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乱(一)
书名:水升天 作者:墨久言 本章字数:4683字 发布时间:2024-01-25

     “一、天亮了。”

     “二、弟弟妹妹快起来。”

     “三、这是我回家的道路。”

     “四、走路要靠左边,小心车马。”

        在这间由庙宇偏室改建的教室中,方琳正在通读初小一年级语文书一至四课的课文。随着方琳甜润的朗读声,端坐整齐的二十几个七八岁的孩童,跟着一起唱声朗读,一时这间陈旧厚重的教室之中,充满了童雅的读书声。

       方琳一头齐耳短发,一袭豆青色旗袍,脚下白色短袜黑色皮鞋,一条雪白丝巾一半搭在旗袍的左前襟,一双眼睛清亮如水,人格外显得明丽清爽。

       方琳带着入学不久的学生,刚将前四课的课文读了一遍,正要继续通读,忽听门外有人小声敲门,连忙将手中的课本放在讲桌上,走过去将门打开,见小腚腚一脸惶恐地站在门前,两只小眼儿不住向教室里张望,脏兮兮的小手中拿着一封信。

       方琳道:“你找谁?”

       小腚腚把手里的信往地上一放,小声道:“给你的。”说完,又朝教室里张望了一眼,这才扭头飞快地跑了。

       方琳将信捡起,掸去上面的土,走回讲桌后面,将信打开,见上面写道:已赁下你家近处五麻子家生有大梨树的那个僻静偏院。外出三日,三日后正酉时在那里会面。没写署名,落款日期写的正是今天。

      看完这封短信,方琳眼中露出微笑,将信合起,夹在课本之中,向耳后拢了拢短发,仍用清甜明快的语声,带着学生一遍一遍地朗读着课文。

      


      放学的钟声响过,方琳走出校门,轻快地走在街上。

      面桃儿正回娘家的姐姐,看了一眼走出学校的方琳,对大瓜的妈说道:“听说前些日子,老方家的闺女在学校惹事儿被县里除名了,咋又去了学校?”

       大瓜的妈道:“一说秦沽还是你的娘家,你咋连这点儿事儿都弄不明白?咱秦沽是啥地方?人多厚道!俩人打架,谁给谁打了,就算打得重了些,只要找个有头脸儿的人一说和,就啥事都没了。你在娘家十几年,听到过几起儿到县衙门打官司告状的事儿?要是别的地方都像咱秦沽这样,那县衙门早就关门儿了!”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方琳的背影,又道:“小学校这事儿也是一样,虽说县里来人给方家的闺女除了名,架不住方家找人出面和焕之一说,焕之抹不开面子,当即雇了辆小轿车子就赶到了县里,给方家的闺女说了情,方家闺女就又回学校教学(xiao三声)了。现下小学校一个校长仨老师,有人编了句顺口溜儿,叫做:‘校长姜焕之,老师艾方时。’除了方家的闺女,还有俩老师,一个姓艾,一个姓时。”

       面桃儿的姐道:“那个李老师咋没回学校教学?他没托人找焕之说和?”

       大瓜的妈道:“你是说李家的那个老大?方家闺女一个小丫头片子,她的事儿没啥人留心儿也就是了。李家老大的事儿,你回秦沽住家,面桃儿没跟你说?”

       面桃的姐道:“没看到方家的闺女从学校里出来,谁能想起说这种闲事儿?再说,我回家面桃儿只照了一面儿就走了,说是外出,官下派的,要去三天。”

       大瓜的妈道:“李家老大给学校除名后,他觍着脸到北平找了敬之。要说人家敬之就是仁义,在北平给他找了个大事儿来做,一个月……一个月大洋一百二十块!”

       面桃儿的姐“啊”的一声,说道:“这么多钱!那不发财了!”

       大瓜的妈撇了撇嘴,道:“还发财呢?丢人都丢到姥姥家了!这个李家老大,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几斤几两!刮风下雨知不道,还知不道自个儿吃几碗干饭?那个大差事他干不去!只干了仨月,就灰头土脸地跑回了秦沽。离开北平时,都没脸去敬之家里打声招呼!”

       面桃的姐忙道:“仨月……仨月大洋还三百六呢!”

       大瓜的妈道:“他回秦沽这些日子,自知没脸见人,就天天猫在睡觉的屋里,连自家的堂屋都不进,更别说外出上街了。听说人已枯瘦的像个大烟鬼,恐怕活不了几天了。”

       面桃的姐忽地抬手向街对面一指,奇道:“欸,那不是李家老大吗?”

       大瓜的妈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登时一脸惊愕之色,道:“还真是李家老大,他咋出屋了?人还这么精神?”

       只见李风清身穿一件崭新的蓝色长衫,头发梳得溜光,满面春风,胸脯挺起,步履稳健,正向这边走来,与街上认识的人频频挥手打着招呼,径直走进了小学校。



       邵福一手拉着弟弟邵宽,一手拖拉着一捆柴草,走在街上,身后扬起一溜儿尘土。

       小腚腚脏兮兮的小手拿着一块白米红枣切糕,一边走一边吃,不时仰起脸,向上吐着枣核儿。从邵福兄弟身旁走过时,将手中的切糕在邵宽的眼前一晃,便快步跑向前面的胡家胡同,一边跑一边喊道:“吃不着,气得嚎,气你奶奶一身毛。”

       邵福扔掉手中拽草的绳子,追了两步,见追不上,就大声喊道:“小腚腚,你等着,逮到你,拿你的裤裆!”

       冯大来子身着一袭宽大的青布长衫,身背弓箭,左手提着两只滴血的花羽鲜翎的大鸟,从北面的胡家胡同稳步走出,险些与晃头晃脑、一步三摇、正要拐进胡同的李顺儿撞个满怀。

       李顺儿先是一个踉跄,小眼儿一翻,刚要开口叫骂,仰脸一看,见是冯大来子,连忙把头一低,歪斜着身子,拐进了胡同,随即胡同中就传出打骂声和小腚腚的哀嚎声。

       三槐站在街对面剃头棚的门前,大声喊道:“冯大,射了两只野鸡,又去二奎的饭馆儿炖了下酒,是不是还顺带请上大鸡形?”

       冯大来子笑道:“老三,你咋知道我要请上大鸡形?”

       三槐笑道:“刚刚大鸡形在我这儿剃了头,刮了脸,说是冯大请他吃野鸡,说完就眉飞色舞、折跟头打把势地走了。要是不看见冯大你背弓带箭,手提野鸡,我还以为你俩要到县城去寻暗门子。”

       便在此时,街上传来马蹄急速奔跑的声响,更是有人大喊:“马惊了!马惊了!……”

       只见一匹黑马拉着一辆胶轮大车,在街上狂奔而来,街上行人纷纷闪避,马车接连撞翻了街边上的多个摊位。

       邵福回跑几步,一把拉住弟弟,飞快跑到路边儿,冲进一家店铺,站在门后,向外张望。邵宽向门外一指,急道:“我们的草……”方琳快跑几步,一手一个,抓住走在前面的姜绍文、姜绍武两兄弟,三人一起躲到一棵大树的后面。慌乱中,姜绍武仍不时地看向方琳的脚。李风清刚从学校走出,看见飞奔而来的马车,一脸惊恐,惊叫一声,向后急退,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大瓜的妈和面桃儿的姐慌忙跑进一侧的胡同,篮子里的葱蒜掉了一地。冯大来子一个闪身,宽实的后背贴上了身后的青砖砖墙,从手中大鸟上滴落的血,染红了墙下狼紫草上绽开的蓝花。

       满街的惊乱中,一名身材瘦小的年轻人,电闪般地冲向狂奔的马车,风掣潮鸣间,一把抓住马的缰绳,双足随着狂奔的马车,时而点地,时而腾空而起。

       见此情景,街上有人高喊:“不行啊宝山!快放手!拉不住!”

       马若奔雷,摄人心魄。这名被称做宝山的年轻人,仍是身体贴近惊马,双手紧紧抓着马缰,并不放手。此刻惊马虽仍是狂奔不止,但已不再像刚刚那样左右乱撞,而是沿着大街,一路向东,狂奔而去。

       四磕巴手拿马鞭,气喘吁吁,一脸哭丧,在一片扬起的尘烟中,也跟着向东跑去。

      “多亏了宝山,要不,真不知要出啥事!”

      “若没有宝山那样的身手,谁敢上前!”

      “镇上那么多练武的人,除了张家老二,谁也比不过宝山!”

      “董老师最得意的徒弟,哪能错得了!”

      “大车撞坏了那么多东西,四磕巴得赔倆好钱儿!”

      “万幸没有撞到人,不然,四磕巴就是卖了车马也不够赔的!”

       惊魂甫定的人们聚到一处,谈论着刚刚那使人心悸的一幕。



       当座钟的两个指针将要成为一条竖线时,方琳悄悄走出了家门。天已擦黑儿,胡同里全无一人。五麻子家那个生有大梨树的院落就在附近,杨东想得真是周到。方琳轻快地走着,脚下的皮鞋全无一丝声响,心绪仿佛又一次回到了从前……

       虽与杨东同在一个镇上,但两家相距较远,加之自己上的是镇上官办的学校,杨东念的却是黛文先生的私塾,因此起先并不熟悉。与杨东相识,是一件偶然的事。那是自己师范毕业那年,从保定回家不久,一次上街,见多个混混儿正在群殴,嘶喊谩骂,拳脚齐飞,场面颇是纷乱,着实有些吓人。自己刚想要走,却见杨东从胡同冲出,站在人前,大声喝道:“都给我停手!我看谁还敢动!”那些混战一处的混混儿当即停了手,竟无一人敢发一声。杨东一脸怒气,冲入人群,从中拽出一人,与他高矮相仿,事后才知,是他的弟弟杨南。杨东胸宽背后,相貌堂堂,一声断喝,众人齐喑,宛如话本戏文中单枪独马、勇退千军的大英雄。当时自己心中莫名一动,不觉深视杨东,刚好杨东也看向自己,目光一碰,不知为何,自己竟是对他莞尔一笑。那一笑,婉约中似又包含着炽热……虽说杨东已有妻室,自己黄花夭夭,却是甘心情愿,追梦青蝶……

       院门虚掩,院中的大梨树高逾屋脊,枝叶繁茂,轻凉的晚风中,隐约能闻到成熟梨子的甜香。方琳进入院中,刚掩好院门,便被强劲的臂膀搂在坚实的怀中。方琳只是“嘤咛”一声,未及说话,湿润的唇又被火热的唇吻住,两人相拥着进入了厢房……

       霑花香浓,巫山雨骤;雨收云散,心枕余波。方琳侧过脸,一脸妩媚之色,轻声道:“信为何让小腚腚来送?他可不是个好孩子。”

       杨东道:“总比没人送好。这些日子,你家似有察觉,我无法再去你的屋里,让我想得好苦。我给了他十个大子儿,又唬了他一阵,他是个怂小子,不敢乱说。”

       方琳娇笑道:“你想我,我又何尝不想你?刚刚我不是都做了补偿?”

       杨东坐起身来,穿上上衣,道:“时候不早了,你我都得回去了。”

       方琳也起身穿衣,一边穿一边笑道:“你刚刚活龙生虎,笑傲床笫,若是回去大香缠上你,你可还能应对?”

       杨东笑道:“我,你还不知?随时叫,随时答应。要不,我再疼惜你一回?”说话间,脸色一变,又道:“往后少提那个癞娘们儿,又蠢又笨,提起她我就心烦。虽说还在一个炕上睡觉,我已老长时间没上她了,现下落在她身上的就剩下了巴掌。要不是他爸和我爸是磕头弟兄,他俩打小儿就给我俩定了亲,我哪能要她!”说罢,提起裤子,跳下炕去。

       方琳神色一黯,低声道:“大香虽说长相一般,人却是少有的老实人,你可别老是欺负她。”

       杨东神色有些不耐,道:“刚刚不是与你说了,别再提她!”见杨东这般语气,方琳也不再说话。

       两人穿戴整齐,出了房门,来到院中。夜凉如水,微风习习,东天月色,照得院中一片银白。

       忽地,大梨树下传来一声轻响,随之一个硕大的梨子,滚到了方琳的脚下。杨东俯身拾起,说道:“秋梨润肺,正当其时,我再去摘几个,给你拿着。”说着便走到树下。

       便在此时,“噗通”一声,从树上摔下一人,倒在杨东的面前。几个硕大的梨子,从他的怀中滚落而出。

       杨东脸色一变,闪身后退两步。方琳一声惊叫,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杨东的手臂。

       树上摔下的这人“啊呦”了几声,从地上缓缓站起,扔掉手里的一节断枝,低声骂道:“操他奶奶的,可摔死我了!”说罢,转过身来,抬头看见杨、方二人,登时一脸惊讶,道:“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你俩咋在这儿?”

       这人转身说话,杨东、方琳这才看清,他竟是时常醉酒的邵天祥。

       杨东脸色一沉,道:“你咋进来的?来干啥?”

       邵天祥从地上捡起一个梨子,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大声道:“我咋进来的,你管的着吗?这是你家呀?这是五麻子的家!我来摘几个梨吃!我还想问问你俩是咋进来的!我更想问问你俩在屋里都干了些啥!”

       听了这话,杨东双眉一立,抢步上前,一拳打在邵天祥的脸上。邵天祥大叫一声,仰面跌倒在地。

       方琳上前一步,对杨东低声埋怨道:“你咋打他?”

       邵天祥爬起身来,吼道:“你们大闺女、野汉子,来这儿干猫狗偷腥的浪事儿,还敢打我?你们等着,明儿个一早儿,我就让全秦沽的人都知道你俩干了见不得人的臭事儿!”说着快步跑向院门。

       杨东并不作声,猱身而上,一拳将邵天祥打倒,又猛地扑上,膝盖用力顶住他的小腹,接连向其脸上、头上猛打几拳。邵天祥喊叫两声,便没了声响。

       方琳跑到近前,一脸惊惧,低声道:“他咋没声儿了?这事儿咋办呀?”

       杨东道:“你先回家,剩下的事我来料理。”

       方琳颤声道:“他……他可别死了!”

       杨东眉头紧皱,低声喝道:“别这么多话,快回家。”

       方琳睁着两只惊恐的眼睛,奓着两手,踮着双脚,战战兢兢,一步一步,走出了院子。

       过了一会儿,杨东打开院门,见胡同中没人,回身将一动不动的邵天祥扛在肩上,顺着胡同,向后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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