理解和推断,明白吗?”
雪花落在睫毛上融成冰水,激得宋星摇微微一抖,她深知事态严峻,郑重点头答应。
“好!”肖大哥绷住气息,措措词汇,“其一,鬼方大掌事弥留,大孤涂与塞巴图手中精锐已暗中集结主城外,长子于西,塞于东,南部受蝗灾处暂时空虚。
“其二。”
肖大哥不由看着宋星摇笑了笑,“多亏你的出现,让我与沈鹤有机会为长、塞两人的战火浇上一桶热油。记好,最晚五日内,欲擒故纵的大戏即将上演,小姑娘你回奏大公子,请他向二公子求借东风!”
“借东风?”
宋星摇愣了下,“就照肖大哥你这么说就行?”
“没错,他们会懂的!”
宋星摇微一沉吟,再不迟疑,“好,我记住了!”
马匹同时扬起前蹄嘶鸣,在呼号的烈烈风中尤显悲壮。
“小姑娘,之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了。万事小心!”
肖大哥夹紧马腹稳住躁动的马匹,最后嘱咐:“切记,绕行人群!”
劲风起,卷起漫天飞雪袭向空旷、凄凉的大地。
宋星摇马不停蹄向东直奔楼兰水域,马蹄踏过,印记即刻被雪覆盖,替她抹去她来过鬼方的痕迹。
夜由黑变成灰白,晨曦被大片大片的雪遮蔽光芒,天地晦暗。
她一路躲避百姓聚集的住所,躲避巡逻的骑兵,曲折绕行,不多加停歇。
饥渴时便于马背上吃喝应付,只马匹累乏无力,才放任其伏于干枯的草地上休息一两个时辰,即便夜里也不曾松懈,持续赶路。
如此日夜不停,终于翌日申时踏入楼兰。
楼兰雪少,但裹挟的沙砾却比尖刀还要锐利。
宋星摇牵着马顶风前行,风沙从高低起伏的沙丘袭地吹来,几欲迷眼。她抬头努力辨认周围景色,大概还有十几里路即到那片水域。
她喝口水,重新跳上马背策马奔行,马匹已有力竭的征兆,大口大口呼出白气,四蹄落地的声音杂乱无序,跑上几百米便停下原地踏步不动。
她心中焦急难耐,拔下一支银钗对准马臀狠心刺去,马吃痛再生一股蛮力,驮着宋星摇蹿出。
还剩两三里路途时,那股痛楚带来的力气也被耗尽,马身一歪,轰然侧倒在地上,脖颈软塌塌搭在一旁,呼吸急促地望着宋星摇。
宋星摇拍拍马头,轻声念着:
“辛苦你了,但我得先离开了!”
剩余的路程即使步行也不过两刻钟光景,宋星摇拍怕脸颊,驱走困意,强迫双腿向目的地迈去。
酉时的天地,黑暗厚重,压在心头让人的呼吸都变得不通畅。
她看见连片的帐篷,精神微微松弛,暗暗感慨:终于到了!
宋星摇摸出一枚铜哨吹响,尖锐的哨音传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原地等候半晌,却未见齐都尉带人出现。
又吹两次,宋星摇忽然发觉,不仅不见齐大哥,连四处的帐篷内都静悄悄没有任何动静。
她快步跑到附近,随意挑开几条帐帘查探,帐内皆空空如也,不见一人。
宋星摇方平稳的心神再次悬提,她举目瞭望,看到黑暗中有一片高大的影子,那是他们分别的密林,她拔腿向林子跑去,跑过百米远,林中忽然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该不会是齐大哥他们遇到危险了吧!
宋星摇心里一惊,加快步子打算前去查明情况,斜后方传来马蹄疾驰的震动,一道熟悉的声音急急喊住她:
“宋姑娘,随我离开!”
“孟卫史!”
“上马!”
青月骓踏风疾驰,孟令风不勒马缰,经过宋星摇身侧一把捞起她,将她提到马背上坐到自己身后,他犹豫片刻,对身后人歉意道:
“宋姑娘,冒犯了!”
说罢他一手拉过宋星摇小臂环在自己腰间,另一手扬起缰绳,呼喝青月骓:
“驾!”
青月骓油亮的皮毛在黑暗中幻化成一道姿态缥缈的鸿影,蹄声有力嘹亮,背二人冲进幽深的黑夜。
“孟卫史,齐大哥他们怎么办?”
风扯碎宋星摇的声音,她用力对孟令风喊。
“营中军情紧急,他们早已离开了!”
如此看来,林中的打斗声并非来自齐都尉。
宋星摇松口气,额头轻轻抵在孟令风背脊,身子一松,稍稍卸下防备。
十月最后一夜,月遁于星穹。
漆黑的密林中躺了十几个朱厌的斥候,六道黑影插回匕首,淡褐的瞳孔杀意泯灭,悄无声息地离开树林,准备折返青州向他们的主上复命。
再过两日两夜,马蹄扬起浅薄的积雪,青月骓终于踏进青州地界。
一道修长的身形在主营外矗立,远处的黑暗中,人影、马身随蹄声而来,这人面色一如往昔从容,但那缓缓从胸口吐出的气息却昭示他内心的忐忑在此刻才得以平复。
“公子!”
孟令风扶住宋星摇下了马,向卫子歌颔首,“公子,我们回来了。”
“公子……”
宋星摇见到卫子歌,脑中紧绷的弦终于松弛,唇边的笑未及舒展开,整个人一软,闭上眼向地面坠去。
“星摇!”
卫子歌大步跨上前扶住宋星摇,将她拥在怀中。
“发生什么事!”
卫子歌看向孟令风急切道。
孟令风轻轻叹气,“大概宋姑娘许久都未好好休息了。”
卫子歌再次放松下来,望着怀中沉睡的姑娘,眸色沁满怜爱的温柔。
营中的火把逐渐照亮前路,一人立于黑暗纵深处,他看着她被人横抱在怀款款归来,衣角轻荡,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