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方大掌事年岁刚至天命，年轻时又多驰骋疆场，练就一身铮铮铁骨，虽老而不迈，体魄健壮，即便鬼方月前遭受蝗虫侵害令其烦忧，也不至于身体急转直下。
或许天意弄人，也或许另有他由，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除却体弱多病的二子、式微的三子、权力末游的五个女儿，鬼方另有长子那拉提业已成年，手握半数兵力；尚在襁褓中的幼子虽无权势，却有已加封南将军的舅舅塞巴图鼎力支持。
塞巴图与其妹二人，两年来上下游走、权柄大增，拥兵三成虽不敌长子，但其妹榻前侍奉，条件更为便利，两相弥补，倒与那拉提旗鼓相当。
一代国君未立储而弥留，各方势力的獠牙和利爪不再隐藏，纷纷展露无遗。
事出紧急，鬼方或许即将撕破最后的平静，留给卫子湛几人思考如何接回阮慈的时间并不充裕。
严密的帐帘掀开一角，北风打着尖锐的呼哨灌进帐中，正商议对策的兄弟三人同时转过头看去。
“几位公子……”
宋星摇提了只食盒快速挤进来，重新拍打好帘子，露出歉意的笑容走近几人。
“我知道打扰你们了，不过先吃点东西吧。”
她一一取出盘碟摆开，给每个人依次递去竹箸，卫子歌笑着接过去，卫子安看了眼一旁的人，看他低下头并不理会宋星摇停在半空的手，只好一起攥走四根，分成两副塞进卫子湛手中。
气氛有些许微妙，卫子歌拿着竹箸并未动作，随口打趣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啊！”宋星摇误解了他的意思，急忙出声解释，“放心，不是我做的！”
他与卫子安两人轻声笑起来，只有卫子湛依旧垂眸沉默。
她的目光在卫子歌、卫子安之间游走，与他们说笑，余光却一刻不停地观察着另一人。她的心里一阵落寞，硬撑起眼中的笑浑作不觉。
“你们先吃吧。”
宋星摇躲去最远的位置坐下，她觉得卫子湛见到她心生厌烦才兀自不动，嘴上还要替自己找些借口。
“我坐在这躲开饭菜的香味，不然忍不住又要再吃一顿了！”
她静静等着三人吃完，明明碗碟一直相击出清脆的碰撞声，帐中却给人一种压迫感很强的寂静。
“吃好了，宋姑娘。多谢你替我们送晚饭。”
卫子安起身收拾桌案，将碗碟装进食盒中扣好，“放在这吧，过会得空我送回去就是。”
他见宋星摇没有离去的意思，并未多言，打算提醒她一句后继续与两位王兄议事。
“宋姑娘，你坐里面些吧，帐口漏风，怪冷的。”
宋星摇没有吭声，低着头捏了捏手指，站起来，对着三人道：
“我去吧。”
“哦，不必了，伙房营那边离这太远，我去……”
“不，我是说，让我去鬼方接阮慈回来。”
几人同时一惊，他们对宋星摇幻装的本领心知肚明，若她去，至少在身份的隐藏上更加得心应手。可是此去危险重重，受行动的限制，只能独身前往鬼方腹地，几乎脱离三人所能掌控的范围，若非有万全之策，卫子歌和卫子湛两人怎能让她冒险？
即便从最开始就知道这样一种方式，他们二人却心照不宣同时闭口不提。
卫子歌想也未想，立刻回绝道：“不行！”
“没什么不行的！”宋星摇也很坚决，“我猜此事迫在眉睫，容不得三位公子想出万无一失的计划了。我潜进鬼方，先变成阮慈的样子送她离开，待她安全后，再找个方式送我。这是当下最快捷、最有效的方法了！”
她走到卫子歌面前，握住他的胳膊，犹豫片刻道：“公子，若我只是一个——寻常的谍史，你难道不会第一个就想到让我去吗？”
她的话令卫子歌不由自主皱紧了眉心，他知道她的话外之意，若他不喜欢她，对她并无什么特殊的情愫，那么他的答案……
是肯定的。
短暂的沉默印证了宋星摇的想法，她快速瞄过另外两人，故作轻松地笑起来。
“就这么定了，事不宜迟，赶快为我安排一条路线进鬼方吧。”
她坐在卫子安身侧，捅捅他，“四公子，找个熟悉鬼方的人教我些能用上的东西。”
卫子安不敢说话，转头看向他身侧。
宋星摇随他的视线看去，心里发虚，还不等她喊出“二公子”三字，卫子湛已起身甩袖迈出几步外，中断了她的话。
脸上的冰冷漠然掩饰着卫子湛心中的煎熬，一面是他最爱的人，一面，是他的好兄弟最爱的人，他无法取舍。
卫子湛走到卫子歌身侧，他知道他的兄长已作出决定，他停下脚步，静等卫子歌给他最后的允诺。
“放心。”
沉静了半晌，卫子歌轻轻吐出两字。
卫子湛闭上眼缓缓深吸口气向外走去，掀开帘幔，风立刻吹透了他的前襟，衣衫贴附在他的胸膛剐蹭着结痂的剑痕。
他面对着寒凛的冬夜，一缕寡淡的声音向后传去：
“你们商议吧……我有些乏了，不用去问我的意见。”
“我方才讲的都记清没有？”
宋星摇那顶小小的帐篷内，烛光如豆，蜡身燃烧得比平日更快，不多时已蓄了满满的烛泪。
“记清了。”
宋星摇侧着头看向还在叮嘱不停的卫子歌，轻松笑了笑。
卫子歌满心忧虑，脸上依旧是令人安心的笑，从袖中摸出一枚耳饰递给宋星摇，“星摇，这个戴好。”
那枚耳饰由银堑造，造型朴素，缀的四颗玛瑙珠不见什么奇特之处，只最下端有颗丹珠玉石通体无暇，在火烛下闪耀着低调的光泽。
宋星摇接过耳饰仔细端详了番，偏了脸颊挂在自己的耳垂上。
“我戴着它会不会太惹人注目？”
卫子歌摇摇头，含笑向她解释，“不会，鬼方无论男女都喜佩戴耳饰，尤其是单耳，你只管放心。另外——”
他压低声音，语调认真，“记好这颗丹珠的样子，若你碰见有一模一样的丹珠的人，你可以相信他。”
宋星摇微微愣住，思忖片刻想通原委，揉了揉耳垂，“好，我明白了。”
夜已过半，是天地间最漆黑的时辰。
三人仓促间只筹谋出大概的计划，来不及反复推演，剩余的一切都只能依靠宋星摇自己应对。
“好了，我准备好了，我要出发了。”
宋星摇仔细回忆一遍所要带的东西，确认没有遗漏，简单作了告别就要出帐。
卫子歌忍不住拉住她的手，目光满露担忧，“粼光甲有没有穿好？”
“穿好啦！”
宋星摇故意拍拍自己的身上。
“好……”卫子歌用力握住她的手，忍下心里的万般挂虑，借着安慰她的话强迫自己安心，“别怕，会有很多人帮你的。”
两人走出帐外，已有四人站在夜幕中等候，卫子歌简要作一番安排，缓缓扫过四人，最后看向领头的人，“齐都尉，务必小心行事。”
“是！”
齐都尉郑重应道，一挥手，三名下属分散在宋星摇身后，五人一同向着漆黑的前方走远，未过多久，再无脚步声传来。
背后一顶帐子内，两道人影隔着条极窄的缝隙向外偷看。
卫子安看向与他并肩而立的卫子湛，纠结半晌还是未忍住，出言劝谏：“二兄，你当真不去送她？”
卫子湛袖中的手死死攥成拳，额角绷出分明可辨的青筋。
待那五个人影远到再也察觉不到一丁点痕迹，方缓缓松开拳，眼底忧虑的光芒大盛，声音无奈又伤怀，“我若送她，一定会忍不住拦回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