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方内部的动乱已随处可见，宋星摇偶尔在帐子附近假意散步，眼睛盯向各个角落观察动静。
无论是日常巡检的士兵，亦或头戴顶戴的将领，或游走在最外围的寻常鬼方百姓，脸上无一不是神情紧张、目光防备，不同阵营的人互相见了面，要么剑拔弩张怒目相视，要么避而远之装作不识。
每日早午晚，一排排医倌大夫行色匆匆地奔去那顶最大的帐中，守在昏迷不醒的鬼方掌事床前问诊。
因宋星摇当下顶着阮慈的身份，受大孤涂所托，亦跟在一众真大夫当中前去探视病情。好在阮慈素日里本就少言寡语，又是大孤涂倚重之人的心上人，少了很多盘问。
混在其他人之中，宋星摇留意听着他们私下的讨论，言谈中所指，看来那位大掌事已强弩之末，时日不多了。
阮慈离开第三日，按脚程推算，她已到达楼兰水域。沈鹤时不时便去打听近日各边境的动态，将他心底真正想问的隐藏在琐碎庞杂的小事之中，每次回帐，眼中安心的笑便浓上一分。
第三日午后，宋星摇按例探视病情，去与其他大夫散开返回，一进帐中，沈鹤陪着另一人坐于桌前，不等说话，立刻向她递来两道饱含深意的目光。
这几日间，每逢沈鹤得空，便会向她描述阮慈平日的习惯、语气等等，又告知她目前鬼方的几股势力，各势力关键人物的样貌、脾性。
宋星摇忽然见到有第三人在，视线快速滑过沈鹤，立刻理解他眼中的含义，神态自若地看向那人，嘴边攒出清淡疏离的笑对那人略一点头，惜字如金地打招呼：
“孤涂君。”
“慈儿，你回来了！”
沈鹤悄悄瞟了眼大孤涂的脸色，见他并未发觉异样，浑身依然暗自紧绷不敢放松，抬手指向帐外，出言暗示她离开。
“孤涂君与我议事，你回避下吧！”
“好……”
“哎无事无事！”
那位大孤涂浓眉吊眼，颧骨微高，目光随和，气度沉稳雍容，比一般的鬼方人多几分睿智。
他招招手唤宋星摇进来，“阮慈姑娘，你坐吧，正好本君也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沈鹤皱下眉头，半转身子垂眸道：“孤涂君……”
“哎哈哈哈！”那位孤涂君朗朗笑了几声，拍拍沈鹤，“本君知道，沈鹤，本君既然答应过你不让阮慈姑娘卷进来，就说到做到。放心，本君只简单问问。”
他对着一张空椅子指指，示意宋星摇坐好，目光一道精芒闪过立刻被他敛好恢复平静，沉吟后直言不讳道：“本君只有一个问题，阮慈姑娘，父君，他还有多久归天？”
宋星摇不懂医术，她只跟在其他大夫后头听他们讨论大掌事病情，但其所言究竟是真话还是迷惑政敌的妄言，她也不知。
何况大孤涂突然问及此事，她内心对其真正的想法毫不知情，她不知该给与他什么样的回答才算合乎情理。
宋星摇垂下眼眸，在大孤涂注目下，她无法与沈鹤用眼神交流，飞快思忖一番，宋星摇望向大孤涂，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孤涂君，世事无常，或在旦夕之间。”
她的话说一半留一半，引人无限遐想，有心之人会顺着她的暗示延伸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果然，沉寂半晌后，大孤涂眉心微不可辨的抖了抖，稍稍对着宋星摇颔首，语气裹着似真似假的哀伤：
“本君知道了。”
趁此时机，宋星摇极快地与沈鹤对视一眼，沈鹤刻意快眨一次眼睛，宋星摇暗中松口气，重新移开目光端坐好。
为免大孤涂再有其他疑问，沈鹤适时接过话去，语焉不详地低声问向大孤涂，“孤涂君，可按原计划行事？”
大孤涂瞟了眼阮慈，攒眉思索未答，似乎有些犹豫。片刻功夫后才打哑谜一般对沈鹤说出心中的担忧。
“风险很大，本君还缺一道保障。”
沈鹤跟着沉默下来，神色凝重。两人无声静过半晌，沈鹤捏紧拳头，拳头蓄满了力量，落案却轻，同他的声音一般，在静谧中不知不觉给人增添一股信念。
“孤涂君，嬴朝有句俗语，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孤涂君已为这一天等了许久，依在下之言，不如放手一搏。两方明面上旗鼓相当，但您毕竟血脉贵重，会有许多他们无法企及的支持。”
沈鹤眸色一深，郑重道：“孤涂君所虑，在下愿为之尽力一试！”
大孤涂脸色不见太多情绪波动，只目光里凭添许多炽热的野心看向身侧之人。
两人又轻声嘀咕一阵，忽听沈鹤的帐外传来几方叫骂吵嚷的声响，大孤涂立起手掌中断谈话，威严赫赫对着外边斥道：
“什么人！”
一个守卫探头进来禀报：“孤涂君，是骨都侯要进来，被我们拦在外边。”
“骨都侯？”
大孤涂面色阴郁，转眼看了沈鹤一眼，继而道：“他来做什么？”
沈鹤摇头不解，想了想，低声建议大孤涂，“不如听他说完再作应对。”
“嗯……”
大孤涂沉吟一瞬，点点头，换上一副平易近人的神情，抬手吩咐守卫，“请骨都侯入内。”
宋星摇动也不动地坐在椅中侧目打量几人，三人一站两坐，互相潦草地问过安。沈鹤虽无职位，但其受大孤涂倚重，地位不低那假道士，并未起身相迎，坐在大孤涂一侧倨傲地看着假道士，语气不善问道：
“我与骨都侯素无交情，不知骨都侯突然来我帐中所为何事？”
骨都侯城府颇深，明知沈鹤敌意满满依旧保持脸上的堆笑，眼尾掠过宋星摇，假意客气道：“沈鹤你误会了，本侯不是找你。是找她。”
假道士伸开手臂旋过身前，指向宋星摇，“格玛夫人身体有些不适，特意安排本侯来请这位阮慈姑娘前去诊病。”
“格玛阏氏似乎逾矩了。”
大孤涂眼中的笑意退去，只嘴边还留点笑痕，“沈鹤是本君贵客，阮慈姑娘是他所爱之人，他们二人客居本君帐下，非奴非仆，怎么能随意使唤？骨都侯还是回去请其他大夫为阏氏看病吧。”
“孤涂君也知道逾矩？”
假道士不做退让，扬声反问，“夫人贵为阏氏，是孤涂君的庶母，母亲生病，哪有儿子拒绝为其治病的道理？”
他向前走近半步，不怀好意地笑看三人，“就算两位不是我族中奴仆，但毕竟已归顺我族，区区小事却不愿做，是有反心吗？”
沈鹤身形一动，正准备起身驳斥，却被大孤涂抬手用力按住，他挤出几缕生硬的笑来，在两人间调停：
“骨都侯言重了，不是不愿做，是不便做。阮慈姑娘虽然之前也是医女，但毕竟手段传自嬴国，若能为阏氏她治好病症也就算了，不然出现疏忽，恐怕阏氏心中会有疑虑，又碍于本君面子不得惩罚，反倒延误了阏氏的病情。”
骨都侯脸色和缓不少，扫过宋星摇一眼，语气随之客气起来，“孤涂君也多虑了。不过是夫人她近来为掌事君卧病不起而心生烦忧，夜里睡不好觉就是，不算什么疑难杂症，因为阮慈与夫人她同为女子，诊起病症更方便些，所以夫人才令我来请阮慈。”
他突然一笑，转头看向宋星摇，
“听说嬴朝有个词，叫‘悬壶济世’，本侯想，阮慈不会眼看着病人需要她而不管不顾的，是吧？”
宋星摇微微挑眼打量假道士，胸中气闷，为着借用阮慈的身份假作平静，和声细语回道：
“没错。我可以随你同去。”
“这就是了。”
骨都侯挺直上身松口气，挑衅地看向另两人。
沈鹤见大孤涂再无阻止之意，只好起身相送宋星摇出帐，临离开之际，他牵起她的手暗暗用力，柔声低述：
“委屈你了。”
假道士轻蔑地瞟了眼两人交握的手，讥讽道：“希望这位阮慈姑娘不要在格玛夫人面前露出委屈的表情来。”
他一挥手，随他而来的戍卫不再纠缠与大孤涂的人对峙，两两并排跟在其身后离开。
克制住内心意欲杀了此人的冲动，宋星摇不动声色地走在假道士咫尺旁，他步子渐快，慢慢与她拉开一个身位。
宋星摇抬眸从他背面冷冷盯着他，谁想假道士忽然转回身也向她看来，恰巧碰上她没有温度的目光。
见宋星摇来不及隐藏好的杀气，假道士并未在意，反倒猝然生笑，眼中神采如同在看一个自不量力的稚童一般不屑。
他冷哼一声，随手解下腰间一把短刀，看也不看地回递给她，“刀给你，你可以试试。”
当我傻啊！
宋星摇心想，你身后跟了一群守卫，此时此地别说杀你，就是这刀刃都划不到你身上，明知道自己安全无忧才说这般硬气话，还真是有恃无恐。
她口中若无其事地应着，手却接过短刀拿在自己手里。
“骨都侯是想让我试试刀吗？可我并不会用。”
假道士讥笑一声，看穿宋星摇心里的伎俩并未戳破，大步在前。
大帐不远外，一顶涂饰金色祥纹，披挂金色锦绸的帐子露于眼前。假道士驻足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向宋星摇，没头没尾对她说道：
“本侯听闻你们赢国女人不会对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屈从。”
他眼睛一眯，露出狡黠的阴笑，“就是不知道姑娘你手握利刃，可有胆量杀了那些对你不轨的男人吗？”
“什么？”
宋星摇迷茫地看向假道士，不等她想出缘由，被假道士一掌推进帐中，帘幔落下，戍卫刀脊相错，从外边封锁帐口。
帐中香雾呛鼻，脂粉味醉人，纱幔挑悬于帐顶，搭出一方旖旎的天地。
宋星摇扇扇眼前甜腻的空气，换出点新鲜的风，尽力憋住呼吸向着里侧喊道：
“格玛阏氏可在？”
等待半晌未听见回答，宋星摇拨开几道纱幔向内走去，又轻喊几声：“格玛阏氏？”
“咳咳……”
一道粗重的咳嗽传来，宋星摇悚然一惊，眼前出现的人影并非格玛，而是个面色潮红、目光迷离的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