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摇心中闪过几道人影,扔掉剪刀向百里仁跑去。
若要说那些知晓答案的几人中谁最有可能解答自己的疑问,那便只有百里仁了。
百里仁吹了半天胡子摇头不答,最后终于被宋星摇软硬兼施磨得没办法,不情不愿地讲出关于他的一则秘密:
先后陈氏曾修道于蓬洲,道法精炼。然分娩幼子时突生脱力之象,为保幼子平安降世,耗尽毕生心术注于幼子体内。
陈后力竭,血崩而薨,幼子得其心术庇佑,百毒不侵。
百毒不侵……
宋星摇喃喃重复着这几字,心里一时为她又一次误解他而懊悔,一时为他当下在坪郡至少不会染疫而安心。
她静静立在街头,来往众人的奔跑声、喧嚷声在她耳中模糊不清,却不知为何,对背后一道虚乏无力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你最近好吗?”
“嗯?我?我好啊……”
宋星摇下意识回答,转头向后看去。
目光中,卫子湛满身尽染疲累,脸色泛着青黄,定定看着她。
“你……你回来了?”
宋星摇向前挪了半步,卫子湛却顺势退后半步。
“不要靠近我!”他出口阻止,“我的衣衫不洁,恐怕会留有疫毒。”
“哦好……好……”
宋星摇呢喃半天,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忽闪着睫毛不住打量卫子湛。
卫子湛笑了笑,从她身旁绕开,留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
“我还有事,你好好照顾自己。”
入了夜,寒风萧索,树上的枯叶被风一扫,簌簌败落,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杈。
卫子湛浣洗一番,换了身整洁妥帖的衣衫。他坐在书案后,认真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六名暗卫。
“主上!我们几人不会弃主上不顾的!是主上每半年便割血替我们六人镇压毒性,此等恩情犹如再造,我等甘为主上赴汤蹈火!”
另五人齐声应和:“是,我等甘为主上赴汤蹈火!”
卫子湛摇摇头,伸手将六只瓷瓶推向前,“我是为肃清你们体内剧毒才留你们在身边,你们几人已跟了我八年,还有四次,你们所中的毒就可解。这是我的血裹成的蜡丸,我担心蜡丸解毒的效力不足,特意多备两粒,每人六粒,你们自己收好。”
他望着几人欣慰地笑道:“多谢诸位多年来暗中助我,待毒解之日,你们便可像寻常人那般在白日里行动自如了,自此新途平坦,天高海阔,去吧。”
“主上!”
另有一暗卫垂头急切地表述忠心,“主上本可以血作筹码强制我们几人追随,但主上从未因此发难我等。主上待我等有恩有义,我等报之以忠,必不负主上!”
六人拔出匕首抵住喉咙,神色坚决。
卫子湛敛起笑意,沉默着凝望他们,心中不免动容,静了半晌,缓缓点头道:
“好。”
他起身走出门外,院中早有一人站在昏暗无光的黑夜中等着他。
卫子湛不觉意外,轻声一笑,“兄长来了……只是我意已决,兄长不必多说。”
“子湛!”
卫子歌脸上的焦灼还未褪去,反倒愈发浓烈,他的弟弟不再答复只言片语,经过他身前径直走进黑暗。
“子湛,子湛!”
卫子歌回过神向院外追出几步,远方的脚步声早消失不见,只剩他的呼喊遁入无边的浓墨中。
“公子……”
卫子歌循声看去,仔细辨了辨身形,努力挂起笑容迎去。
“星摇,你怎么来了?”
“我有件事要找二公子说……”
宋星摇看向那处僻静的院子,轻声问道:“二公子他又离开了?他回坪郡去了?”
卫子歌无声点点头,忽然悲从中来,脸上的神色变成难以抑制的痛苦,他仰起头望向星光黯淡的夜空,不住涌动喉结调整哽咽的声音。
“我知道他是为了换取更多人的平安……可是我不想让他这么做……星摇,或许只有你能阻止他……”
军马识途,于青州疾驰奔赴坪郡,终于赶在卫子湛踏进城门前叫住他。
“等等!”
宋星摇翻身跳下马,城门两侧的火把在她身后拉扯出两道扭曲的影子,随着火焰的抖动重叠、再重叠。
卫子湛听见她的声音,心中一紧,转过身厉声嗔怪她:
“谁让你跑来的!此地危险,赶快回去!”
“此地危险,二公子为何不怕?”
宋星摇没有理会卫子湛,一步一步,慢慢走向他,留了剑长的距离。
她见他不说话,喉咙里不知为何涌出一股苦冽,深吸口气看着他笑。
“今夜我来,是受人所托阻止你即将要做的事。可他说,你不会听他的话,只有我来,尚有一丝希望。”
宋星摇背过手,两条胳膊在身后悠哉悠哉晃荡,露齿一笑,问他:“那么,我能阻止你吗?”
卫子湛微微摇头,回答得干脆直接,“不能。”
宋星摇停下胳膊,低眸看向地上的影子,那道影子动起来,地面出现两轮闪烁的光晕。
“我求你!”
她跑到卫子湛面前拦住他的去路,雪中信的清冷缠在寒风中,缭乱她的发丝。
“我求你!不是帮他,是我自己求你!”
宋星摇的嘴角一抖一抖,那抹笑就快坚持不住,努力控制语气的平静。
卫子湛移开视线看了眼紧闭的城门,心里生了丝柔软,但并未因她的祈求而动摇。
他噙着几不可见的笑,问她:“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不知道。”
宋星摇的眸色忽然沉下去,连一向沉稳的大公子都因此面露悲怆,还有他那句颇有深意的话,两条线索指向的,是一个宋星摇不愿相信的猜测。
真得如自己所想吗!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问自己。
她似乎错怪过他很多事,还会,再错一件吗?
“如果你再没什么话要说,立刻回青州。”
卫子湛向前迈了半步,“我要进城门了。”
“我有话!”
宋星摇退了一大步,一声铮鸣割裂安宁的夜幕,剑音一圈一圈荡开,比初冬的冷还要凛冽。
她握着青灵剑,剑尖尚且微微摆动,抵在卫子湛的心口,两人的神情同时深沉下去。
“让我来猜猜。”
宋星摇咬牙稳住心神,“目前染疫者仍未见减少,又无良药可医,亡故者日渐激增,疫气难消,时日一长恐怕再难控制。而我听闻二公子将所有疫民集中一处,所以——”
剑尖又抵近半寸,宋星摇的手心腻出冷汗,盯着卫子湛那双幽寒的眼眸。
“所以二公子是准备围困万名疫民,尽数戮杀吗!”
心底的柔软在冬日寒凉的空气中重新冻成冰,卫子湛眸色黯成没有波澜的死水,轻声冷笑不停。
他咬牙盯着她,他想,原来在她心中,自己不仅冷漠、不堪,而且暴虐残忍,已逼得她要手刃自己性命了。
卫子湛的余光里横着那把冰冷的剑,他的心也跟着冷下去,从头到脚,冷到绝望。
他负手挺直胸膛,顶住锋刃,毫不迟疑走上前,剑刺破银白色的缎面,一厘一分扎进他的皮肤,沁出红色的彩晕。
青灵剑倏尔散出幽蓝的淡芒,宋星摇的脸色变得苍白,急忙抽回剑身,惊慌地望着卫子湛渗血的伤口。
“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卫子湛笑得空洞,“我在帮你杀我,这样你就可以阻止我了。”
“不是这样的!”
宋星摇张着嘴,若他如她所想准备屠戮无辜百姓,她一定拼尽全力也要阻止他,哪怕,杀了他。
可是此刻还未听见卫子湛的解释,她的剑却如同她的心一般,迟疑了。
宋星摇垂下手臂,剑上的光芒并不夺目,随着她的动作划出一道弯弧,消失不见。
她咬咬唇,“不是这样的……你可以先解释给我听。”
“喔!”卫子湛反问道:“那么,我说的话你可有信过?”
他盯着她垂下的头黯然心碎,她的缄默已然就是她的答案。
风灌进他的袖口,那一抹炽热环绕在他手腕上,这该是他最后一次可以感应到她了。
“你既不信,我何需多费口舌。”
卫子湛不想再等这份心知肚明的回答,抬腿直奔城门走去。两人的距离拉开得越来越远,远到影子不再交叠,远到绳结的热渐渐寂灭。
城门发出沉闷的开阖声,宋星摇的心忽然猛烈地跳动,好像即将要面临什么令她无法接受的事情,她鼓起力气高声对卫子湛喊去:
“我信你!这次我相信你,只要你说,每个字我都会相信!”
她的呼喊只短暂地拦住他一瞬,下一刻,城门重重关紧,他的声音被两扇厚重的门扉送出来,淡淡飘进风中:
“但我无话可说。”
十月初八,立冬,北境漫长的冬天从一场飘扬的小雪开始。
坪郡城门开,卫子湛走出来,步子虚浮。他定在一处站好,雪花落在他的发髻上,沾了层晶莹剔透的白。
他向着眼前扫去,闭上眼,缓缓送出一口长气。
“者华。”
他对着前方的人招招手,声音无力。
秦者华一身戎装,大步迈向卫子湛,俯首道:“二公子吩咐。”
卫子湛沉吟片刻,眼中露出无尽的悲伤。
“城南外一处山谷内有遗骸五千具,你带人焚烧后掩埋深土中,山谷封锁,半年内不得人靠近。”
他抬头看了眼飘雪,熙熙攘攘漂白了大地,掩盖瓦楞的碎痕,掩盖枝杈的枯败,掩盖地面的石砾,掩盖住,城中的疮痍。
不知卫子湛所用何法,或许某一剂药汤的配方终于奏效,也或许上天垂爱,坪郡持续一月的疫疾忽止,像来时那般迅猛,神秘消失。
十日后,朱厌三处药谷重开。
卫子安以护卫本国采药人安危为由,遣兵五千于谷外驻守,四处废田亦安排兵卒各千人料理后续事宜。
又过两日,边线斥候回报:北境外,鬼方守边卒勇渐少,夜间多闻整队骑兵驭马离营,原因不详。
卫子歌、卫子湛、卫子安三人聚于帐中商讨异情,只听一阵阵羽翅拍打的声音在帐外呼呼作响。
几人同时来到外边,赤羽隼低空盘旋,利爪之上系了卷帛片,弯成厉钩直接落于卫子安肩头。
他取下帛片展开,脸色一瞬间惊变。
蛰伏于鬼方两年的沈鹤第一次向青州传来线报,这份简短的线报,足以在不久后撼动整片北域的宁静:
旧君病重,长、塞争权
合谋事半,速接阮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