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摇混在鬼方的队伍中,随其返回鬼方主营。
这位少年平时不喜言语,性格内敛,没什么相熟之人,一路上其他兵卒也不愿理会“他”,倒是令宋星摇心中放松不少。
鬼方马匹矫健,两日后,奔回六百里外的主营,其余人分散到各自的队列之中,只留下宋星摇站在一望无际的营帐之间无措,她只知是位骨都侯派“她”去买药,可这人具体长何模样、具体名字,她并不清楚。
正准备拉个人套套话,一旁巡逻的兵卒突然停下脚步,对着她身后颔首,喊出的称呼正是她要寻找的”骨都侯“
“你怎么才回来!”背后的人挥手屏退兵卒,用鬼方语责问宋星摇,“愣着干什么!”
宋星摇飞速整理好思绪,装出恭顺害怕的样子回头,看清眼前之人面容后,她脑子“嗡”地一响,背后冒出冷汗。
怎么是他!
难道假道士就是鬼方目前的骨都侯吗!
宋星摇稳住脸上的表情,一边请罪,一边平复心绪回忆卫子歌曾告诉她的一些事,又联想起那位少年所说——是原来三孤涂手下之人,看来果真是他没错。
“骨都侯恕罪,小人正准备去找你。”
宋星摇拎起装满一半的口袋,掂了掂,“楼兰药材也不多,小人只买回十五钧,担心骨都侯怪罪。”
宋星摇的鬼方话不算流利,只敢用简洁的词汇来答复。
假道士神色带着高傲的威严,不知是否发现了端倪,眯起眼,目光带着怀疑,不住审视宋星摇的脸。
“只买回一半?”
假道士逼近半步,语气森森,听不出是询问还是怪罪。
宋星摇战战兢兢缩了缩脖颈,“楼兰商贩说近日药材不够,五日后会补足,小的不敢误事只能先返回。算时间,明日再去一次便会有了。”
又盯了小半晌,假道士总算没再追究,厉声喝了她一句,“赶紧跟上我送药去!”
转过数不清的弯弯绕绕,假道士在一座花纹繁复、配饰奢华的巨大帐子前停下,他半转过头打量一番宋星摇,大概见她畏缩的神态不算是个牢靠之人,担心万一惹麻烦牵连他自己,语气不善地警告她:
“少说话,送完药就赶紧滚出去。”
宋星摇埋头点了点。
随假道士走进帐中,帐内空间堪比宫殿,左右两排共二十道涂金立柱,每根立柱各雕一只栩栩如生的狼头,睁着狠厉阴险的双目注视着宋星摇走过。
穿过几道绸幔,来到大帐最深处,约有十二三人围在一张宽阔的床榻外,无一不对着床上躺卧不动之人露出担忧悲伤的表情,但眼底飘忽不明的光芒却暗示着每人心中各怀鬼胎。
“你就在这站住。”
假道士一指地面,不允许她再上前,他自己快走十几步,走到一位穿着华贵的妇人面前悄声嘀咕。
那位妇人正是鬼方大掌事病倒前最宠爱的阏氏格玛,格玛转过脸眨眨眼角的泪,看向宋星摇脚下的口袋对假道士点点头,随即又转回脸啜泣起来,对身边几人说道:
“几位大夫,药材买回来了,数量还不够,几位先用这一半试试,过几日我再派人去买。大掌事君他需要休息了,大家今日也诊过病情,都散了吧。”
宋星摇瞄了眼假道士,正巧见他对着自己使眼色,忙重新垂下头混在其他几个人中出了帐。
她站在角落悄悄喘口气,身旁忽然经过一道清丽的人影令她心头不觉一喜。
是阮慈!
宋星摇忙躲在暗处,一路随在阮慈不远处跟上去,待其余的几人分别变道离开,她快走几步想追上阮慈,未想阮慈觉察到身后有人跟踪,也随之越走越快。
宋星摇不敢出声呼唤,只好全神贯注地跟住阮慈脚步,两人一前一后不知走了多远,经过一处帐子时,忽然闪出半个人影,伸出胳膊将宋星摇箍得死死的。
宋星摇心跳加快,不等反应已被那人影拉进帐内。
“为什么跟踪阮慈?”
一道凉寒、坚硬的锐物抵住脖颈,黑暗中隐隐露出沈鹤杀意四起的脸,目光阴沉地盯着宋星摇。
“沈小将军,是我!”
宋星摇换回自己的声音悄声道,“我来接阮慈回去!”
沈鹤一顿,立刻收回手中的刀锋,惊喜地拉住宋星摇,“是你来?子安他们的速度还真够快!”
帐中融成一片渐变的黑暗,犄角处留了半截蜡烛,发出微弱的光。
沈鹤绕着帐外转过几圈,确认无人后闪身进帐,声音压得低沉,“星摇姑娘,她就是阮慈。”
“嗯,我知道。”
两位姑娘相视一笑,阮慈的声线如涓涓清泉,细腻、清澈,对宋星摇点点头,小声谢道:“星摇,多谢你。”
简短寒暄后,宋星摇简明扼要为两人讲完大致的经过,沈鹤单腿支在另一条长椅上,摸着下巴沉眉呢喃,“金、蝉、脱、壳……”
他放下手,无声敲着桌面,眼露担忧,扫过宋星摇又看向阮慈,“是个好办法,难为子湛兄他们几人了。只是时间太过仓促,我无法亲自送慈儿出营,星摇姑娘可有好的路线?”
宋星摇眨眨眼,没有刻意纠正沈鹤,兀自接着说道:“嗯,大公子嘱咐,阮慈扮作寻常鬼方兵士的模样混出营,按我来时路线向楼兰出发,待到了楼兰,去寻一支商队,商队会安排阮慈回嬴事宜。”
“商队?”
沈鹤与阮慈相互对视一眼,豆粒大的烛光照出他眼中疑惑,“大嬴的商队?”
“没错。”宋星摇笑着看了眼阮慈,“到了楼兰水域后,找一支贩卖莹蚕天丝的商队,莹蚕天丝只产于大嬴,稀有珍贵,整片水域只那一支商队在贩,所以不会出现差错。”
“那慈儿该如何与商队取得联系?”沈鹤眼底沁满担心,望着阮慈的脸,“况且商队虽属大嬴,但毕竟是寻常人组成,别说能否抵挡突发的意外,那队伍里的人……”
宋星摇明白沈鹤心中顾虑,向他解释道:“沈小将军所忧之事我懂,大公子也特意叮嘱我向你传一句话——”
另两人闻言看向她,宋星摇深深一笑,“大公子言,沈小将军可完全相信这支商队,因为那里有一位小将军可付诸绝对信任的人!”
沈鹤眼底光芒跳了跳,微眯双眼盯着烛光思忖,小半晌后忽尔展开满脸紧凑的表情,浑身放松下来,握住阮慈的手,露出他不正经的笑容来。
“慈儿,就这么办。你按星摇姑娘所说,去楼兰与这支商队汇合。”
阮慈一直静静坐在一旁听两人说话,从头至尾,在她秀美清丽的脸颊上看不出丝毫的紧张与急迫。她的眼底映着沈鹤的脸,和着她看似淡泊却充满爱意的浅笑,微微一点头,轻声回应他:
“好。”
宋星摇瞧着两人含情脉脉的样子,心里偷偷发笑,笑过几许,又生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惆怅,夹杂在紧张、欣慰、开心、忧虑各种复杂的情绪当中,幻化出一张缥缈的面孔来,那张脸随她渐渐失焦的目光变得清晰,令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一凛,低声吸了口气。
“啊……”
沈鹤转头看向她,发觉她有丝不对劲,忙问,“星摇姑娘,你怎么了?”
宋星摇回过神,慌张地调整好心神,摆摆手,“没什么!是我还有两件事要说。”
她收回思绪,斜着上身歪坐,由上到下打量阮慈,自言自语念叨,“太好了,差不多。”
宋星摇顿口气,理清楚要说的内容,不再停顿全盘说完。
“沈小将军,我来时故意扔掉一半药材,就为了留机会再出营门。我已对那位骨都侯做了暗示,五日后楼兰会补齐药材,除去路上的时间,明日便是阮慈离开的时机。我变作的那个小少年年纪不过十四,身量未足,方才我对比一番,阮慈虽是姑娘家,但身材恰与他相近。而且他性格沉闷,在营中没有什么存在感,阮慈扮成他的模样,混在出营的队伍中无需与旁人多言语,即便消失也不会引起注意。天时、人和两全其美,机不可失,麻烦沈小将军立即为我寻来一大张幼豚的嫩皮,我要为阮慈做一副假皮面具。”
听宋星摇一口气说完,时间紧迫、事态严峻,黑暗当中几人的呼吸不免跟着急促。
沈鹤搓搓手掌,思索片刻,目光扫过两位姑娘,“我这就去,你们就在帐内不要出去。”
一更的更鼓响过,鬼方营内各个角落的喧嚣依旧不见寂灭,一队一队巡守的士兵经过帐外,厚重的盔甲压在身上,踩雪的声音更加沉闷。
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第一波出营巡查边防的队伍就会出发,阮慈将随同他们一道赶往楼兰水域。
这一夜,注定不眠。
宋星摇借着幽微的火光闷头制作面具,沈鹤陪在阮慈身边细声交代她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温柔耐心又婆婆妈妈的模样哪里还像那个风流不羁的少年将军!
阮慈笑吟吟地看着沈鹤,待他重复的话来来回回讲过好几遍,才伸手轻轻捏住他的唇瓣,清婉一笑,声音恬淡带着点无奈:
“阿鹤,我记得了。”
沈鹤抓抓头,握住放在他唇上的手顿了顿,仍不放心,起身背对宋星摇,将外衣褪去一半,解下一件银白色的软甲来递给阮慈。
“慈儿,把它穿好。”
“不行!”
阮慈的声音终于添了丝焦急,“这件粼光甲留给你!”
听到这三字,宋星摇停下手好奇看去,昏暗中,沈鹤手臂上搭着的软甲软绵绵垂于两侧,无论他如何甩动胳膊,看似坚硬的软甲却一点异响都未发出。
薄如蝉翼,轻若无物,竟与自己身上这件一模一样。
两人拉扯着将粼光甲推给对方,阮慈拗不过沈鹤,娥眉浅蹙,急道:
“阿鹤,这是伯父特意为你们兄弟三人锻造的,你在此地危难重重,你好好穿着它,有它保你性命,如此我才能安心离开!”
宋星摇手一抖,心里绷起一根弦。
沈鹤断然拒绝,“不,慈儿。粼光甲不只是为了保自己的命——”
他麻利地为阮慈穿好,深深望着她,“更是为了保自己最爱之人的命。”
弓弦“铮”地颤鸣,在脑中震出一圈一圈巨大的回响。
清雾微蒙,寒露凝霜。
翌日,天际刚刚露出亮光,阮慈已换上假皮面具,扮作少年的模样混在一队出营的列兵当中。
她身形瘦削,步子却平稳镇定,走出营门之外,回首遥遥望向匿于阴影当中的沈鹤,露出一抹笑。
她知道,他看不见她的笑,但他定能感受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