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月是顺利地过去了,略略超出指标两三百,任务完成了,还不显山不露水。一站的人皆大欢喜,袁雨潇该兑现请客的诺言了。不过欧阳谋却认为吃饭没什么意思,吃过就完了,什么都没留下,不如到公园照相吧,留下永远的纪念。袁雨潇赞不绝口,觉得在这个事上这家伙比自己还脱俗。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了。
相机由欧阳谋去借,胶卷当然由袁雨潇请客。欧阳谋嘱咐他买黑白胶卷,彩卷太贵了,而且本地不能冲洗,还要寄到广州去,成本太高,大家只是热闹一下,并不会存心想宰袁哥。袁雨潇才知道胶卷竟然还有彩色的。欧阳谋给他看一张自己的彩照,他差点以为是欧阳谋印在了明信片上。忽然便想起米兰说他是土包子的话来。真是心灵感应,刚想到米兰,米兰的电话就来了,约他下周末去有色金属加工厂参加舞会,她有同学在厂里可以带进去。
现在离下周末还有些日子,这个邀约有点太早了。米兰说提前一些日子预约是一种诚心,他自然明白,也表示感谢,但跳舞却是不会。米兰说她也不会,但有兴趣学,不跟上时代步伐可是会被淘汰的。他哈哈一乐,不会跳舞就会被淘汰,真是危言耸听。米兰一笑说,仅仅只说跳舞,当然不至于,但是,你应该这么看,像你这样只凭兴趣学习和做事的性格不变,就可能淘汰!
这句话有一点打动了他,他突然想,若是在米兰那里学会了跳舞,某天冷不丁在欧阳谋面前表现出来,他一定会犯傻吧。他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恶作剧想法逗得微笑起来,便应了邀约。其实这邀约本就不宜推辞的。
他出门去买了胶卷后,便去新华书店。他前一向在书店看到过学跳交谊舞的书,作为爱读书的人,他对这方面的信息是时时储存的,而且他的许多思路也从书这方面来。比如学跳舞,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跟人学而是跟书学。
第二天是周末,袁祥龙同学回家了,吃完晚饭回到哥俩的房间时,看到雨潇倚在床头读一本《现代流行舞》,便大惊小怪起来,咦呀!老潇,你从小到大什么事都慢半拍,这回总算赶上时代的节拍了啊,这是个很好的开端,继续发扬!不然的话,你这性格真会被淘汰的。
雨潇心里说,这家伙这话跟米兰是一个调调,这是在一起开过会还是怎么着。
他不理会祥龙,自顾继续看书,一边按书上描述的动作来进行想象,看了一会,他迫切地觉得不能光看,一定得在房间走走舞步才行,因为想象力再发达,也只在头脑中,与肢体的感觉联系不上。但他又不愿意让祥龙看到自己践行这种活动,只好憋着。
但正做作业的祥龙,仿佛背对着他都能看穿他的内心,大哥,你这么看书学舞,终究是纸上谈兵,永远学不会的,上舞场跟着别人走几回步子马上就会了!前几年学游泳你不也是看书,结果就不如我直接把自己往水里一丢学得快!
做你的作业,管得宽!
既这么说,我就先做完作业本再听周峰和沈小岑的磁带啊。
借了磁带?赶紧交出来!雨潇一下子被吸引住。
看看,不能免俗了吧!我们同学还有张行和陈美龄的呢,不过得下周!祥龙牵到了哥哥的牛鼻子,洋洋得意。
雨潇不由分说便在祥龙书包里翻出磁带来放入录音机里,他知道这位弟弟大人有些自己所不及的长处,他做不到一心二用,他听音乐时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呆呆地听,而祥龙以前边听刘兰芳的《岳飞传》时可以边做作业,速度和质量一点不受影响。
祥龙只是嘱咐他音量小一点,莫惊扰了隔壁的老师傅,兄弟俩都知道,在父亲耳朵里,流行歌曲都是靡靡之音。
沈小岑的歌声带着一股绿茶的鲜香缭绕过来,雨潇心中一动,这是晓鹭的气味!那么祥龙大约应该是向于晓雪借的磁带。
他有点走神。歌声是歌声,他的神志是他的神志,融不到一起去。直到录音机的一阵吱吱声把他拉回现实来。祥龙叫一声糟糕,跳起来把手伸向录音机,打开看时,磁带已经搅进去很长一段。祥龙小心翼翼地取出磁带,再用一支中华铅笔插入磁带中一点点慢慢把磁带卷好,一边叹口气说,这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
雨潇心虚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祥龙坏笑着说,我说磁带呢,你别多心!
这个周末夜兄弟俩把两盒磁带翻来覆去听了好多遍。
金道通结束了他的巡回讲演活动回来的那一天,一进税管站办公室,便看到挂在墙上的进度表,马上盯着看了好半天,连鲁奶奶给他打招呼,都叫了三四遍才听见。
直看得袁雨潇心里都发毛了,说,这表要得还是要不得,给句话,这样子看得人心里没底!
你现在应该是心里偷着乐而不是没底吧!金道通终于把目光从墙上收回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往后仰,很舒畅的样子,我猜想,这两个月日子应该过得很滋润!任务肯定是完成得可以——但也不会是很优秀,大概是每月小小地超额了一点点,然后仓库里还有不少存粮,足以应付下个月增长的指标而有余,是不是?
雨潇也靠在椅背上,长吐一口气,算你对,我圆满交差了。
但是呢,有一点还是出乎我意料,我是想不到今天一来,就跟你学到了新东西,这个表格,这是个非常好的想法与做法!
雨潇只管把头来摇,这个东西你肯定不用跟我来学,以前你大概是觉得没这个必要,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分分秒秒就搞出来,应该还会比我这个更完美!
金道通沉了脸说,你啊,我怎么讲你好呢,总是这么自我贬低,你这是受传统教育影响太深了,人格压缩!
唉哟,话说得这么有新意,看来这一向出去学了不少新东西啊。
这个当然,收获确实不小!现在社会变化好大,新事情层出不穷,思想界尤其活跃——哎,上次我给你的那个出刊物的任务又是几个月了,完成得怎么样了?一定要跟上当今的形势啊!依我看,刊名就叫《新思潮》,你看要得不?
你是这个刊物的缔造者,当然一切由你说了算。
又来了又来了!哦哦,你怕出了问题担责任是吧?
这个请你放心,由我写的东西,文责自负!我这点觉悟还是有的。雨潇正色道。
这个我信!前一向怕你代理站长时,压力大了,没时间和心情。现在我回来了,你也轻松了,可以抓紧搞一搞。我是有很多新想法啊,尤其这两个月学到很多,可惜想法是有,文笔不行。现在我回来就不具体管业了,手工行业就交给你了,你看能不能扶持几个大老板出来,说不定以后我需要这方面的东西!
用于下一次的全国巡回报告吗?
金道通一笑,并不回答,起身出去了。
一周后,袁雨潇总算拿出几篇稿子交给金道通,他却往抽屉一扔,笑着说,真是好事多磨!看来又得放一放了!
雨潇没法跟上他的节奏。
金道通说不好意思了,这也怪不得我。近期事情很多,主要是人事会有大变动!八大军区对调,所有各站人员全部都会换防!
涉及工作方面的消息能引起袁雨潇注意的不多,这算是一个,或者说,与其说他注意,不如说他颇有些惊讶和奇怪,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金道通说,你没听到风声很正常,你整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什么时候关心过外面的世界?
雨潇顿时呛水。
你就要离开这里啦,雁过留声,你这个月把存粮全都缴了吧!所有的,包括欧阳谋他们的,走之前搞个轰轰烈烈的大超额!
雨潇想,难得你用一回成语,只是听起来怪怪的,这也叫做“雁过留声”?应该叫“雁过拔毛”吧……哦,也不对!不过眼下他没有心情抬这个杠,只是觉得“把所有存粮都交了”,以此闹一个“轰轰烈烈”,真是没必要。
剩下这一两周里,我们可以把手工业户来一次所得税的汇算清缴!金道通有板有眼地开始部署了,为什么这么做呢?一则让你练练新业务,二则压轴的这个月成绩辉煌,我可以风风光光地离开这里。说到练练业务,这也是小儿科,把手工户这一年的营业额加起来,把税剃去,剩下的你给他核算成本,估计他们也没什么账可以看,看也是一堆烂账,只能让他们自己看一看心里有数的那种,基本上只怕拿不出什么票据,拿出来的只怕也基本上不怎么规范,剩下规范的还不见得政策允许列支,你可以大刀阔斧地干!这事情业务没什么难度,如果有什么问题,无非你有可能的心慈手软。
你这算是跟我打预防针吗?雨潇一笑,激将法对我一点也没用。
我知道你心里不服,到时候看!我还是希望你做得最完美,实话实说吧,我们积蓄着的收入,不是去为人作嫁的!
这话还真是打动了他,虽然他三省吾身后,发现自己不可免俗地“皮袍下面藏着‘小’”,但他实在躲不开。
因为明了这项工作的极为现实的意义,在接下来的一周里,袁雨潇近自己最大努力地搞完了汇算清缴。
汇算清缴在手工业户中引起一些小骚动,这也是可以想见的。
做化工的黎志伟补了税后,表示颇为不解,因为上个月袁雨潇还信誓旦旦地要扶持他做个万元户,这才一个月不到,他似乎就开始下重手了。雨潇自然是有思想准备的,向他说明扶持并不表示不征税或者少征税,甚至,从职责角度上说,扶持就是为了更好的征税。这直筒子话让黎志伟听得眼睛也直了,喉咙也直了。
做塑料品的罗爱群表示欣赏袁雨潇的坦率,扶持我当然是为了多收钱,但你把我养肥了不是能收更多吗?为什么要急在这一时呢?
雨潇只好以无奈的表情和语气告诉他,这是领导指示和形势所迫。这话倒也不假,金道通确实是他的领导。
罗爱群便拿出一副“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态度,袁哥一定要这样,我只好下月转到别的区去!
雨潇以一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为他补足现场气氛,一边心里说,这位老板大概以为没有他地球就会绕着月亮去转悠?
雨潇把这些告诉金道通时,金道通说,你看是吧,人是不能惯着的,他以为我们就指望着他吃饭呢。
但是——雨潇还是叹了口气,我确实是对他们有过承诺的!
金道通望了他好一会,说,如果你讲这个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安慰,那是不可能的!
得你一点安慰那么难吗!雨潇苦笑。
那得看是什么事!汇算清缴下狠手,你的做法我觉得没错,但你赚了里子还想赚面子那是不可能的!别宰了人家还想显得自己无辜,自己迫不得已似的,这都是你自己主动的,动机也决不崇高!有良心你就三省吾身去,没良心那也就无所谓了!金道通得意地笑着说。
雨潇真实地无言以对。
这时做铁铸件的陈湘民来了,他也是接通知后过来拿所得税缴款书的。
陈湘民个子高大,袁雨潇昨天去他家翻了大半天的账本,敲了大半天的计算器,回来就开了一张六百零九元钱的缴款书,正准备送去,没想到他来了。
陈湘民接了税票一看到上面的数字,毫无征兆地突然涕泪交加。金道通意味深长地望了雨潇一眼,说去分局有点事,转身就出门去了。
剩下袁雨潇望着这个泪如雨下的高大汉子。
陈湘民抽抽噎噎地说昨天核税的时候有很多票据没找到,现在找到了,却没想到票这么快就开出来了。他希望重新去核算一下。袁雨潇就有些心理障碍了,要说去,有似乎是被他的眼泪打动,或者说就是被金道通预言击中。要说不去,陈湘民的理由还是正当的。眼下只有先去,至于重新核算的结果如何,不还是在自己掌控中么。
到了陈湘民的家,他说正好是吃饭的时候,吃完饭再看账,说着就让老婆去对面饭馆端菜,她老婆刚出门,他就塞过来一条“良友”香烟。这一系列动作真是流畅得很。
但是,这过于娴熟的动作起了一点反作用,它透露出来的某种精明与陈湘民开始显示出来的那份可怜劲儿有些不协调,让有点点心软的袁雨潇趁势心硬起来,本来就担心节外生枝,这一下找到推却的借口了,他把略感受骗的那一点气恼加以放大,沉了脸推开了“良友”,陈湘民低着头解释说,只是想表示一点心意,若直说怕他不来,没有存心欺骗的意思,说着眼圈居然又红了。袁雨潇被这样来一下还真的是不忍再呆下去,把税票扔在桌上,头也不回便往门外走,陈湘民慌了,一定要留他一起吃晚饭。他坚辞说晚上约了朋友——绝对不可能失约的朋友,这才好不容易挣开陈湘民那双铁铸件一般的手。
一出门,差点与端着一盘黑木耳炒肉的陈湘民的老婆撞一个满怀。陈湘民的老婆顾不上盘中倾出的菜,忙向他道歉。他说是我闯了祸,应该道歉的是我,没办法,我实在是有急事。他拱拱手,还是骑上车就走。
不知为什么,那盘倾了的菜比陈湘民的眼泪更让他不忍心看。
一路上他耐心细致地反省了自己,的确,正如金道通说的,这件事他不可能占了里子又占面子。目的达到了,工作上没有错误,就该满意了。还想让自己心理上过得某道坎,似乎不可能,动机已经负了“原罪”,即使有人给他正当的解释与宽慰,他自己也应当是通不过的。
就这样了!
还好,今天对陈湘民的推辞还确实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的,他还真是有事——很重要的事,那句“晚上约了绝对不可以失约的朋友”是一句真真实实的话。然而,如果不是在陈湘民拉扯下他头脑中紧急地搜索借口的话,他基本上就忘记了这件事。
这件事就是多日前米兰预约了的去有色金属加工厂跳舞。
这个预约在十来天之前,时间有些过早,但绝不应因此忘记,他竟然忘记了!
却是在这样一种为推辞他人寻找理由的状况下突然想起,他暗自出了一身冷汗,真是天有眼,他还真得感谢陈湘民了。
如果失约于米兰,这样的错误他觉得很难承受。
奇怪,他怎么会忘记来自米兰的邀约,这不科学啊!
时间不允许他回家吃饭了,甚至都暂时不允许他现在过多地反省为什么会忘记这么一个重要的邀约。他在国菅粉店吃了一碗粉,便骑车赶往有色金属加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