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告诉我，你拒绝帮忙了，说是与叫什么吴标的打了架，不能去找他了。你的性格我还不清楚，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你打架，反而成年了，会跟同事打起架来？再说，凌嘉民是站长，吴标只是临时工，他再怎么样也得听凌嘉民的吧！你能不能编一个好一点的理由！莫清依然是开门见山。
雨潇叹了口气，好吧，我这理由是欠考虑，但是帮这个忙我确实很为难！你知不知道那个姓罗的做了些什么？
听到他说了一些，无非是收了你们同事的饭菜钱，但是他说是打了折扣的，而且啤酒也是送的么？你们同事也太……那个了吧！莫清的嗓门不觉大了起来。
雨潇竟突然想起金道通那次放过刘会计的事，便说，这罗振波为什么不能把人情做得更漂亮一点呢。而且，当时罗振波对城管的赵小满他们的那个态度，也正好是一个对比……
莫清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说来说去你们同事就是想吃白食是吧！人家开店没成本是吧！你们同事这样我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你竟然和他们一样！
一股滚烫的血液波涛汹涌地冲上雨潇的脑门，他转眼看着窗台上的米兰，深深吸了一口花香，强行抑制了一下情绪，低声说，请你声音小一些，隔壁有老师傅。
莫清脸一红，轻声道了歉，然后沉默了。房间一下静下来，隔壁电视里面苏芮的歌声也透了过来，“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
莫清，替我想想，我这里是一个经常见面的同事，还是关系不错的老同学，你那边是一个不着边际的所谓熟人，我的立场应该站在哪边？雨潇沉吟片刻，用平静的语气说。
我们就事论事好不好，我与熟人的关系是一回事，这个事情的是非本身是另一回事。莫清也沉吟片刻，还以平静的语气。
雨潇竟然一时无言以对，若陷入务虚的是非之争，那就没完没了，他也不见得说得过莫清。那我们实际一点吧，不争那些是非，现实就是这种情况，你的朋友得罪了我的同事，你的是非观最多能说服我，不能说服我的同事，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莫清低着头想了好一会，终于长吐一口气说，要不，我去劝说一下那个朋友，让他给你同事道个歉，达成谅解，好吗？
雨潇沉默着，继续呼吸窗台上的花香。
莫清忍受不了这沉默，继续说，那你的意思还要如何？好吧，我知道现在社会风气也不好，可能要请客送礼之类的，我也可以去给他说，但他能做到哪一步，能否让你同事满意，我也没把握，毕竟我也不是直接认识那个罗振波，所以不了解……
一个根本不认识不了解的人，也值得你这样去做吗，你就不能不再管这件事了吗？
雨潇，你知道我，我比你最大的不同，就是从来不回避不退缩，既然做了一件事，就会坚持到底！现在，我若撒手不管，我在朋友面前的形象岂不是毁了！
你只考虑你的形象，我的形象怎么办呢？现在我再不通世务去找吴标，找钉子碰不说，人家还得笑话我不知趣。
你不通世务？莫清扯歪嘴角笑了一笑，我觉得你太精通了！雨潇，我有些话早就想对你说了，我并不是今天才有这感觉，从我们通信中我就察觉，你不是以前的你了，今天这件事，更印证了我的看法，你变得现实了，变得……庸俗了！你进入社会才短短的两年呢！时间一长，我真不知还认不认得你了！
是吗？雨潇也扯歪嘴角笑了一笑，好奇怪，我身边的人怎么老觉得我是书呆子呢？我们两个，到底谁出了问题，我现在已经失去判断力了。但不管怎么说，人有变化总不是坏事吧，这世界天天都在变啊。
那得看往哪个方向变吧，变好是变，变坏也是变！莫清的声音又渐渐大了起来。
雨潇依然使劲熨平了自己的声音说，好与坏，有时候得看你站在什么角度说啊，莫清，从小到大，你总有你一套既定的是非标准，并且总自以为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从小到大，我，还包括……晓鹭，总是在不停地迁就你，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一则，应该是我和晓鹭的性格如此，二来，因为你太优秀，你可以算是一个天才，而我一直认为，天才总是会有异于常人的地方，包括性格和脾气。
莫清脸涨得通红，甚至太阳穴都青筋跳跃，雨潇看他那眼神，估计是处在爆发前的斟词酌句之中，他现在也没把握自己能不能控制场面了，便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莫清霍地起身，正有此意，走吧！
两个人出了门，走到小巷深处一个拐角处，这里的路灯坏了，有些幽暗。两个人停下来，雨潇知道接下来莫清可能会爆发，他们也会有很长的争执，他对着星空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他灵敏的嗅觉甚至嗅到了星星的气味——好像是青苔混合着苦楝树的味道。
莫清的面容和表情在幽暗中看不清楚，雨潇只看到两颗闪烁的星星盯着自己。
这里很安静，你说吧！
良久的沉默与寂静。
半晌，听得幽暗里的星星说，我现在脑子有点乱，我回去了，我会给你写信的。
莫清转了身，两颗星星熄了。一个似乎将是长篇大论的夜晚，却猝然成为断章。
雨潇看着远处路灯下黯然远去的颀长背影，一种孤独感袭上心来。
三个曾经关系那么好的人，现在却成了这样。
这一刻，他不知为何，突然好渴望嗅到于晓鹭身上那绿茶的鲜香。
接下来的日子，他平静地等待着莫清的来信，以他对莫清的了解，信在三天之内必到。
一周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不见莫清的来信。他颇为牵挂，一个沉默的莫清比一个爆发的莫清更让他不安。
但他却只能等待。
好在这些日子以来，站里的收入倒是稳步在推进。除了新增的业户带来的自然增长，他的饮食户普调营业额，欧阳谋食杂户的补税，戴处长也锦上添花，来提供了军校内两个大宗的长途贩运……
有一个收入表挂在那里，对人还是很有督促作用的——毕竟人都好面子。墙上的入库数字按预计在正常上升，甚而至于，才到月中，他就要考虑压住增长势头，不让收入越界了。
他要求欧阳谋和李大伯开始守成，不再主动调整营业额或者调查补税，他自己的收入隐蔽方向则是手工业户。本月新增两户手工业户，而且还是大户，可以要求他们适时压下发票留至下月。
只有集贸那里，因是临时税收，流动性太大，截不住，只能顺其自然。
一切顺风顺水，他直到现在，才突然感觉工作着居然也是一种享受。
而相应的，其他那些兴趣爱好，这一向也无心思顾及，竟是淡了许多。
近些日子，调整了营业额的饮食户主，络绎来到税管站，这也是可以想见的，袁雨潇只能不停地做解释，虽然难免也有争辩，但基本上没有太激烈的吵闹。而在手工行业，更是一片祥和。袁雨潇对这个行业的几个相对的“大老板”一开始就是以保留的态度对待的。他牢记自己只是一个代管者，他愿意让金道通回来时，他的“自留地”里依然财源茂盛。况且作为调节任务进度缓急的一个“水库”，也不能一开始就大肆放闸。好在这个行业是核定征收，比定额户易于将收入向后延迟。
这天他刚刚进办公室，欧阳谋就笑嘻嘻地凑上来，代为转告凌嘉民刚才的电话，今晚五分局有舞会，问他去不去。他当然断然否决，因为他既不会跳，也没兴趣。
他态度应该在欧阳谋预料中，欧阳谋依然笑嘻嘻地拿出大概早就备好的说词，袁哥，不是我说你，你也应该学会这个，也是一个交际手段嘛。要不，你带我去玩玩，一可以丰富自己的生活，二是可以学学跳舞，我包教。第三呢，也体现你关心群众的生活，你也讲过我们工作做得好，你要请客的，今晚就算你请了我！
我的生活足够丰富，也不想学跳舞！不过，你说到关心你的生活，这一向你很支持我，工作也是辛苦，既然你说到这份上，我应该带你去。当然这算不得请客，又不花钱的。
欧阳谋致谢之后，涎着脸笑道，袁哥，还有一个问题，我光棍一个，没有舞伴，你好事做到底，派一个舞伴给我！
雨潇对他的得寸进尺有点哭笑不得，心里说这股粘乎劲用到恋爱和工作上都是好手。
欧阳谋把他拉到办公室外面低声说，早两天为了加营业额来找你的那个文细群……好漂亮的，袁哥你以前常念的那个诗经，什么苗条淑女，君子好逑，不就是这个意思么，我是光棍，你帮我约出她来，这也是你关心群众生活的一部分嘛！
雨潇这才知道他早有了目标，总觉得这事似乎不合适，又讲不出哪里不合适，想了一会，好歹想出一个理由，你可要想仔细了，她可是没正式工作的。
我也是个临时工啊，没事，我不嫌弃！欧阳谋依然涎着脸笑。
你讲真的还是开玩笑？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雨潇这才开始认真起来。
既然是一辈子的大事，我跟你开玩笑做什么！欧阳谋依然嘻皮笑脸，我就是想请大哥为我牵这个线啊！你放心，要是成了好事，一双皮鞋少不了你的！
雨潇鼻子重重地嗤了一下。
袁哥，毛主席讲过，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
雨潇长长地叹一口气，唉，我真不晓得这是做好事还是做歹事，行，我帮你约吧，但是人家答不答应，我不打包票！
欧阳谋一窜多高，我们袁哥出马邀请她，她敢不答应？调营业额调得她翻白眼哈哈哈！
雨潇脸一铁，你这种素质就算了！
千万别！我开玩笑开玩笑哈哈哈！你一答应我高兴得发神经了！袁哥，约人的事，赶早不赶晚，临时约难度会大一点！欧阳谋推着他就走。
他感觉被绑架一般，边摇头边往前蹭。
石梁塘市场离税管站不远，文细群的摊子就在市场门口。袁雨潇上月调查饮食户营业额时，就是从文细群的馄饨摊子开始的。他对文细群的印象还算不错，比较直率的一个小姑娘。他心中忐忑，在这种关系中扮演一个拉皮条的角色，真是感觉怪怪的。倘若是人家不答应，那可真是很没面子。
到了馄饨摊上，和文细群打过招呼后，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是，他还只说到五分局有舞会，尚未发出邀请，文细群已是欢呼雀跃，反而要求他带她去。他回头看着欧阳谋笑得真是“大地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两位说不定是蛮相配的一对。
晚上，三个人在预定的时间地点碰了头，一起到了五分局。
五分局大门紧闭，只留着一个小门，因而塞得水泄不通。一个大个子把着门，一边使出浑身的力量阻挡拥挤的人群，一边一个个筛选着进去的人，累得满脸是汗。
袁雨潇认识那个大个子，叫张勇，财校是同学，虽然不同班，但一起寄宿半年，算是老熟人。他便左右捏紧了两个人，边叫着张勇边往里面挤，张勇听得他声音，也帮着扒开挡在他前面的人，让他进去，到了张勇身边，他多少带些歉意笑着说，我还有两个朋友。张勇有一些为难的表情，但那两位却是泥鳅一般从张勇腋下钻进去了。雨潇说谢谢，下次去我那里玩。张勇却早已转身向外朝着拥挤的人群，根本没功夫答他的话了。
舞场就是分局的大会议室，桌椅挪到四面靠墙，空空地腾出中间。房顶正中挂一个纸剪的彩球，四周挂几串彩色小灯泡。主席台放着一个大录音机。他们进去时，音乐已经放响，周围团团地全是人，中间跳的人暂时还不太多。袁雨潇听得音乐还挺熟悉，是舞剧《红色娘子军》里的《军民联欢》的曲子，欧阳谋打个响指，叫一声“伦巴！”，搂着文细群就上场了。一听到“伦巴”，袁雨潇就会想起电影《英雄虎胆》中那个王晓棠扮演的女特务，他对伦巴的全部印象就是王晓棠跳的那几步，现在看着文细群熟练的步子，毫无来由觉得她真有几分像王晓棠。
忽然有人拍他的后背，转身一看，是一个财校同学，现在在五分局，再展眼一环视，周围熟人成堆，大都是财校的同学，向他通报舞会消息的凌嘉民也在，正与几个同学相谈甚欢。于是乎他环了会场一个一个打着招呼，或者寒暄两句，这让他摆脱了一个人傻乎乎地旁观的尴尬。
与熟人打招呼走完一圈，聊完一圈后，舞也过了几曲。这时文细群才笑着到他面前来，邀他跳下一曲《蒲田进行曲》，他说不会，文细群表示保证把他带会，因为这是最简单的“抢四”，这个一会，就一通百通了。他表示没有兴趣，而且有一个强大的欧阳哥哥，应该足够你使用了。他这话呛得文细群只能笑着与欧阳谋继续下场。
张勇在惊叹道，袁兄，你带了两个杀场子的硬腿来了啊！
雨潇笑着直摇头，我也不知这两位这么行！
曲终，两个人刚刚走到雨潇面前，张勇便凑上前去邀文细群，不意文细群说下一曲是迪斯科曲子《雪橇》，应该大家一起跳。雨潇很惊讶她回回晓得下一曲是什么，简直是个报幕员。文细群捂嘴一笑，尚未答言，音乐已经响起，她拉起张勇便往场中去，慌得张勇双手乱摇只说这个蹦不了，文细群拉不动他分毫，只得又与欧阳谋上场。
迪斯科音乐一响，刚才还熙熙攘攘的场子突然空旷了，仅只有欧阳谋和文细群两个人在中间疯狂地扭动，本来有几个跃跃欲试的人，却被那两人的舞技给镇住，不敢上去，只敢伴着场边的熟人堆象征性地扭一扭。雨潇撑大了嘴喃喃地说，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现在他相信今天也许可能是在做一桩好事了。
那天舞会之后，欧阳谋干工作突然发狠而认真起来，他的任务进度也嗖嗖地往上冲，弄得袁雨潇不能不让他刹车了。
爱情的力量很强大，是吧？他打趣欧阳谋说，不过，一辈子的事，拼的不是爆发力而是耐力。
是不是一辈子还很难讲的。欧阳谋的回答是一点正经没有。
你还打算始乱终弃？
不是这个意思，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的。
话不扯远了。雨潇只得自己先收篷，我只是想告诉你，做什么事都要做长远打算，恋爱如此，完成任务也是如此，不能只顾眼前痛快，要考虑细水长流！
明白，就是把任务压住，不让它冲得太快太高，这个我懂！一个好简单的事，你老人家把话扯得太远了，扯到爱情，还扯到一辈子去了，这讲话的方式有点像我家爹地！
雨潇说好好好，是我的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