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那间屋子怎么放人进去了?”
来人似乎是个跑腿伙计,身量不高,见灰衣男子出来,便围过来,疑惑地看着他。
灰衣男子并不答话,反而对他叮嘱道:“让厨子拿出十八般武艺做几个招牌菜,一半酸甜口,一半重辣,酸甜排骨和辣子鸡一定要有,等会儿先上几个凉菜,再上一壶花茶。”
伙计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絮叨的男子,这还是他家寡言冷语的公子?
然而灰衣男子说完便不再理会他,脚步一转下了楼。
房间里千尘捏着茶杯慢慢喝着,宁浅则将手搭在桌子上,目光涣散,似是在想些什么。
“浅浅,离中秋之日满打满算也只有十几天了,不回去么?”
“不急,找夫君要紧。”
“行。”千尘服气地看了一眼宁浅,“那我真是罪过大了,早知道该将那小子拎着一块儿。”
“不好,岛主和夫人已许久不问世事,不可惊扰。说来你这般直接地带我过去都有些唐突了。”
“会么?说起来好歹你那夫君也算是他们二位的徒婿。”
“我当初不知天高地厚已经将他们搅得天翻地覆过一回了,如今万万不能再有第二回了。二老好不容易日渐安稳下来,怎能再被我牵扯进乌七八糟的乱事中。”
“行吧。不过咱们怎么奔这儿来了,不去离城看看么,说不得那小子还在呢。”
“不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一会儿饭菜茶水就都端上来了。二人便不再言语,专心吃饭了。毕竟两个时辰又是坐船又是骑马的,着实是饿了。
等她们吃饱喝足之后,宁浅又歇了盏茶时间,突然起身绕过绣着鱼鸟的一座大屏风,直朝内间走去。
等了一会儿,千尘便看到宁浅拎着几张宣纸出来。
只见宁浅拉了拉墙上画卷右下侧垂着的一个小环,瞬时清脆的“叮铃铃”声盘旋着散开来。
与此同时,原先接待她们的那个灰衣男子推门跨步进来。看了一眼始作俑者道,“两位可是要结账了?”
千尘看向宁浅,而宁浅就那么默默地盯着他。
“咳,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祝愿姑娘前程似锦,花开满季,福寿康宁,阳光暖照,吉祥如意,四时常青,老有所依,风雨无阻…”
“咳,行了行了,看什么看,就这胡子拉碴的你还能看出朵花儿来不成?”
见他不再插科打诨了,宁浅便将手里的画纸递给他,按住他的手认真道:“拿好了,这可是我夫君。揉了,损了,坏了,你猜我会如何。”
这男子顿时手一缩,往后跳了一步,“我看你就是借机欺负我。”
“孔相弋,你做个人吧。”
宁浅抚了抚额,方才还说着不许他破坏了画纸,这会儿却不管不顾地抓着画纸直往他怀里塞。
塞完似是意识到了他是什么性子,立马补充道:“别闹,我还有事。”
“不是吧,都多久没见了,也好意思卸磨杀驴?”
“你闭嘴吧,说得什么玩意儿。赶紧给我办事,办完了再打。”
“此人名为秦念,不知真假,一月前尚在离城,两军阵前居于首位,在西正应当地位不低。”
说完,宁浅拍了拍千尘的肩膀,道:“你留在这里,我去一趟离城。”
说完便走,剩下千尘和孔相弋面面相觑。
半响,孔相弋绕着千尘转了一圈,“啧啧啧,美人,你也是那妮子捡回来的?你瞧她这破德行,不如跟了我吧,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哦?吃香的喝辣的?这可巧了,姑奶奶我吃不了辣。”
千尘挥了挥手,接着便效仿孔相弋,姿态悠闲地围着他走了一圈,“啧啧啧,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话毕,她脸上没了调笑,蓦地出手隔空点了孔相弋一下,道:“看在浅浅的面上,既然让你找人,你可得把人找到了。不然…”
“女侠,手下留情。找得到,一定找得到。”
自千尘点了一下,孔相弋便发现自己能动了,赶忙双手抱拳,打着保证。
说完片刻不留,立马捏着画纸出去了,等出了门才后怕地拍了拍胸脯,“乖乖,瞧着那脸圆圆的可爱得紧,竟是个女罗刹。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接了这活,孔相弋嘴上不饶人,办事却没含糊。当即进了后厨,对着没规没矩,形容懒散的几个人道:“起来干活了。”
……
而孤身前往离城的宁浅则是趁着天色将暗,半道弃了马,使着轻功去了。
轻功自是比马快,宁浅到了离城,先往熟悉的营帐探了探,没看到秦念。于是没再停留,往前朝晏城去了。
刘明睿见到她很是惊喜,拉着她就是一番询问。见她没事,一直悬着的心安了些。
突然又想起什么,他面上的喜意褪去,略为犹疑地看了宁浅一眼,“浅浅,你没事就好。不过自从千尘带你走后,你那夫君也不见了。我让人搜了全营,也进城里看了,都没见着人。”
“浅浅,你……”
宁浅显然清楚他要说什么,开口截断道:“我知道了。方才我去对面溜了溜,都没见什么烛火,巡视的士兵也少得可怜,我过来的时候这边竟也是如此。怎么,戒心如此低,不怕偷袭?”
提到这个,刘明睿面色瞬时变得严肃起来,摇了摇头道,“我也十分不解。自你们走后,我们没主动宣战,那边竟也默不作声。”
顿了顿,又自己接道:“皇上虽是点了我收复失地,却也没明旨要收到哪里。要真论起来,整个西正都是我们西盛的,不过是那西正帝自立为王,强占了我们的地盘。”
说到这里,刘明睿叹了口气,半晌才继续开口:“你说这算什么事。两个皇帝跟过家家似的,你来我往。好在现今交战都不进城,不祸及百姓,只是苦了众将士。”
宁浅也是无奈,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父皇早年也算英明神武,如今岁数大了,却是只剩下不服老了。”
天色漆黑,宁浅站在屋内,烛火掩映下,她那双好看的狐狸眼都不发光了,蓄满了丝丝缕缕的愁意。
宁浅摸了摸发痒的鼻子,对着刘明睿笑了笑,“好歹,他只是自己折腾,没让别人跟着遭罪。”
“不打就不打了吧,是好事。本来父皇点了你也是因为对方快攻进我们家门口了,他才没有坐视不理。”
“如今他只祈求长生,你们便只需警醒对方会否攻过来就行。”
刘明睿“嗯”了声,点了点头,看着宁浅,“怎么只你一人,千尘公子呢?”
“她没来,我同你说完便也不留了。中秋夜宴无论皇子公主还是后宫妃嫔,一应人物全得出席,我没时间了。”
“那你路上小心,多的我也无需嘱咐了,你都明白。”
“嗯,我明白的。小舅舅,保重。”
宁浅一个转身入了黑暗之中,刘明睿举了烛台往门口走了走,也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很快连背影也捕捉不到了。
他极其自然地将烛台向上提了提,又看了片刻,方才转身回屋。伴随着一声幽幽长叹,他似乎说了一句“这孩子”,又似乎只是风声作怪。等他将敞着的屋门一合,便再没了后续。
说着赶赴中秋的宁浅却没往西盛国都安京去,反而顺着来时方向越过离城,朝鞍绥去了。
鞍绥原也是西盛城池,设有驿站,很是繁华。孔相弋在那里开了酒楼她是知道的,那其中大部分设计,包括之前孔相弋跟她一番幼稚无聊的过招,皆是他们二人自己想的。
不过是因为幼时被课业逼得紧了,期望有一个可以解忧之处。当时设想得甚是天真美好,便约定长大了自己建一处。
后来他真的开了一家酒楼,就开在安京,她也时常去,倒真的像模像样地开始替人解忧。
再后来,一切似乎步入正轨。只要客人点一壶解忧,若是上了便默认接了客人的难事;若是不想接,便说上一句“客人许是记错了,小店只有无忧,并无解忧。”
这些年她忧心前朝后宫,而孔相弋酒楼也是一家接一家地开。他随着酒楼走远了,两人便不怎么见了。
直到西盛分裂,原先的平阳侯宫廖景举兵叛变,在战败后逃离安京,另选了一座城池自立为帝。
过了两年,竟主动朝安京进攻,将许多城池划为西正版图,鞍绥也在其中。只是攻打下来了,却又对各个城池内部不做改变,不像是野心昭彰,反而更像是挑衅。
他怎么想的,宁浅不知,不过自此就没见过孔相弋了。
那座水上云酒楼她之所以进去,一是因为“水上云”三个字,再是因为酒楼牌匾右下侧的一个水鸟状的雕刻。
孔相弋人是长大了,这心思倒还如孩童似的。
伴着夜色,携着雾气,宁浅终于又踏进了水上云。
再是轻功卓绝,也禁不住如此奔波。上了三楼进了屋,宁浅便脚下一软,险些摔了。好在千尘眼疾手快,将人接住了。
……
月亮高挂,一座辽阔庭院里,四处灯火通明。其中一个房间尤为亮堂,两扇红木雕花门外,一个身着红衣的年轻男子左右徘徊。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连屋里的人似乎都看不下去了,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进来。”
得到允许,那红衣男子却不见放松,反而更为迟疑了。他没急着进去,而是转身环顾了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最终无果,于是抬腿进了屋。神色坚定,颇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屋内一个着月白色衣衫,身量颀长的男子正站在书案后,握着细长毛笔,一笔一笔的,像是在作画。
他似乎是听着脚步知晓人进了屋,只见他头也没抬,语气平平淡淡,毫无起伏地说了一句:“何事?”
既然进来了,那红衣男子便端得一股豁出去的样子,也不顾及那许多了。他快走了几步到那人身边,赶在他开口之前将手中卷着的薄纸摊开来铺在桌子上,又自作主张拿了桌上的镇纸压住。
那男子这才抬头,灯火之下,这人赫然便是宁浅正寻的夫君。
感受到红衣男子的动作,宫念并没有武断地开口训斥,而是先看了他一眼。
红衣男子顶着目光的压力,指了指他铺开的纸。
宫念顺着看过去,竟……
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