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爬上野柏林的树冠,风静而沉重,荒草低头,枝叶飘忽。
傅赭虽然仍是站立着的,但却好像一个死去的人直立着躺在空气中,浑身毫无生机,连风也绕着他逃窜。
他面前站着一个人,而这人却如一柄剑那般笔挺,锋利,眉角眼波,举手投足,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惊人的生命力。
“你是孤风派悬光剑主,贺轻翎。”傅赭的嗓音浑浊而虚无。
“你本该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死去。”贺轻翎的语气掷地有声,通透清晰。
“谁说我还是活着?”傅赭的情绪像个无底洞,激不起任何涟漪与回响。
“但却死得不太彻底。”贺轻翎战意高昂,话语间仍是云淡风轻。
“在你之前,许多人都有这般想法,但死得彻底的却是他们自己。”傅赭缓缓张开双臂,他的身影轮廓变得更加模糊黑暗。
“在我之后,便再没有人会在你手上丢掉性命。”贺轻翎直臂举剑,这柄悬光剑尚未出鞘,鞘身纹路晶莹剔透,宛如透明一般,里面似乎藏着万千光芒,随时就要倾泄而出。剑标,护环处镂刻着水云波纹,玉石镶嵌,紧密精美,空白处雕有汉时铭文,字迹线条如同银丝勾勒。
贺轻翎三名爱徒个个身负重伤,其中一人更是断了一臂,武功再难步入一流之列,他平复心绪,将张扬外露的神采收敛,仇恨之心也随之暗藏。
两人陷入沉默的僵持,直到月色升起,贺轻翎想借此看清傅赭的容貌身形,但意外的是,稀微月光却好似打不到他的身上,又或者说,他已将周围的光线吞噬。
站在贺轻翎面前的如同一道深邃的洞窟,越是想要看清深处,就越觉得窒息。
他十分清楚,洞窟的尽头,是死亡。
剑如皓月,名为悬光,它出鞘的时候,彷佛天地倒悬,空中那抹月色反倒显得黯淡无光,而贺轻翎手中的剑亮如白昼。
远处潜伏的农闻雨三人,也不敢再贸然上前。
桑聆露心中有许多譬如“他是谁”之类的疑问,可僵硬的唇角,口舌窒滞,让她张不开嘴。
只是蹲伏在二十丈外看着他们二人,她就已经感到无比的压抑,胸口犯呕,但她的目光还是死死盯着那远处的亮光,不忍移开。
农闻雨也是同样,紧张,逼仄,又无比期待,他好奇这会是怎样的一口剑,又是怎样的一个人,能驾驭这样的剑。
宁听袖紧闭双目,她想堵住自己的双耳,去隔绝掉这已不属于人世间的鸣叫,剑锋的鸣叫。
一缕月色穿透树梢,落在了傅赭身上,那一瞬间,贺轻翎看到了一对灰蒙蒙的眼眸,但却很快便消散。
在这朦胧隐现瞬间,他的人已经动了,剑身承接月华,发出夺目争彩的光芒,人与剑未至眼前,光尘已极尽倾涌而出。
宛如一盏照世明灯,探进了这深不见底的骇人魔窟,驱散尘世暗幕。
光华倾照,贺轻翎看到的是一副半透半实的躯体,如浮光掠影般转瞬消逝,这一剑涤散黑暗,却是刺空。
突然,剑锋上的光芒极速闪烁,形如波涛,躁动不安,气息动摇。一道黑影重新浮现,彷佛它从未真正消失过。
傅赭倏然间双掌并催,死浊二气同出,掌势掠及处,暗沉之气横无际崖,剑刃白芒消退。
贺轻翎身随心动,尽纳剑气,光耀收束,呼吸间,数丈之内浑沌难分,他竟移形换影般来到傅赭身后,傅赭双掌拍空,余劲四射,尘土荒石震动飞泄,散至漫天尽作浮沫。
双方极招错落,再无停滞转圜,贺轻翎荡剑回扫,如星如辰,浩若烟渺,傅赭拳指掌爪,似刀似戟,变幻莫测。
并世双强交锋,贺轻翎剑意至轻至动,光华再现,凝结成幕,剑气由一点成圆发散,越往外,剑势越紧越急,直至三丈。傅赭则游走于幕网间隙,待时伺机,数招已过,仍是无法进入剑网横沉的剑势之中。
“剑上究竟。”傅赭冷哼一声,道出了贺轻翎的招数。
他以右足脚尖为支点,身子前倾后仰,左闪右避,任由剑气扑面,锋芒临身,心境坠入空明之境。
贺轻翎心中叹服,这等无忧无惧,无得无失,虚室生白的境界,是多少人穷极一生都要追求的。
每一丝每一缕情绪的变化,进取的得失,都会让人生出破绽,傅赭虽曾是一方霸主,红山大当家,但在招式精妙上不如贺轻翎,加之悬光剑利刃在手,原是难占上风。
但他心中虚无,毫无情感波动,既不会急躁冒进,也不会畏惧求全。当一颗心冷静理智到了尽头,就算贺轻翎剑招与内功都已渐臻化境,也万难取胜。
他是剑道天才,三十七八的年纪,正是武学,内功,体魄精力最为巅峰之时,临战经验与人生阅历也久经磨炼,但仍是做不到心中不滞于情,不碍于思的境地。
两人遥相对决,难见胜败分野之际,恰如黑夜白昼相会,时而浑沌死气升腾,光芒孱弱,时而道长魔削,剑光照胆,明灯再现。
斗了上百招后,傅赭攻势渐渐难以为继,悬光剑芒此消彼长,势如无穷。
随着剑气不断笼罩维持,对攻之下,贺轻翎压力稍减,他瞅准机会,忽地剑光一闪,直刺傅赭右足脚面,想迫他变幻身形,寒芒到处,剑身突然变得沉重异常,劲力透上小臂。
原来傅赭右脚抬起同时,左脚向下一点,让过悬光剑的同时,登锋而上,这一击使足真气,导致贺轻翎的剑气入地,百千道绵延剑影为之一阻,饶是他连忙回气抽剑,重塑剑网,但这路“剑上究竟”剑法在这一瞬间便有了极大空隙。
傅赭跃起时,身子前倾而入,直逼对方近身腹地,贺轻翎剑如蜻蜓点水,腕花崩挑而上,随后身子急退,一招“千岁鹤归”自下而上,三丈剑网顺势抬高,欲再度笼罩傅赭。
傅赭身如乌云盖顶压将而来,不等剑网缠上,犹如千斤之势,急速而下,正好迎上了这一拔地剑势。
只见傅赭探手一爪,右手五指嗤嗤响动,寻上对方肩头,贺轻翎的剑尖正要刺中他的脸颊,却陡然再变,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竖在傅赭掌中指间。
悬光剑锋利无比,世间没人能用血肉之躯将其弯折扣拿,何况这柄剑在贺轻翎手上。
然而傅赭却这样做了,他五指一并,血肉飞溅的同时,悬光剑洞穿他的手心,剑与掌交错而行,剑如洞穿轻纱薄面,穿掌而过,余劲不消,直到刺入傅赭胸口,贺轻翎嘴角抽动,真气不住往前递送,可剑刃入肉身寸余,再难进得半厘。
贺轻翎目光下挑,只见傅赭的右掌,死死扣住了剑颚吞口,黑血潮湿阴冷,漫流到贺轻翎的手上,带着无尽寒气与死兆。
“苦相神功。”贺轻翎惊道。
常人决不会使出这样的一招,彻骨断筋的疼痛会使身体本能的蜷缩,哪怕抱着必死必伤的意念,肉身也会抗拒,那么身与心之间,必定会产生隔阂,再也不能随心所欲。
但傅赭根本体会不到疼痛,更不会畏惧生死。
在他心中,自己与死无异,试问一个死人怎么会怕死怕痛呢?
而作为一个剑者,决不能忍受和出现的情况,便是剑不由己。
贺轻翎悬光剑被挟,当即左掌运气,平举胸前,准备直击剑首,借外招之力,一举刺穿傅赭胸膛。
然而未等他左掌拍到,傅赭旁腿一转,翻到外侧,要知道当下悬光剑身已对穿了他的手掌,他这么一翻一转,血肉被利刃绞动,黑血再度溅出。
贺轻翎只觉一股大力翻搅而上,若是以身硬抗,手腕脱臼,悬光剑必会脱手,他当即脚下横跨,为防自己被借力牵引,他移得更快更急,长剑发力横洗,势要用剑锷豁开傅赭掌肉,同时左掌同出,拍向剑首。
然而傅赭左指已抢先点出,指掌相交,掌风扫得傅赭半边身子袍袖翻飞,衣裳撕裂炸开,傅赭的这一指却如一根凝聚真气的钢针,刺破掌中真气,点中贺轻翎掌心劳宫穴。
肉体如何能承受得住贺轻翎这般巨力,只见傅赭双指折断,骨节尽碎,但指力去势不减,死气贯体而入,透臂而上。
贺轻翎顿感左手钻心般疼痛,皮肤如同火灼炙烤,他咬牙抽剑,带出一横血水,连退数步。
而傅赭被贺轻翎掌风袭中,体内气息紊乱,右手真气输送不足,才得以让悬光剑脱离掌控。
傅赭咽喉处似是发出了阵阵闷雷声响,身子一动也不动。贺轻翎乘此机会,撕开左袖,只见自己左臂皮肤干枯萎缩,色泽发黑,这并非什么剧毒,而是死气在穴道血脉间郁结生根。
他当即护住心脉,同时运气疏通左臂诸道大穴,右手举剑横沉,随时提防傅赭回气再攻。
这时,傅赭脚下踏出一步,嘴里念念有词,“老,老夫以命铺路,终于,终于有了今日的成功,连,连悬光剑主也要死在老夫手上。”
贺轻翎一掌之下,竟使得苦相神功的死气一时间停止运转,傅赭神识清醒,身上痛楚接踵而来,他步伐迟缓,面露犹疑之色,似乎对自己的举动目的并不清晰。
“老夫,老夫为何在此?”傅赭忽然诧异,右手鲜血不住流下,让他心神难以存续战意。
贺轻翎加紧调息,心中想着对策,此时他已无暇自保,只要傅赭杀机立现,自己必然横死当场。
突然,傅赭身后有三道人影闪出,来得甚快甚急,正是暗伏多时的农闻雨三人。
他们猜想傅赭必然身受重伤,所以这才杀出。
农闻雨使出青龙拳法,双手甫出,一前一后,击向傅赭后背,宁听袖则运使诸风腿法,扫向对方胫骨。
桑聆露手上双持药锄,用的正是琼玉钩诀,她轻功卓越,只等傅赭回身应对师弟师妹二人时,自己便越过他头顶,反攻其背。
三人次序井然,显然是做足准备,就算拿准傅赭伤势沉重,也是不敢小心大意。
傅赭意识模糊间,听到身后破风响动,他此时无法判断面前这位当代超绝剑客是否真的无力反击,是以仍旧对他十分忌惮。
他不敢转身,左手一划,精巧勾住农闻雨手腕,可未等他出劲偏转攻势,农闻雨后掌拍到,傅赭抬臂一格,砰地一声,连退数步,宁听袖一脚扫倒,傅赭侧面倒下,左手一撑,身子如陀螺般转了起来,于空中踢出一脚,来势极快,宁听袖就地一钻,翻了一圈,随即玉掌连发。
农闻雨跟傅赭对了一击,虽然胸口一紧,也觉察到对方已是十分虚弱,竟然也被自己攻得退后几步,于是配合宁听袖上前夹击。
桑聆露赶到纵身一跃,双钩挑向傅赭肩胛,傅赭右手伤势颇重,血流不止,随手一拂下,仍是大力轰出,桑聆露收招搁架,于空中被生生拍落下来,未等身子落地,桑聆露双足连点,甫又再上,双钩动如脱兔,正是一招“天剜双虹”,钩首尖锐处直击傅赭双眼。
霎时间,三人同时攻到,危机时刻,傅赭死气复苏,提纳真气,左掌作刀,嵌开农闻雨攻势,如曲似通,掌尖刮中对方胸口,击退之后,顺势一格,掌缘击中桑聆露药锄木杆,咔嚓一声,断裂两截,钩头直直飞了出去,砍入远处一棵树干上。
紧接着,傅赭身形一让,避过宁听袖的“四逆掌法”,右掌一托,宁听袖连忙抵挡,拆得三招两式,傅赭旋劲一抬,迫得她向后仰面急退,连翻了几道跟头,才止住退势。
桑聆露喝了一声,另一把药锄也已攻到,她身子上下起伏,或钩或撩,农闻雨同时跟上,攻得更急更猛,他捕捉到了这一绝佳良机,不肯罢手,十余道拳掌雨点般落下,竟然逼得傅赭再次连连后退。
是时乌云蔽日,林野间视线变暗,桑聆露疾风骤雨般的攻击大都落空,渐渐已难以看清傅赭动作。
而农闻雨紧贴对方,却还能占得上风,他一掌迎面拍到,傅赭身子一低,掌风呼呼从头上而过,他黐手攀向农闻雨小臂,随后肩膀一抬,将农闻雨顶了出去。
农闻雨凌空而起,哗啦啦又发数掌,前两掌还与傅赭交接,后几掌却尽数落空,如今黑夜深沉,仅凭目力很难辨别对方出招与身形位置。
一声惊呼,疑是桑师姐受伤,农闻雨闻声赶去,眼前一道黑影一闪而过,他连忙一拳打出,却蹭到一棵树干上,打得树皮碎屑飞出。
“师兄,左边!”宁听袖提醒道。
农闻雨当即反应过来,一肘击向左侧,似乎击中一物,同时自己肩头一疼,却也被拍中一掌,他旋身一记窝心脚,又踢了个空,急切中,他闻到了空气中最浓厚的一股血腥气息,绕至自己身后,农闻雨当即屈膝抽腿,横扫过去,正中后方傅赭小腹,对方直直飞了出去。
宁听袖听声辨位,察觉出傅赭落地位置,双掌翻飞,虚招连发,脚下实实在在斜着一踏,击中傅赭小腿。
她一击得手,便又接连发招急攻,忽地胸口小腹连挨两掌,喉中只感一热。
“姑娘,你是真想杀我?”
一道轻飘飘的话语送入宁听袖耳中,她嗔怒道:“你,你杀了这么多人,害了我三名师兄的性命,我,我为何杀不得你?”
杀意之下,她已失了对方身位,恍惚间,一道亮光打来,正好照出了傅赭身影。
原来是不远处的贺轻翎,凭着悬光剑反射月光,他虽然身受重伤,但旁观之下,仍是能觑见傅赭动向。
桑聆露看得真切,腰中长绳一抛,挂住头顶树梢,同时高高跃起,往傅赭方向荡去,药钩急旋而下,竟是划中了傅赭手臂。
农闻雨同时赶到,再次与傅赭缠斗,在悬光剑的指引之下,他攻势如潮,四逆掌法层出不穷,势头激增,而贺轻翎何等武功见识,他利用剑面折射,不断照出傅赭招式上的错漏破绽,让宁听袖与桑聆露攻得更加得心应手。
反观傅赭,他本就功体受损,加上右掌血流如注,伤口耸人,面对三名后辈夹攻,竟然不敌。
他退到一处树旁,忽见上面嵌着一把断裂的药锄,他回身一脚踢出,那柄极为锋利的锄刀应声而射,目标竟是在远处的贺轻翎。
嘡地一声,贺轻翎挥剑一挡,格开利刃,可回剑再一看时,傅赭已然没入林中,没了踪影。
桑聆露急忙道:“快追!”
农闻雨却拦下了她。
“你做甚么?”桑聆露怒道。
“师姐,别忘了我们之前讲过的话。”农闻雨看向傅赭逃去的方向。
“我们三个追上去,把他结果了,哪还需要什么援兵?”桑聆露道。
“若非这名前辈在旁指点,我们如何敌得过他!”农闻雨语气急促道。
宁听袖在旁也厉声道:“师姐,我与师兄能追上他,你先救治这名前辈,再带人来援。”
桑聆露在大是大非前,终是耐下了性子,重重点了点头。
宁听袖与农闻雨对视一眼,朝着傅赭逃离的方向,迅速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