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站长，开完会了？欧阳谋笑容可掬，请坐请坐！他把雨潇的椅子从办公桌下抽出来，夸张地拍打拍打。这时候再否定的话就有点矫情了，雨潇坐下来笑着说，代两个月，你如果这么喊习惯了，两个月以后改口会很没面子的！
欧阳谋嘻皮笑脸地马上改口，袁哥说得对，谨遵吩咐！
雨潇坐直了身子，言归正传，传达了刚才例会的内容，下个月的任务，在上个月基础上加了两千。正好本站四个外勤，新增加的平摊，一人加五百！
欧阳谋笑着说，我以为领导会先占一个大头，把剩下的分给我们三个呢！
想都不要想！雨潇也笑嘻嘻地说，我从来不讲这些虚的，我只是暂时代为负责，而且仅管一个户数最少的饮食行业，管业时间比诸位短，手工行业刚刚接手，尚未熟悉，就个体工作而言，我是你们两位的徒弟，平摊已经勉为其难了！
周大伯一伸大拇指，袁哥能这么放下身架，有狠，是个干大事的！
雨潇拱拱手以示逊谢，话又讲回来，既然这两个月负了一点责，对各位完成任务情况的考核，只好由我抓起来！他把拱着的手团团转了一圈，请大家务必帮忙，辛苦这两个月后，我就不管了！说着，他拿出一张纸来，我昨晚画了一个表，就叫《收入任务进度表》吧！表上可以看到每个人每天的入库户，钱数，以及占任务总数的百分比，我要把这表按比例放大画出来贴到墙上，从下月起，每天完成任务的情况。都将统计和展示出来，大家好根据这个数据来掌握自己的进度！每天都更新数字，谁做得好谁做得差，一目了然！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欧阳谋嘴巴动了一动，却又把什么话咽了下去。
雨潇依然笑容可掬，欧阳兄弟刚才一定想讲，金站长都没这么严格过，我这代理一下的人反而这样。但是依我想，这个站的基业是金站长创下的，他有这本事罩着，所以大家就轻松，我没他那本事，只好交给大家一起扛，总不能只代理两个月就砸了他的锅，所以请大家帮忙，干得好我请客，干得不好，各负其责！
肖师傅忙说，这话非常实在，我们自然要抬好轿子！
不过——雨潇把话一转——这个考核表作用是两方面的，一方面督促大家保证收入，另一方面也让你晓得控制收入，慢了它提醒你快，快了它提醒你慢。为金站长守这两个月，我可不想把让任务水涨船高，更不想竭泽而渔！
欧阳谋会意地笑说明白明白，这时电话突然响了，欧阳谋接了电话，然后笑容暧昧地把话筒递给他。
是米兰。寒暄之后，她直入主题，告诉雨潇，她决定退出诗社了。
他脱口就接话说我也正有此意。
对方似乎认为他会吃惊，没想到他让对方吃了一惊。
米兰的声音极快地跨越过惊讶，突然变得非常愉快，问他为什么。他卖关子说女士优先。米兰倒也不客气，便说是看诗社这么搞下去，只怕会成为一个饭店或者是公司了，贺社长似乎有心往这方面发展，我觉得很没意思，他说我有铁饭碗，饱汉不知饿汉饥，那我只好道不同不相与谋了。
那握个手，我也是一个不知饿汉饥的。
嗬，我好像是预感到了！米兰笑了，毕竟我们两个算是志同道合的！
雨潇看看周围几双眼睛，突然不敢接这个茬，忙问送磁带的话还算不算数，因为他昨天已经冒雨把录音机买回来了。米兰显然没有准备，愣了一下，笑了，说感觉他有点开始变坏了。米兰自然不信他昨天会冒雨去买录音机，不过磁带是有的，看你欠个人情几时会安宁！雨潇赶紧表示也送她一个磁带以求扯平。米兰说偏不要，偏要让你欠着情！雨潇感觉这拉锯战会没完没了，周围的气氛越来越带着说不清的味道，他不敢恋战，再说，再说，没别的事就暂时拜拜啦！
看来那边环境不好啊，嘻嘻，放你一马！米兰笑了几声挂了电话，雨潇如释重负，他不喜欢这种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人垄断着全场的声音。
话筒刚搁下，铃声接着响起，他没离开话筒的手接着提起，又是找他的电话。
莫清放假了，约他晚上红梅冷饮店见面。
放下电话，几双眼睛正肆无忌惮地作暧昧交流，雨潇有心作点解释，偏偏无人说话，他也不能无的放矢。只得说，大家该出门干活了！周大伯和肖师傅慢慢站起来，欧阳谋伸个懒腰笑着说，一个约会电话居然分两次打……
雨潇终于逮到解释的机会，迈出门又转了身，大声解释说，是两个不同的人！
说完转头扬长而去，听得办公室里一阵哄笑，也不知有什么好笑，骑上车便走，走出老远，才想起自己那句“是两个不同的人”意思基本上可以歪解为脚踏两条船了，完全是越描越黑，不由得摇头苦笑了。
晚上到了红梅冷饮店，他虽然提前了十分钟，却见莫清已经到了，与他一起的还另外有一个小伙子。莫清两人要了酸梅汤，给雨潇点的是冰咖啡。莫清笑说有事相求就不能委屈你再陪我喝酸梅汤啦！雨潇也笑说其实我早已习惯。
莫清说同来的小伙子是他的笔友曾俦，退伍军人。给双方介绍之后，莫清以一惯的风格直截了当地说，曾俦有个亲戚在开饭店，要雨潇帮忙照顾。雨潇听得眉头不觉微微一皱——同学的笔友的亲戚，这个弯转得有些大，倘若管那个饭店的专管员与自己并不熟悉，只怕又还得转几圈，便仔细地问清具体的地址后，却又略松了一口气，却正好在幸福街税管站辖地，而凌嘉民在那里任站长。便把店名和老板的姓名记下。
雨潇知道莫清的笔友遍布全国各地，不过，莫清说他对这位笔友特别尊敬，因为他退伍前是云南边防部队的。雨潇也肃然起敬，觉得帮这个忙倒还有些价值，心情再一次轻松下来。然后的话题就是听曾俦说猫耳洞法卡山老山等等见闻。
第二天他一上班就打凌嘉民的电话，没想到凌嘉民住院了，他吓了一跳，问清了医院床位，晚上便提了些东西去看望。
凌嘉民是因为摔伤了腕骨住院。
而且，还是工伤。
负伤的过程是这样的——
话说，几天前，凌嘉民查到一本假发票，便与税管站的一个叫吴标的协征员一起，到开假票的小店去调查。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柜台上的店员听说他俩的来意后，说去楼上办公室找老板来答话，淡淡地望他们一眼，便上楼去了。这吴标虽然只是协征员，却是凌嘉民手下的得力干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狠角色，他在幸福街税管站负责集贸税收，把市场中卖肉卖鱼的商贩修理得看见他的背影都害怕。传说吴标打街架的历史要从遥远的小学时代算起，然而在那一天，他看到那店员淡淡的眼神后，却突然心中栗六，悄声对凌嘉民说，是不是马上撤退。凌嘉民看他那神经紧张的样子，大感奇怪，翻了一下白眼说，这市区大马路上的商店里，门外光天化日，熙熙攘攘，还能窜出一个鬼来？
凌嘉民不可能知道一个街架专家对各种潜在危险的敏锐感觉，那是一种久经战阵后磨炼出来的特异功能。据吴标事后的叙述，那个店员上楼后，整个现场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杀气，虽然凌嘉民不以为然，吴标却早就蓄势准备跑路。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吴标的感觉是何等精准。约有一两分钟后，二楼楼梯口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吴标一听声音便大喊一声凌哥快跑，自己一个箭步窜出了店门。
凌嘉民愣在那里听着楼上杂乱的脚步声响下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待看到几个执刀的小青年凶神恶煞地出现在柜台里面时，才撒腿往外跑。那帮人怕弄坏玻璃柜台，不想直接翻过，而要绕到柜台唯一一个只容一人进出的口子出来，且柜台里面比较狭窄，不便于多人快速通过，所以凌嘉民得到了十多米的救命距离。
那时候吴标早已窜到马路上，将自己强行塞入一个行将关闭的公交车的车门，而等到凌嘉民跑出店门时，公交车正好离站了，吴标也无法让车停下来，凌嘉民便只能沿着马路狂奔。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和喊杀声，像战场上的炮弹尖啸一样掠过他颤抖的心灵，而他是炮火中与死亡赛跑的士兵。
跑出至少三里地后，凌嘉民终于看到一个派出所的大门，他像沙漠中濒死的人看到绿洲，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扑进他此刻心中的圣殿，一跤摔倒在院中，差点把两个正要出门的民警绊了一个跟头。他仰躺在地上，听得大门口那几个追兵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这才看到天空一片蔚蓝。
直到五分钟后他喘匀了气坐起来，才感觉右腕钻心的疼痛。他刚才身体向右前失衡倾倒，右腕本能去撑地时，撑到一个水泥墩子，整个身体连重量带动能势能，一股脑全冲在了右腕之上。
于是乎一次工伤从天而降。
此刻医院里的凌嘉民，右腕打着石膏，右臂吊在脖子上，一副标准的伤病员形象。袁雨潇听了他这一段传奇事迹之后，挢舌不下，我记得你在学校时体育没达过标啊，尤其跑步，那时候你似乎还有个小名叫河马？你是怎么在三里路以上的距离甩开六七个小青年的？凌嘉民笑着直摇头，嘿，要在平时，别说三里路，三十米之内都跑不过他们！不过，你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去试着体验一次身后追着几把尖刀，感觉就要把你刺穿的恐怖味道，你就晓得自己有好大的潜力了，人都是逼出来的啊！我觉得那个时候，让我去参加洛杉矶奥运会，我都绝对能为中国队拿回长跑金牌！
凌嘉民曾经喜欢拿身体强壮吹牛皮，事实确实如此，去年他创造了一个纪录——全年没用一分钱医药费，并因此得到五块钱的奖金。袁雨潇说今年这个纪录没有了——虽然是伤不是病，但医药费终归是医药费。凌嘉民一笑，带了神秘的表情说，今年就是不出这个事，也没打算保持这纪录了。这公费医疗之中可以谋的福利可不止五块钱！
袁雨潇正要细问其详，肖桂英提着一个饭盒进来了，看到雨潇，竟然脸红了一下。雨潇挤挤眼睛，由衷地笑着说，有女朋友就是好啊。凌嘉民也不无得意地一笑，老袁，你若不是眼睛长在脑壳顶上，早就有一队女朋友了！肖桂英连忙附和。雨潇赶紧挂免战牌，你们夫唱妇随，双剑合璧，我只有投降！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望你，现在给你俩留下私有空间嘿嘿。
凌嘉民忙说多坐坐，我们老夫老妻了，还用得着你来给我们留空间，真是！肖桂英狠狠踹他一脚。
雨潇笑着往门外走，你们要不要空间是你们的事，我维持自己的形象和修养是我的事，不打扰了，你好好休养。走到门口，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一下，哦对了！差点忘记一件事，我有个朋友在你们那里开了个饭店，想请你关照一下！
凌嘉民一拍胸脯应了下来，让肖桂英用纸笔记下了振波饭店和老板罗振波的名字。
袁雨潇万万没想到看来十拿九稳的事最终是泡了汤。
凌嘉民住院，由吴标代管他的饮食户，吴标也遵凌嘉民的嘱咐专门去认识了一下罗振波，这事看来没问题。本来，近来因为任务上涨，各个站都在给定额户加码，振波饭店其实也在调增营业额之列，吴标就告诉罗振波，这次就不调整他的税额了。巧得很，第二天吴标碰了两个老朋友，想请客吃饭，便一起到了振波饭店。当时城管队的赵小满几个人也正好在旁边桌上吃饭，这罗振波就围着赵小满那一桌转了，吴标这一桌半天没人招呼。对比之下，这就已经憋了火。更没想到结账的时候，赵小满他们拍拍屁股走人了。吴标这一桌只几瓶啤酒免了单，老板还俨然是客气了他们，气得吴标七窍生烟。第二天就按原来的计划上调了他的税额。
这罗振波简直就是有病，凌嘉民说，你怎么有这样的朋友，我劝你与他绝交算了！
雨潇心情极度不爽，此事基本上是进入了死胡同，现在唯一要想好的是，莫清再为这事来找他时，该以什么话来应对——或者说，搪塞。
正默想间，古泉饭店的范大明进了办公室，雨潇知道，又是为调增了营业额来的。这个月起，他按计划慢慢增加饮食行业各户的营业额，所以天天都有人为这事来表达异议或者表达不满。
雨潇与范大明开始按着各自理由争论，这种事情在税管站办公室真是司空见惯。
争论几个回合后，又进来一个人，稍微站了一会，便默默地坐到范大明旁边。雨潇虽然不认识这人，但一看那表情与来势，他若不是与范大明一起的，至少也是一个怀着同样目的来的个体户。果然，那人在范大明争辩时，也不时嘟囔着帮腔几句。
双方争论到胶着时，鲁奶奶笑眯眯地也给雨潇帮腔，她劝着范大明说，你是不知道小袁同志可真是个很正直很好讲话的人，他也不想给你们加税，实在是股领导要求的，你们不信可以去找股领导了解，其实小袁还是蛮同情你们的。
这话雨潇却听得味道不对，却又肯定也不是否定也不是，但范大明倒是就坡下驴了，一边笑着敬烟，一边说店里还忙着，也没时间在这里久泡，希望袁哥以后多来店里玩，鲁奶奶继续趁热打铁，说你加了营业额，可以多配平价煤，又为国家作了贡献，自己也没怎么吃亏，何乐而不为！
好容易劝走了范大明，旁边这位面色一直冷峻的人才轻声说他叫罗振波，是来找袁雨潇的。雨潇惊讶之后，才相信凌嘉民那里传来的信息基本上应该是事实。看罗振波这处事方式，就觉得他有些牛心古怪。雨潇想，这倒也好，拒绝你比拒绝莫清容易得多。连我这样最怕拒绝人的，有你刚才的表现垫底，也让我没有一点心理负担了。
他把罗振波叫出办公室，一脸难色地告诉他，以前与那个管你的吴标打过架，关系很糟，所以呢不好去找他，你看你是不是另外再找什么熟人，我实在是没办法，不好意思。
反正吴标是打架出了名的，这理由不成立也得成立。
当晚，阴沉着脸莫清就到了袁雨潇家，袁雨潇看这来势，只怕两个人的谈话不会很愉快，便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上以免隔壁的父母听见他们可能的争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