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人人都说谎话,实话的意义何在?人不应机械地活着而不加以明晰。可能康德会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我是叶克槐,川南右道文学司十二等公务员特进大夫加正四品中顺大夫衔,根据《礼法律丛·援例部》洪宪八十一年七月十六日第七例宪台及礼部说明,四品及以上非自治地方朝叙官于六十岁之后需兼任道台下某大型国立或省立文化教育机构之常务理事一职。即便临近退休,但我仍在这日被正式册为云棠国立图书馆首席理事。他们倒还没把秘书长的差使一并委付,毕竟是个肥油水的差事,窃根据上述说明于同年九月十三日所缀之补充,现职公务员任首席理事性质职务时不可领取补贴及过问管理事务,所以事反较过去当理事看账册传单的日子轻便。
我昨天感冒了,发了点烧,嗓子与肺肋烧疼,我请了两日假,现在基本好了,披着围巾,裹着羽绒服,戴着黑色的口罩和玄紫色的暖帽。我坐在图书馆接待大厅左侧的第一借阅区,这是一张有八份餐椅的长桌,我知道这是夜晚,我看着表刻的时间,现在是二十点零十一分余,距闭馆时间不足十九分,图书馆24小时区域在主楼外侧临街的排楼,挂着民众书局的名字,是家外包给上海文旅国企孙公司的咖啡店。几年前,丹药阁老家孙女从日本搬来了这份乌普兰的想法,现在倒也常见,有了卡too,丹药也挂戴起更烧眼的红锐。
我从不吃那些丹。我不是医药学家,但至少平日的药里会付份说明。阴谋论里有皇上靠人服丹药替他续命的种种说法,借鉴了无数血仆故事和阴养传说,我亦不信,却也没有否认他们的心。我不过是懒得为了折算丹药费的一千四百块钱而去写十四份上呈内府的折文,我没想过改变这一切,我不是神,不是政客,不是热血青年,也不是药局里某个亲切睿智的三十七岁已婚药师。
药局。我现在坐在这里,我跟妻女说:“差不多好了,我去医院看看。”庭霜敷衍地把我打发上招来的出租,嘉夜在家里熬着掺了醪糟的冬粥。我没有去医院,而是来此地二楼的秘书室结了不能再延的手续。我累了,疲惫的烬身敲荡着空虚的髋髁,我想着在此稍坐会儿,之后往药局提药,顺手拣些小参和土草。我想着明夜的炖汤,想着自己的晚年,自己的如今,自己的致仕,自己的愚蠢和迟滞。然后,在拂去汤面的鸡油和自山药中弥出的淀粉白沫时,我看到了那个小姑娘,那个在任何男人的故事里都会出场的纯洁的、求知的、可爱的、晶莹的、散放着欲望不足以及缺失之美的陪侍之物。
我为什么会那么牙恨着定义她呢?他看上去不过八九岁,他看上去也不像袁启祯或他的父亲。这种无端的恨意叫醒了我常备在外套右侧的困惑,我不得不饮下它们,不得不怀疑身体的不适又一次将我的判断扭曲为一种对所有身份探索的排斥。身份,嗯,八九岁的书郎头会让我想起自己和一百万个士大夫的童年,那是一个男性的、争斗的、偶尔有死难、成天见着崩石与无助的童年。那时的女子令人嫉妒,她们只需要活在最没有思虑的庇护中,听着广播里的成就,补着啃出小洞的毛衫,帮着她们无知的母亲掌勺,然后保护她们张口讨饭、闭口挥拳的弟弟和父亲。她们欣喜地待在无知的低谷,看到曙光,然后遮挡住她们。她们安静,她们沉默,她们抛弃了这边的一切,她们甚至不必体会他们。
他们,不是它们。她们现在得到了他们。他们仍然不是她们。阿门,阿门。
小时候,我也认识过比嘉夜更好学的女孩,我已经把她忘杀在张北的雪山里了,只依稀记得她的一句:“没法子呀,没法子呀。”她什么也不是,我无法触碰和理解她的茫然,后来他也成了无闻的庸者,而我得到了垂青,在每个文学故事里只有女人才能从男人那里承受的、幸福的堵塞的被施加的神意的垂青。
看看,看看,在文学的世界里,她们不是那么万能,那么神圣,那么充满希望,那么清浊扬风的么?可她们又在哪里拥有想象的真实呢?为什么物理分区里也没有,为什么化学分区里也没有?
她们为什么,从来不曾拯救过这被书困束住的、所谓通衢所谓一生呢?
(我是被什么东西玩赏着?)
她们当不了国立图书馆的常务理事,她们哪怕成了大宗,也只不过是个炼丹人的女儿,来自一次圣人的玩宠。
(我究竟在想什么?)
你为什么还要读书呢?主角身旁的、神圣的、可怜的小女儿。你挂着的那个书证,不正是你父亲在这世上所谓价值所谓存在的影子吗?你是为了成为你父亲的影子而读书的吗?你读着介绍太阳、月亮与群星的书籍,你只是为了在父亲和他的妻子身下听到一句“我们女儿真乖真可爱”吗?
我的感冒的确好了。
“爷爷好。”
你个卑贱的失败者呐。
“你好,小同学。”
你好。你好。是的,微笑地说出他们吧,然后看看这个世界对此有多么厌恶。
“您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我看着自己的手表,看着女孩手旁不存在的时钟,我校正了全部的时间,我回答着,此时一旁赶来的男女招呼且带着女孩告别。女孩和女人带走了书,女孩在对男女说着书里的内容。女孩的神情是那样叫人看记不住,我也不再多想,我起身,推并着不合时宜的餐椅,朝大厅走去,然后离开。
现在是八点二十四分,距离闭馆,还剩不到六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