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逃狱(一)
书名:水升天 作者:墨久言 本章字数:5034字 发布时间:2024-01-23

     

       乌黑的枪口仍在散着青烟,前方几名五花大绑的人犯已然倒地。楚洪见身旁的几名狱警将枪放下,也连忙将枪立于身侧。

       廉子昆上前取过楚洪手中的步枪,又将三块大洋放入楚洪的手中。楚洪先是左看右看,随即拉着廉子昆退开几步,悄声道:“他们都是两块,咋给我三块?”

       廉子昆瞟了一眼地上的几具死尸,道:“旁边儿的几个都是普通人犯,你毙的是个女共党。”

       楚洪一脸懵懂,问道:“啥是共党?”

       廉子昆瞪了楚洪一眼,道:“会上石狱长训的那些话你没听见?”

       楚洪拿起一块大洋,在嘴边一吹,又在耳边听了听,道:“狱长满嘴的同志、三民、革命的那些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越听越糊涂,一糊涂就犯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每回都是这样。”

       廉子昆道:“你就是糊涂虫一个,共党就是造反作乱的土匪。”

       楚洪道:“刚刚被我打死的那个婆娘,虽说长相一般,但细细溜溜、文文静静的,还带着眼镜儿,哪像个土匪?”

       廉子昆道:“说你是糊涂虫,你还真是糊涂虫。莫非每个土匪都是五大三粗、靛脸朱眉?再者,共党可不是一般的土匪,听南边儿的人说,共党不但打家劫舍、攻城掠地,还要分田分地、共产共妻。”

       楚洪眨眨眼,道:“分田分地,共产共妻,我看挺好,分给我几十亩好地,再给我共个好看的媳妇……”

       廉子昆抬腿在楚洪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道:“这话你咋一听就懂?你刚刚杀了共党,手上沾了共党的血,共党来了,还分给你田地?还和你共妻?做梦去吧!共党来了,第一个找你算账!”说着两眼警觉地看过四周,又道:“混小子,刚刚你说给你分田共妻的这些话,可不能对外瞎说。石狱长是我的老长官,顾着老情面,收留了咱俩,咱可别给石狱长惹麻烦。”

 

       



       骄阳仍在头顶,没有一丝风色,院中颇觉闷躁。

       楚洪坐在监狱院中的大槐树下,冷眼看着院中零零散散正在放风的犯人,手中的警棍,在方砖上漫不经心地一下一下敲着。透过黑色的制服,能隐约显出隆起的胸肌和两臂暴起的筋肉。

       浪三儿佝着细腰,两条长腿一跳一跳地走到楚洪的近前,蹲下瘦长的身子,笑道:“看你坐在这儿,就知道你周身憋得难受。你这岁数我经过,裤裆里时时挑起枣木小棒槌,身边儿又没婆娘,无处泄火,憋得周身都是邪劲儿。”说着一推楚洪的肩膀,眉眼儿一动,说道:“你刚刚得了三块大洋的赏钱,就是搂了一下扳机儿,白捡的一样。三哥再出一块入伙,咱哥俩今儿个来他一回‘当天肥’。”

       楚洪看了一眼浪三儿,问道:“啥是‘当天肥’?”

       浪三儿笑道:“你老家虽说也在关东,但你家是磨豆子、卖豆腐的,住的镇子又偏远了些,没听过关东大地方脚行里的这个词儿也算正常。”说着眼中眯出笑意,又道:“在关东大地方脚行这个行当里,只要有膀子力气,再肯吃苦,不怕受累,挣钱那是相当得容易,奉洋每天都能挣上七八块,而且还是一天一结账,从不拖到第二天。每天下午三四点钟儿,收了工,拿上钱,那些没有媳妇的光棍儿,先到澡堂子洗个澡,换上干净衣裳,就到窑子里找上相好的,吹拉弹唱,大吃二喝炒拉拉蛄,再搂着那娘们儿美美地睡上一宿,把一天挣的钱,花的只剩下明早儿的一套果子烧饼钱,这就叫‘当天肥’。”

       楚洪环眼一睁,说道:“我爸活着时说过,正经人家的人,窑子那种地方不能进。我爸还嘱咐过我,长大了挣着钱别乱花,攒着娶上一房媳妇,和媳妇踏踏实实过日子。”

       浪三儿取出一支烟,点燃后深吸一口,道:“我有个远房表弟,二十郎当岁儿,独自闯了关东,到了哈尔滨,入了脚行这个行当。干了几天儿,混熟了,有人就邀他一起‘当天肥’,起初他不去,说那不正经。一次,同伴儿将他灌醉了,骗进了窑子。只此一回,再去‘当天肥’,他比谁都心急。”说到这里,浪三儿笑着一拍楚洪的肩膀,又道:“你和我那表弟是一个来路儿,只要开上一次荤,美上那一回,就是八匹马一起往后捎,也拉不回你心里的那辆小花车。”

       楚洪闷声道:“我听我爸的话,逛窑子那种事儿,到多前儿我也不会干。”

       浪三儿笑道:“我说兄弟,你真是生了锈的转轴儿一根筋,让三哥我说你点儿啥好!”

       便在此时,监狱大门一侧的一扇小门向内打开,几个身穿黑布裤褂、带着短枪的人,押进一名身着素衣、反剪双手的年轻女人。另有两人,抬着一副担架,跟在这些人的后面。

      浪三儿见了,眼中一亮,忙道:“隔院儿的侦缉队又来送人了,还是一个小娘们儿,或许又是一个女共党。我那把兄弟也来了,兄弟你先待着,三哥过去,看看是啥行情。”

       楚洪转过身,睁大眼睛,注视着被解往监舍的女人,那女人忽地侧头向这边儿看了一眼。楚洪看见了女人的脸,觉出这女人的眼神向自己一飘,自己心里便猛地一跳,瞬时生起莫名的火,觉得周身都有火在烧,想一头扎进冰水,心里才会安稳,周身才会清凉。楚洪稳下心神,再注目看去,女人已进了阴森的监舍,那一闪而去的背影,就像曾经到过梦里。

       此时,一名身材高大、面色狠恶的犯人,在不远处正与几名犯人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楚洪瞧见他的脸面,心中蓦然腾起怒火,猛地站起,大步冲到那名犯人的身前,一脚将其踹翻,抡起手中的警棍在那犯人的头上、脸上就是几棍。那犯人双手抱头,一脸鲜血,就地翻滚,连连嚎叫。楚洪仍不停手,警棍仍是不住向那犯人的身上招呼。

       廉子昆大喝一声,飞步上前,在身后一把抱住楚洪,又有几名狱警跑来连推带拉,将楚洪推进监舍外的一间值班房中,未等楚洪站稳,廉子昆抬手在楚洪的后脑勺上就是一巴掌,大声喝道:“你疯了,撒什么邪火儿!”说着抡起巴掌还要再打,那几名狱警连忙将两人拉开,又劝了几句,便从房中走出。

       廉子昆关上房门,道:“你心中有火儿,想撒气,打谁不好,打他干啥?”

       楚洪双眉一立,大声道:“我就看他来气。”

       廉子昆怒道:“你犯啥浑?动手总该有个由头!”

       楚洪闷声道:“我一看他的眼神儿,就知道他又说在关东祸害大闺女的那些事儿。”

       廉子昆道:“他爱祸害谁就祸害谁,关你啥事儿?他又没祸害你媳妇!”说着向窗外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他家是他们当地的大族,家里有钱,他姐夫又是奉天一带的大把头。这里现任的秦县长和他是一个镇的老乡,他家里通过县长给石狱长使了大把的钱,要不他能这么自在?你当众打他,等于在打石狱长的脸!”

       听了这话,楚洪不再言语。拿起桌上的一块麻布,闷头擦去警棍的血。

      “你呀,你竟给我找麻烦!我这就去石狱长那里给你求情。要不,石狱长那脾气,他能饶了你!”说完这话,廉子昆甩手走了出去。

       楚洪先是呆愣了一会儿,随后一步一步走出值班房,立在房前,看着高大的南区监舍,心中忽又生出那异样的、莫名的火,又像是被人抢了什么紧要之物,要急着抢回,方才心安。

 

       



       吃过晚饭,楚洪躺在值班小屋的床上,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女人纤柔秀巧,神色凄楚,反剪双手,露着白花花的身子……醒来时,两腿间的这个物件儿,几乎顶破了裤子。

       屋里亮起了灯,屋顶垂下的小小灯泡,闪着昏黄的光。

       楚洪躺在床上,一手拿着警棍,另一只手的中指,在警棍上一下一下轻轻地弹着……

       晚饭前,廉子昆骂了自己几句,说狱长把他大骂一通,狱长说这里可是直隶省的模范监狱,若是有人将狱警当众殴打犯人的事捅出去,让小报儿记者知道了登在报上,就会生出很多事端。又说现下已是民国,早就不是前清。要讲什么法度民权,不能有滥用私刑的黑牢暗狱。廉子昆在狱长那里连说自己的好话,本来要打二十军棍,严明军纪,以正视听,最后还是看着廉子昆的面子,只是罚了这月儿的饷钱。临走时,又叮嘱了几句,让自己别再惹事。再惹事,他也罩不住了。

       廉子昆是磕头的二哥。在家里,自己行大,没有亲哥,一个头磕在地上的大哥、二哥,就像自己的亲哥一样。当兵后,头一回打仗,听到枪炮声,自己尿了裤子。那一仗,是当排长的二哥护着自己,两次救了自己的命。后来打了败仗,几个团都被打散了,往外冲时,二哥肩膀受了伤,自己挡在二哥前面,拼着命连挑了对方五个人,护着二哥一路冲了出去。唉,今儿个心里咋就那么大的火儿?也不是第一回听到那个五麻子说那些祸害女人的话,咋就动手打了他?想着想着,眼前又飘闪出那女人飘来的眼神……

       屋门一响,浪三儿走了进来,焦黄的手指,夹着一支刚点燃的卷烟,来到屋中,深吸了两口,坐在楚洪对面的床上,仰起脸,对着昏黄的灯泡,嘴里接连吐出几个圆圆的烟圈儿,看着眼前飘散的轻烟,浪三儿笑道:“你又把棍子拿在手里,还想打谁?还想把下月儿的饷钱也打没了?”

       见楚洪默不作声,浪三儿眼中闪过兴奋之色,又道:“下午侦缉队送来的一男一女俩犯人都有些来历,那男的是鼎鼎大名的土匪青串子手下的喽啰,身上不但有枪伤,还在侦缉队里折腾了半天儿,身上已没啥好肉,还剩下一口气,估计活不过今夜。那女的却是一身细白皮肉,那叫一个水灵!那叫一个鲜嫩!据她自己招认,她是一个唱旦角儿的戏子,失手杀了津城的警察,带着一个男戏子姘头想去关外躲事儿。也是天缘巧合,这个水灵灵、鲜嫩嫩的小娘们儿,却在咱的地面儿上,被侦缉队错当土匪给抓了。她那个男戏子姘头,在混战中,被土匪开枪打死了……”

       见楚洪坐直了身子,不错眼珠儿地盯着自己,浪三儿眼光更亮,语调更高:“侦缉队里都是些啥人我还不知道?他们在审问女戏子时没让女戏子身上见血,用的是既干净又厉害的手段,他们先给女戏子来了个‘寒鸦凫水’,再吊在梁上,而后松下吊绳,将女戏子的头脸浸在水里,反复十几次。女戏子先是哭着喊冤,随后招出偷了金子。他们都是审问人的老手儿,见女戏子一松口儿,就知有戏,跟着又浸了几次,女戏子挺不住,哭嚎着招出了杀人的事儿。女戏子一招,他们几个,除了吴四儿那个老软和从不近女色的小幺儿,每人都给女戏子过了一遍手。”说着一拍大腿,一脸懊悔之色,说道:“你说我警校毕业,来这个死眉塌眼的监狱干啥?当时……当时我咋就没入了侦缉队!”

       楚洪满脸涨红,两眼充血,大声道:“这些事儿,你咋知道的?”

       见楚洪这般神态,浪三儿眼神一闪,笑道:“我说兄弟,你年纪轻轻的咋这么差的记性?下午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押送女戏子来的人中有我在侦缉队里的把兄弟。一同来的,还有那个老软吴四儿和不近女色的小幺儿。我那把兄弟在我面前着实炫耀了一番,说女戏子的身子,就像绿豆凉粉裹着绸丝一样轻软。还说女戏子的身子虽是纤巧,奶子却很大,捆她收紧背绳儿时,她的大奶子,把大襟上的扣袢儿都给崩开了。”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镯子,在楚洪眼前一晃,又道:“这个翡翠镯子,是我那把兄弟在旅馆现场给女戏子上绳时,从女戏子手腕上撸来的。他借过我五十大洋,今儿个就拿这镯子顶了账。”说话间,浪三儿将镯子放在眼前,在灯下反复样看,笑道:“我那把兄弟真不懂行,这等成色的镯子,至少得值大洋一百三。”

       楚洪眼前飘闪出那个反剪双臂、纤纤巧巧的身影,连忙问道:“女戏子是不是也像今天这几个人犯一样,在咱狱里枪毙?”

      “兄弟,这你就不懂了。”说完这话,浪三儿小心地将镯子放入口袋,随即又道:“女戏子杀的是津城的警察,要押回津城受审,要在津城枪毙。咱这儿已给津城警局发了公函,用不了几天,津城就会来人将女戏子提走。”

       楚洪只觉心中猛地一跳,眼前又飘来的那个使人心中着火的眼神。

       浪三儿眼中露出迷迷的笑意,说道:“女戏子关在了南区的六号儿,今儿个夜里许胖子在那儿当值。许胖子这人,就好抽两口儿小烟儿,喝两口儿小酒儿。三哥我已和他讲好了价钱,下个班儿,我给他带来两瓶好酒,外加一条好烟,他今儿个夜里就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不知道。兄弟你出一块大洋就成,大头儿三哥来出。”

       楚洪闷声道:“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浪三儿轻轻揪了揪鼻头儿,道:“有好事儿三哥哪能不想着兄弟你?今儿晚上三哥带你去女戏子那儿泄泄火。这样的角儿,换做往常,只能在戏台底下心里痒痒,干瞪眼儿看着。也是老天有眼,厚土有灵,如今竟给咱哥们儿送来了。我说兄弟,不干白不干,干了也白干,白干谁不干?捆住手,蒙住眼,她知道是谁干的?再说了,就算她知道谁干的,她一个女死囚,谁还管她这事儿?侦缉队的人不都舒坦了一回?”

       楚洪只觉周身燥热,小腹憋胀,两腿间的物件儿硬得像一柱铁,眼前飘来飘去全是那纤巧的影子和使人心乱的眼神,嘴上却在不觉中说出:“哪能干这种事……”

       浪三儿眼中闪出急切之色,道:“我说兄弟,有这好事儿为啥不干?你有啥可顾虑的?你不知道,女戏子里哪有啥好东西?她们就是让人睡的!戏班子每到一个地方,挑台的女戏子,都得和当地黑白两道儿的头面人物睡觉。不这样,就开不了场子,唱不成戏!”

       楚洪右手紧攥着警棍,轻轻摇头,闷声道:“我不干,干这种事儿,我心里不踏实。”

       浪三儿从床上站起,看着楚洪,道:“你要是真不去,我可去了。我真疑心,你就是吴四儿、小幺儿那样的人!我这药劲儿可是上来了,不去不行了,李老仙儿的金枪不倒大力丸就是灵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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