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三儿走后,屋里静了下来。楚洪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眼前蓦地跳出梦中那个白花花的身子,脸上却是浓艳的戏妆,眼中飘来的正是午间那使人心中着火的眼神……楚洪睁开眼睛,猛地站起,只觉血往上涌,血脉贲张,周身都要炸裂,手中的警棍猛地砸在桌上,桌上的茶壶、茶碗掉在地上摔得纷碎。
“你小子抽啥风呢?就不行消停点儿!” 隔壁传来狱警刘银的怒喝声。
楚洪走出房门,沿着过道儿,大步向前走着,感觉此刻像是有种莫名的引力在牵引着自己,让自己尽快寻到那白花花的身子,寻到那使人心中着火的眼神……
走到北区的拐角儿,忽然听见一间监号内有人敲门招呼自己,便停下脚步,冷眼看去,见号门的小窗上,露出了半张脸,正是午间被自己痛打的那个外号儿五麻子的犯人。他硕大的脑袋上缠着绷带,上面渗出血色,青肿的眼里露出两道逼人的冷光,嘴上却笑着说:“楚爷您威风!真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没想到我五麻子能在这地方会到楚爷这样的人物!我五麻子天生胆小怕事,没啥本事,活了这么大,手上只有两条人命,只睡了十几个黄花大闺女,说出来真是丢人现眼!山不转水转,天不下雨河干,有朝一日我五麻子出去了,定要好好交交楚爷这个朋友!”
楚洪盯了他一眼,转头走去,身后传来五麻子的阵阵笑声。
到了南区,见许胖子正站在门边儿,倒背着双手,笑眯眯地向外看着。楚洪走到近前,许胖子笑道:“这个浪三儿,说你不来了,满嘴没一句实话。”说着抬手往里一指,又道:“人在里边儿,我可啥也不知道,也啥也没瞧见。”说完,走进值班房,“咣当”一声,将门关上。
楚洪沿着走廊,数着监号,快步来到六号门前,听到屋里传出“唔唔”声,像堵住嘴叫喊发出的声响,急忙从门上的小窗向屋里看去,一眼看罢,顿时心跳止住,瞬时心中崩裂炸开,腾起烈火,一张圆脸涨成血色,两只环眼也相应生出血一样的殷红,硕壮的身体不由自主向前疾冲,猛地大力撞开房门,一步跃到床前,一把抓住浪三儿的后颈,将其从白花花的身子上提起,用力撞向石墙,浪三儿一声未哼,扑倒墙边儿,两条赤裸的长腿抽搐两下,便不再动弹。一只翡翠镯子,从浪三儿敞开怀的上衣口袋中滚出,撞到对面的墙上,碎成了两瓣儿。
看着眼前白花花的身子,楚洪呆愣了片刻,俯身将白花花身子上的麻绳解下,手指每触一下这白花花的身子,剧颤的心就要从嘴里跳出。
女人抬起雪白的布满血痕的手臂,将眼上的黑布摘下,又将嘴里的巾帕取出,双眼直直看向呆愣一旁的楚洪,低声道:“你也要我的身子?我不动,也不喊,还把眼闭上。”
楚洪周身一颤,满脸通红,颤声道:“我……我不要……那种事儿,我……我不干……”
女人愣了一下,眼神一动,白花花的身子也跟着一动,低声道:“你不要,我想穿上衣裳。”
楚洪周身又是一颤,忙道:“你穿……你穿……”
女人眼神动了两动,缓缓将衣服穿上,眼神飘向一旁的楚洪,轻声道:“你不要我身子,来这儿干啥?”
楚洪忙道:“不干啥,我……我只是看看,怕他们祸害你……”
女人的眼神又向楚洪脸上一飘,再看向地上的浪三儿,片刻过后,低声道:“他像是死了,弄不好你也杀人了。”
楚洪回身看了一眼地上的浪三儿,猛地回过神儿来,一步跨到浪三儿身旁,将浪三儿的身体翻转过来,见其血流满面,两眼翻白,又将手放在其鼻息下一试,回身愣愣道:“他真死了。”
女人的眼神飘向楚洪,轻声道:“你杀了他,也要偿命。不如……不如趁着黑夜,你带我跑吧,咱俩都有活路儿。”
楚洪周身又是一颤,两眼看向门外,道:“大门上有岗,墙上有电网,你出不去……”
女人活动一下身子,眼神一闪,道:“我唱过一出戏叫《挡马》,里面就有女扮男装、蒙混过关的戏段。我换上你们的黑衣裳,趁着黑夜,咱俩从大门混出去。”
楚洪回身看了一眼浪三儿,道:“他的衣裳太大,还沾上了血。”
女人道:“大也能穿,黑衣裳看不见血。”说罢,飞快地穿上浪三儿脱在床上的裤子。
楚洪连忙剥下浪三儿的上衣,递到女人的面前。
女人穿上肥大的上衣,麻利地将下摆扎入裤腰,又将裤脚挽起。楚洪将地上碎成两瓣儿的镯子捡起,递到女人手上,道:“这是你的镯子,只是摔碎了。”
女人先是惊讶地看了一眼楚洪,又看向手中的镯子,心疼地摸了一下,道:“真是我的镯子,咋到这儿了?你咋知道是我的镯子?”说着将碎镯子装进了口袋。
楚洪一指地上的浪三儿,道:“他说镯子是你的,镯子也是从他身上掉下摔碎的。”
两人出了房门,女人低着头,走在楚洪的身后,路过许胖子的值班房,隔着房门,就能听见许胖子在里面有板有眼地唱着梆子。两人快步出了南区,进入北区,一路并未遇到巡查的狱警。又穿过一个过道儿,楚洪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女人跟着停下,低声道:“你咋不走了?”
楚洪道:“走前我得和我二哥说一声。”
女人忙道:“你二哥也在这儿?”
楚洪道:“是磕头的二哥,他是监狱北区的头儿。”
话音刚落,房门一开,廉子昆走了出来,立在门前,说道:“你跟谁嘀咕啥呢?”说话间,抬眼一瞧,双眉一挑,低声道:“你身后这人是谁?咋是个女的?”
楚洪道:“二哥,我和你说个事儿。”
廉子昆两眼一瞪,低声道:“你又惹出了啥事?快进屋说。”
三人进到屋中,女人怯生生地站在一旁。楚洪道:“我打死了浪三儿。”
廉子昆“啊”了一声,忙道:“你为啥打死浪三儿?”
楚洪道:“浪三儿祸害这个唱戏的女人,我瞧不惯,把他打死了。二哥,我想带这女人走。”
廉子昆看着二人,先是对楚洪扬起巴掌,又是放下,猛一跺脚,又未发出声响,终是低声吼道:“你想带她去哪?”
楚洪支吾道:“我不知道,想出了监狱再说。”
廉子昆快步在屋里连转了两圈儿,停下脚步,指着楚洪道:“你呀!你呀!你咋就惹出这等的祸事!”说着一指女人,又道:“你给她穿了这身制服,连猫盖屎都不如,就想走出监狱大门?谁看不出她是个女的?”说着从墙上扯下一件上衣,扔给楚洪,说道:“你把她的脸包上,再放下裤脚儿遮住脚,你背着她,到大门时,就说小五子肚子疼得厉害,你带他去看大夫。”随即又道:“就按我说的做,你俩走在前头,我在后面暗处看着,要是出不去,我再想办法。”
女人连忙俯身将裤脚儿放下,又从楚洪手中拿过衣服将脸围上。
廉子昆又道:“出了监狱,向南走,别往北。你老家在奉天,他们一定先向北追你。你往南,去大哥的老家,那个镇子背静,那里的人也厚道。要把名字改了,不可再无故惹事。”说着拉开抽屉,拿出一卷儿大洋,塞进楚洪兜里。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手枪,抓出一把子弹,递给楚洪,说道:“这个也带上。”
楚洪接过枪弹,在身上带好,看着廉子昆,低声道:“二哥,我这一走,咱俩啥时还能见面?”说话间,眼中流下泪水。
廉子昆眼中潮润,背过脸去,连连挥手,连声说道:“快走!快走!”
楚洪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拉着女人出了房门,将女人背起,回头看了一眼,见廉子昆跟出门外,站在门前,又向自己连连挥手,像是又在催促自己快走,便快步走出监舍,不再回头,跑向监狱的大门。快到大门时,门前两道手电筒的光束一起射来,跟着有人大喊:“是洪子,你这是干啥?背着谁呢?”
楚洪连忙喊道:“是小五子,他肚子疼得厉害,我背他去找大夫。”
门前两人中的一人,走向一侧的小门,边走边说:“小五子身子骨儿忒差劲,三天两头儿地闹病,连浪三儿也不如。”说着到了小门近前,从腰间取下了钥匙,就要开门。
便在此时,另一人用手电筒往前监舍方向一照,说道:“谁又来了?今儿夜里咋这么多的事儿!”说着将手电照在来人的脸上,惊讶道:“欸!小五子?你不是肚子痛吗?”说罢,当即转身,向陈洪惊声喊道:“不对!洪子,你背的这人是谁?快把他放下!”
正在开门的这人,听到喊声,连忙回身,喊道:“洪子,这是咋回事?”
楚洪心中大急,急忙放下女人,拔出手枪,疾冲一步,一把抓住这人前襟,枪口抵住他的脑门儿,喝道:“快开门!”
这人一脸惊惧,忙道:“洪子,都是自家兄弟,你可别乱来,快把枪放下。”
楚洪两眼一瞪,眼中射出凶光,枪口连点这人脑门儿,喝道:“快开门!不开,一枪打死你!上次打仗,我一口气挑了五个!”
这人忙道:“我开,我开,你快松手。”楚洪松开手,这人转过身,打开了小门。
楚洪一把拉住女人,闪身来到街上,急忙将女人背起,发足向前疾奔。女人取下围在头上的制服,扔在了身后。
监狱院里响起尖锐的哨声,四角的岗楼上又接连有人鸣枪。楚洪像受惊的野驴,穿街过巷,拼命向南狂奔,一口气跑出十多里,钻进一片树林,这才停下脚步,将女人放下,不住大口地喘息。
女人脱下外面的警服,轻轻挽住楚洪的手臂,温声道:“看把你累的,快坐下歇歇。”
女人话音刚落,前方林中一阵轻响,从黑暗中闪出七八个身着黑衣、黑巾蒙面的人,将两人围在中间。女人轻声惊叫,一把抱紧了楚洪的手臂。楚洪未及拔枪,已被七八个黑洞洞的枪口指住。两人上得前来,一人从陈洪腰间取下手枪,另一人从兜里翻出一卷儿大洋。
其中一人道:“当家的,他俩是从林城方向跑来的,像是警察带着相好的来这儿私会。”说着瞄了女人一眼,又道:“还别说,这小娘们儿长得真是挺俊。”
另一人上前一步,枪口点着楚洪的前心,喝道:“你身带花口撸子,有这么好的枪,说,你在林城警局是啥官儿?”
楚洪稳了稳心神,道:“我不是警局的啥官儿,我是监狱的狱警,也不是带着相好的到这儿私会。这个女人我并不认得,她是狱中的人犯,有人祸害她,我看不惯,把祸害她的人打死了,带着她从狱里跑了出来。这把枪,是我磕头二哥给我的,他是监狱里的头儿。”
这人枪口又是点了一下陈洪,说道:“嘿嘿,你这瞎话儿编得还挺圆实。老实说,你到底是干啥的?”
楚洪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没有一句瞎话。”
又有一人说道:“当家的,看这人的面相不像说谎的人。”
被称做当家的这人冷锐的目光看着楚洪,并未作声。
当家的身旁一名身材高挑、眼神同样锐利的女子,一指楚洪身旁的女人,对楚洪道:“她若是像母猪那样的丑八怪,你可会救她?”
楚洪呆愣了片刻,支吾道:“八成……八成不会管……丑八怪女人没人祸害……”
这女子双眉一立,刚要发作,被当家的抬手拦住,随即微微点头,道:“他真不会说谎,刚刚他说的都是实话。”
其中一人向楚洪问道:“这两天,你那监狱都关进了什么人?”
楚洪道:“这两天只关进了俩人。”说着看向身旁的女人,道:“一个是她,另一个是土匪青串子的喽啰。”
听了这话,有两人上前就要对楚洪动手,被当家的沉声喝住。刚刚问话的那人又是问道:“那个喽啰现在咋样?可还在狱里?”
楚洪道:“人是被抬进监狱的,听被我打死的那个浪三儿说,那人身上有枪伤,又在侦缉队上了半天儿的刑,全身没剩下一块好肉,到监狱时还剩一口气,说是活不过一天半宿。”
当家的又是点了点头。其中一人道:“当家的,这俩人咋办?”
“两不相干,让他们去吧。”随即又道:“枪留下,钱还给他们。”当家的说罢,一人将那卷儿大洋扔给了陈洪,而后这些人尽皆向外闪身,片刻之间,便消失在暗夜密林之中。
暗夜幽静,林风舒爽。女人踮起脚,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楚洪脸上的汗,附在楚洪的耳边悄声道:“从刚刚这些人的话中可以听出,他们是土匪,是与我一起被抓的那个土匪的同伙儿。”
楚洪道:“现下我俩和他们一样,也是官下要抓的人。”
女人道:“你二哥要我俩去投奔你大哥。你二哥真讲义气,你大哥也一定错不了。”说罢,拉着楚洪坐在了地上。
楚洪道:“我大哥也是排长,和二哥一样讲义气。打仗时没了一条腿,回了老家。”
女人道:“你大哥的老家在哪?”
楚洪道:“在安水县的一个镇子,那镇子的名字我忘了,我和二哥去过那里,我认得道儿。我记得那镇子西边儿有一条大河,镇子中间儿有一座座的盐坨,就像一座座银山,你保准儿没见过。”
女人侧过身,眼神飘上楚洪的脸,低声道:“我身子被人祸害过,你不嫌?”
楚洪满脸通红,憨声道:“昨儿个我看见你,觉得你就是我打小儿就想娶的媳妇。我小时做梦娶的媳妇,就是你这样的长相。昨儿个看见你被押进监狱,不知咋的,我心里就很难受,就像是被人抢了媳妇,当时就想着得把媳妇抢回来。”
女人柔声道:“你是个好人,往后我一定好好伺候你,让你舒舒坦坦的。对了,要做你媳妇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楚洪道:“我叫楚洪,你叫啥?”
女人道:“我没有名字,唱戏的艺名叫夜一花。”
楚洪道:“我二哥让我俩换个名字,我妈姓陈,往后我就叫陈洪。”
夜一花取出碎成两瓣儿的镯子,说道:“这是我妈给我留下的镯子,上面刻着一个花字,我才起了夜一花的艺名,我的新名字中还要有一个花字。我没去过南方,但听人说,南方的兰花很香很美,我的新名字就叫兰花。”
一阵柔和的夜风吹过,飘来淡淡的林野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