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与米兰相遇时，她第一句话竟是表扬他记性不错，他颇为惭愧地说我真是忘记了，是被一个偶然的事件提醒的。米兰表意不明地一笑，真的吗？你完全可以说一直把这个约定牢记在心上的，假话固然不好，但真话有时候其实很无趣的！我们进去吧！人这么多，还不知能不能占个好一点的座。
雨潇也四处一扫，满眼熙熙攘攘。现在只要哪里开舞会，大家必是趋之若鹜的。
一张熟面孔被他无意扫到。
周芹，或者说——“娜仁花”！正在不远处随着人流前移，他看到她时，正好处在无法躲避的距离，他本能地想扭头时，却已瞥见对方的笑容，只好赶紧一笑并点头，感觉一股热流沿着后脊喷泉一般涌上来，越过头顶洒了满脸。
阿潇，带了舞伴来啊！周芹看到了米兰，笑容变得意味深长。雨潇第一次被人称“阿潇”，简直新奇到不知所措。
咦呀，穿太空皮鞋，阿潇比以前会打扮了啊！周芹看出他的尴尬，笑着说，等会欣赏你的舞姿啊！
他转脸过来，看到米兰一脸也是意味深长的笑，阿潇！这个称呼真洋气,这是同学还是同事？
他轻描淡写地说是一个熟人……而已！
这不是一般的熟人……而已哦！
我和她见过两次，相亲，然后没有了任何来往！雨潇觉得要对付米兰，绕来绕去只能把自己绕进去，干脆自己一捅到底。
你果然是一个很俏的人哦！米兰见雨潇直接缴械，反而觉得有些索然寡味，但好奇心还是占着上风，我挺好奇你为什么不继续下去，她那么漂亮！
雨潇虽然已经豁出去了，并不怕竹筒倒豆子，但真要把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还真的并不容易，而且这样的场合中，也实在没心情慢慢地长篇大论，最关键的是还牵涉到父母，所以他一时沉吟未语。正好他们开始过门卫了，工厂大门也是关着，只留一个小门过滤人群，所以到门前便有些挤迫了，米兰与门卫打着招呼，看来这就是能放她进去的同学。他用过门卫这一点点缓冲时间想好了对答。当走过门卫后，米兰裹在笑容中的询问眼神再投向他时，他从容地说，你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是，她的漂亮超过了我应该得到的。
这一回答看来有些超出米兰的意外，饶是她机敏异常，也眨了几下眼睛，显出思考的表情来。一直走进舞场后，她都没说话。
舞场看来是工厂礼堂，也是把桌椅堆到四周，主席台上是架子鼓，电子琴，还有电吉他和贝斯。这让雨潇着实惊叹了一下，这大工厂就是比我们机关威武，我们那里也就是放放录音机罢了！
那还用说，他们干得好就有奖金，不像我那工作，反正就是一点死工资！所以我的同学进这厂还费了点劲托了关系的，他又能干又肯干，效益还蛮不错的！
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嘛，你看电影片头的厂标，工农兵塑像中，工人总是耀武扬威地站正中间的！雨潇开了一个符合影迷身份的玩笑，他现在只想把话题放开放远，把进门之前那些话彻底翻过去。
但米兰显然不是好相与之辈，她生生地把那个即将无踪无影的线头掐了出来，你刚才好像说到了那个美女的漂亮超过了你应得的？
雨潇早有了心理准备，是的，她太完美，我自愧不配！
米兰竟然变得神色凝重起来，自语般喃喃说道，以前以为你傲气，现在我又觉得你有些人格压缩啊，哪个你才是真实的？
雨潇心里一顿，这个“傲气”，他始终不知米兰从何得来，似乎他们的交往还没开始，这个印象就先在那里等着自己了。
电子琴声打断了他的沉思，舞曲开始了。周围的人跃跃欲试。米兰也化开了凝重的神色，笑着说是初学，要他好好带。
他双肩一耸，自己都不会跳，怎么把人带好呢。
米兰审视了一下他的表情，干你这一行，请你的客跳舞的应该不少吧，怎么不会跳？
那么，你这么漂亮，邀请你跳舞的应该也不少吧，你怎么也不会？
唉哟！难得听到一句你对女孩的恭维话啊！米兰这回笑得从未有过的甜，那你让刚才那个美女带着跳吧！
雨潇表示不想把米兰一个人丢在这里，这是借口，却也是事实。任米兰如何表示没关系，他都坚持着，米兰笑说你这性格往好里说呢是坚守原则，往坏里说呢是固执不知变通，正说着，一个烫着大爆炸头的小伙子过来，对着雨潇微笑点头算是招呼，然后夸张地对米兰鞠了一躬请她跳舞，米兰挤眉弄眼笑着说，我不会一个人呆在这里了，你去吧。
米兰被爆炸头带到舞场中间去时，雨潇便感觉自己孤零零的特出，便退到人后面，盯了他俩的脚步看。
米兰果然不太会跳，一上场就踩到那爆炸头的脚，爆炸头只是微笑着，微俯了身让米兰看着双脚，一边耐心地讲解舞步。雨潇只能忆着那书上的分解动作来印证，但无论如何也跟不上舞场上的步子，看了几眼闪烁灯光下旋来插去的腿群，都有了晕眩感，这时胳膊被碰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周芹。
他一刹那感到满场踩着舞步的纷乱交错的脚尖都踏在了心上，把一个心擂得咚咚乱响。
我的姐妹被邀去跳舞了，我看你无所事事，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请你跳一曲。周芹是一副平淡随意的表情兼以很有章法的微笑。
雨潇表示不会跳，他此刻突然希望自己成为一个高手。
这是慢三，很容易的，和走路差不多，我带你，一下子就会了。周芹已经伸出了手。
雨潇握住了她的手，面前便是火海也得踏出去了。
周芹的手以及腰柔若无骨。他的晕眩感更强了，心尖更其咚咚咚响成一片，不成节奏。
但是那柔若无骨的手却牢牢地把他吸向一个稳定的节奏之中，他经过一番短暂的挣扎后，终于渐渐被导入舞曲，不知是这慢三确如她说的很容易跳，还是她实在是太会带了。
此刻他才分出心来听出这是很熟悉的曲子《友谊地久天长》，灯光幽暗而软媚，周芹依旧的淡淡香水味引领他走在一条蜿蜒的旋律中，周围的人群成了拥住蜿蜒小路的林荫，而且这林荫还是活动的，颇有景随步转之妙。在这个世界，身体被他人环伺，却互不相扰，被伴侣缭绕，却依然自由，轻松惬意，充满遐想，除了音乐，一切语言都多余。
他希望这条路“地久天长”，他越来越娴熟的步子永远丈量不完。
这个念头刚刚起来，曲子却就渐渐收尾，他下意识攥紧了那只柔柔的小手，但还是攥不住渐行渐远的曲子，它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从指缝间慢慢漏去。
感觉那只柔柔的手柔柔地挣了一下，他恋恋不舍地松了手。
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周芹的声音也柔若无骨，他觉得如果这世上真有水的做的人，她就是。
请问。他满是期待地笑着说。心尖莫名地一抖。
她的表情显然是在显然是在斟词酌句，半天，她柔柔地一笑说，算了，你的舞伴在等你。
他呆呆地看着她翩翩而去，她的柔，把他泡得浑身软至疲惫。
身后飘来栀子花香。
发什么呆呢？我刚才看到你和那位美女跳舞，跳得还可以啊——比我强多了，你俩挺相配的——我说的舞步啊。
他心情莫名地不太好了，沉着脸转过身来面对着笑盈盈的米兰。
这时下一曲的音乐响起来，他昂首向天，近乎粗鲁地一把搂着米兰就上了场。
喂喂，你不是不会跳么……米兰没有防备，有点手足无措。
抢四，最简单的！他仰天观月，懒得看她一眼。书上的图解和欧阳谋文细群的舞步在他眼前交替着晃来晃去。
待得架子鼓把节奏打起，他才感觉似乎不是想象中的“抢四”，这一下进退失据了。若此刻退下，觉得太让米兰没面子了，情急之下，刚才与周芹“走路”的感觉电光一般闪回来，他当机立断按按刚才的走法——只是把节奏加快——昂首挺胸地向前走了，米兰被他强力带动，也只能跟着走。
一曲完结，汗流浃背。下来的时候，旁边一个人对他俩说，你们两位的香槟探戈跳得这么好，是来杀场子的吧！
米兰笑道，人的潜力确实都是逼出来的。
月底渐近，税管站本月任务已经是大超额了，反正不用留存，该进账的一分不少继续进账，袁雨潇对金道通说，下一任接手，只怕起步会有点艰难。这个月坚壁清墅，真是没给鬼子留下一粒粮食。
你推己及人是好的，但不能看不起人，你怎么知道别人非得靠你留的底子？你怎么知道别人能力不比你强大很多？金道通不以为然地说。
问题还在于，这个月大大超额，下个月任务指标铁定往上飞呢！
你真是管得宽，干脆给人当保姆得了！
我不是管得宽，我只不想没事招人恨！
金道通敛了笑，认真地问，招人恨和被人看不起，你选择哪个？
雨潇有点懵。
好了，这道理跟你讲你现在不一定明白，总之你做好得做在明处，别做了好人家还不知道。再说，别人也是有压力才有动力嘛，我动机未必好，但结果未必坏。金道通说。他那表情让雨潇判断不出他是在说真的还是在调侃。
行，按你说的做，虽然道理我还得慢慢学，但按历史的经验看，听你的总是没错。没有你，我还得在黑暗里摸索更长的时间！
你比我还能扯！就是只务虚，不务实。
哎，话说到这里，你消息比我灵，你调哪个站去？我跟你走。
这个……只怕我无能为力！
金道通如此干脆的推却有些出乎雨潇的意外，考虑到金道通与白股长的关系，以及自己对他能量的信任，如果他真心要带着自己一起走，那是一定能做到的。他不想与自己再搭档了吗？
一转念，他真不想与自己搭档也情有可原，是自己太跟不上他的步子了。
他觉得，自己早就应该被金道通淘汰了。
他满心狐疑地望着金道通，当然，他看不清金道通的招数也是常态了。所以他马上释然。一切听天由命吧。
几天后，听来的“天”和由来的“命”却完全超出了袁雨潇的想象力。
首先是财政税务分家，他们局不再叫“财政税务局六分局”而叫“税务六分局”了。
然后有几个人调去财政局那边了，也就是说，不再是他们的同事了。其中就有刘书诚。
然后的然后，刘书诚的位置就由金道通来填空了——也就是说，金道通升任副股长了。
所以，袁雨潇确实是不可能再跟他“搭档”了。
他这才知道金道通为何那次会那样干脆地推却他要“跟他走”的要求，那时候，金道通肯定就已经清楚地知道这些人事的变动了。
白股长宣布金道通当副股长的消息，大家集体哗了一声，那表情各自异彩纷呈。
袁雨潇在一刹那的惊讶后，马上平静下来。在他看来，这消息虽然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他见证了金道通的每一点每一点的努力，有今天的结果算是他的心血没有白费。旋即，他又暗自为自己高兴，金道通是自己的老搭档，他上去了，自己跟着沾光是必然的，比如说人员调整啊，任务分配啊，之类，自己总可以得好处。
现在马上便面临各税管站人员的“换防”，他本来就不怎么关心，现在更是放心了。金道通是股长，股室人员调动，他作为“股领导”之一，必然也会是参与决策者之一了。所以自己即使调离石梁塘，也必进入并不比石梁塘差的地方。
然而几天之后，人员调动结果一出来，却让他完全没有防备。
他被调到刘家岭税管站。这是最偏远的一个税管站，管辖范围大部分在郊区。
他在碰头会上听到宣布这个消息的一瞬间，稍微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并不善于掩饰自己的表情，所以大家得以陆续地欣赏着他呆若木鸡的样子，并且有几个人颇有深意地笑了。
剩下的那几个站的人事变动情况他当然一点也没入耳，他暂且封住外界的喧哗，并挣扎着维持自己内心的秩序，开始努力地一针一线一针一线慢慢编织理由——替自己，也是替金道通——编织一个把自己调到那个最偏远税管站的解释。
散会的时候，他编得乱七八糟的理由连自己也将信将疑，像是要编帽子结果编成了袜子，带着绝不愉快的一团乱麻往外走，在楼梯拐角处，孟坚跟上了他，直接问他目前在站里管着什么行业。他告诉孟坚，管的饮食和手工行业，孟坚说那好，过几天你可以直接向我打移交了。
他竟不知是孟坚接手他这个站，刚才听了自己的消息后，他神思已经离场。
孟坚见他神不守舍的样子，诡秘地一笑，随即一脸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此刻凌嘉民也下楼来了，满眼光明，老袁你接我的手，我终于进城了！说着，见袁雨潇脸色不好，赶紧说，晚上请你吃饭，安慰你一下。
孟坚笑着说我听见了有人请客吃饭了，凌嘉民也笑，当然你也一起！
雨潇心中一动，说，那我请你们吧，以前孟坚帮我的忙我还没感谢的，正好欠了孟坚一餐饭！
什么叫做欠啊！兄弟之间，不要讲这么难听好不好，我又不是放债的。孟坚说。
不要争了，今天是我喊起的，你又落难了，今天我请，你们之间的事下次再说。凌嘉民息事宁人地说。
雨潇一听“落难”二字，本就多云的心越发阴沉，这时金道通却从后面下楼来了，孟坚和凌嘉民交换一下眼神，两个人噔噔噔加快步伐下去了。
金道通走到雨潇身边，轻声说，尽快打好移交，熟悉新环境，进入工作状态！
雨潇心里被“落难”这个词堵着，他急迫地需要金道通的一个解释，为什么把我调到那么偏远的地方？他说，他相信金道通一定能提供许许多多让他心服并且心安，甚至说不定还会心情为此愉快的答案来。
金道通深深地望他一眼，然后淡淡地说，这是组织决定！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