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一旦去了,诸人皆不禁神伤。谈玉楼尚能强撑主持,便命人将枯荷与银环好生葬了。武长淮将那一只独匕留在了银环棺中,也算是一个交代。
众寻与舅父平生上前与长淮相认,一时千言万语不能尽说。武长淮慌忙从怀中掏出画卷,要让平生解读。平生乃是王希孟亲子,希孟虽然口斥平生与玉儿私奔,心中却留有几分软意。老画师自道曾在山间得遇高人指点,江山王运只藏在这画间。虽是将画卷留给了女儿收藏,却只偷偷告诉了平生此间画中着画的秘密。
向时平生为死了爱妻而沉沦许久,只欲守着逢君与众寻安稳度日。平生感戴长淮大恩,遂说出家父遗言,只不知这画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武长淮这十余年间故作疯癫,乔装打扮,口称要喝遍天下美酒,其实是各处探寻画卷下落。
众人皆知这画卷传说,却从未见过,一发上前来看。平生与长淮各执一端,展开画卷,却只有半幅,图上画着城池街道,行人游鬼。断裂处还有一只斑纹异兽,正在啮啃木桩。诸人来来回回看了,却是都悟不得,连平生也不知何意。
长淮见状,正在苦恼。忽然有人说起:“一尘长老,你方才不是说山下有真人要来吗,到底是何真人,如何这几时还不到。若是果有此人,或恐能看出此中机巧。”
诸人闻说纷纷附和。却看一尘不紧不慢,开口说道:“确有真人在后,只是山势险峻,一时攀爬费力,诸位稍待片刻。贫僧今日正是引送真人到此,只为听见山间打斗,着我先来此劝和,不期有此一番遭遇。”
长淮闻言又问:“敢问师兄,来者是何真人,我等可曾认得?”
却看一尘缓缓摇头,“说不得,说不得,说来诸位只当贫僧诳语,其实一见便知了。”
众人恼他作怪,怎地这般不爽利。抬头又看日将过午,遂议起擒拿李林下之事,哪里肯在此久等,搀扶起盟主谈玉楼,复往山上走来。
又行半程,果见金顶在前。诸人紧加脚步,又攀一刻,果然来到此生殿前。申不辰上前看见那殿群威武,却比向时华贵。忆起林下之恶,却又怒不能遏。
众人来到此生殿前,一发拥上前去,辱骂李林下出来。
一阵骂过,燕翎子示意诸人稍退,是忧心这厮复设阴谋。众人闻说有理,方才要退,忽然殿中一阵风起。惊抬头看,一人金甲红袍,披风而出,来到阵前。燕翎子定睛一看,正是李林下。
且看李林下手搦一柄三尺三寸金装铁剑,其刃初硎,光耀惊天。正是昨日樊玉瑞炼成宝剑,化合三剑之精,成此一身之利。号作“眉间尺”。
众人见李林下孤身挺剑而来,方知前哨所言不差。未及阵前宣言,盟军阵中已抢出道宗龙虎山掌门魏银浦,为的是李林下害了武当一山之众,特来复仇。李林下手握眉间尺,却不慌张,冷笑说道:“你怪我屠你山门,怎不记得巫正襟欺我剑宗之时。不过是各凭勇力,我岂怕你。”
一言说罢,二人上前交手。魏银浦手持一柄錾银铜节鞭,挥开阵势,使出先师所授玄坛封魔鞭法,左右劈斩,声如忽雷,甚有巫正襟之气势。
却看李林下手舞眉间尺,眼见鞭来,全不畏惧,左右闪身,躲过凌厉鞭风。那铜鞭不比铁剑,到底笨重。魏银浦一鞭打过,未及收手,李林下早已一剑穿来。银浦大惊,急转回身,险些要了性命。却看李林下剑法疾邪,无有稍歇,挥剑又斩风来。魏银浦招架不及,慌忙挥鞭硬格。却看剑锋到处,应声将铜鞭断作两截。魏银浦心下一惊,丢了单鞭,慌忙败下阵来。
李林下还欲补剑,只见阵中又跃出杨忆元与何云卿。二人护过师兄,各执长剑,复来斗李林下。
此番三剑相交,更是热闹。杨忆元手中乃是白岳齐云山镇山之宝淳罡剑,使得是太初伏魔剑法。依仗剑利,挺身直取李林下。
林下看得剑来,也是有意要同他较个高下,敞开门路,放他淳罡剑进来。杨忆元稍不客气,使出齐云绝学,太初伏魔剑法,一气八剑,尽力使出。
李林下看着来势凶猛,念道好个伏魔剑法,却不容退,手挽眉间尺,立发疾邪剑,大劈大砍,与杨忆元强磕硬敌。诸人只见两剑相交,雷声八响,火光八现。杨忆元八剑使尽,淳罡落处,又被眉间尺拦腰斩作两截。杨忆元一震扑地,被何云卿上前救起。
诸人看着战斗凶险,皆惊骇这眉间尺的锋利,呼喊云卿小心。
何云卿眼见师兄已折了两阵,这疾邪剑法竟是硬敌不得,稍稍挽动落花音,只待李林下先行出手。
李林下看着云卿手中佩剑,极窄极薄,刃放银光,便知不是大路招式。见他踌躇,愈是要看他究竟。遂倒提眉间尺,踏步披风向前。
何云卿看着剑来,强按中气,觑得剑至,忽然俯身冲击。李林下心下一惊,此是舍命打法,难道要以命抵命不成。情急之下,急忙倒转剑身,去扣来剑。不料落花音剑身一转,浮光把林下双眼一刺,眉间尺扑地成空。正在惊异,李林下慌忙抬头,何云卿已挥剑劈来。光起剑落,紫金冠断作两截。李林下看着剑落,竟然未闻纤声,果然是斩花覆蝶,落地无音。
众人见得了一阵,喊声叫好,唯独有申不辰忧心。此番何云卿虽然得了一剑,却是攻心之计,以命抵命的打法。落花音虽然轻灵,只此一剑,也已被李林下看出了究竟。欲要再出剑,定是千难万难。
且看阵前,李林下断了金冠,露出满首乌丝,迎风披散。看着云卿,大笑一声,喊道:“徒有声势,不过如此。”手挥眉间尺,一领剑诀,又发剑来。何云卿不期一剑误斩发冠,李林下竟分毫未伤。此番林下又来,别无招架,慌忙打出四愁剑来,却哪里招架得住,剑身方起,已被斩断两截。李林下却杀得兴起,紧追不舍,扑身又是一剑。
身后武长淮看见紧急,慌忙飞身上前,使出明台心法,向上一迎。李林下手挥剑至,不期被长淮掌风一震,荡开多远。
李林下退了数步,方才稳住下身。定睛一看,却不认得长淮。正是棋逢对手,怎肯罢休。舞起眉间尺,浑施本领,又要抢上前来。
长淮眼见眉间尺卷地又至,慌忙拔出青兕,运起周身正气,无奈格挡杀来。
武长淮此番虽然悟了明台心法,却毕竟是禅宗真谛,只能自保,不能擒贼。手握青兕,处处拦截。李林下一剑不能得手,武长淮也一剑挥出不得。
正在僵持之际,忽闻身后众声喧哗。只听一尘大喝:“真人来也。”
武长淮趁着林下被这一喝分神,慌忙荡起一剑,震开眉间尺,轻踮离尘步,跳出身来。回头一看,只见诸人围着一个单衣侠士,五十上下年岁,满脸堆笑,谦声见过诸人。长淮正在诧异,江湖上不曾见过此人。却见燕翎子谈玉楼慌忙扑身上前,跪倒在地,口称:“师傅。”
众人无不惊异,内中或有相识的,或有闻名而不得见的。只此真人非是别个,正是当年驰名塞北,威震中原的北镇大侠阮离亭。
众寻躲在人中,闻说挤向前去,迎面抬眼一看。啊呀,所谓北镇大侠,不正是先前在太室山中遇见的荒唐老伯。
阮离亭环看江湖各派在侧,多已是换了面孔,故交大都没了。及至众寻挤上前来,方多一亲切面容。拱手笑道:“众寻小友,别来无恙呀。”
诸人闻言可乐,不期这小小众寻却与宗师有旧。众寻又愧又惊,遂将太室山相遇之事讲了出来。
众人直听得云中雾中,连谈玉楼也琢磨不透。
阮离亭一见玉楼在前,先时竟未认出,及至燕翎子一声师傅喊出,方才想起昔日面容。哪知一别已是四十载,昔日儿徒已长成师傅模样。两人此时并肩而站,竟似是一般兄弟,诸人也是觉得惊异。
谈玉楼半身有伤,上前愧道:“弟子无能,此行恬为联军盟主,却是本领不济,身负重伤。此行又困于此处,还望师傅做主。”
诸人一听,纷纷喊声附和,果然北镇在此,何觑他李林下一人。
群雄正在高呼,谁料阮离亭俯身一揖,愧对众人说道:“在下久醉方醒,四肢只觉酥麻,只上这山便费了好些时辰,恐怕上前厮杀不得。”
众人闻说却是诧异,吵吵嚷嚷。不料李林下远远看着,以为是救兵又到,更添斗志,遂撇开长淮,挥剑直扑人群。
诸人见势大骇,慌忙持兵格挡,却哪里抵得住眉间尺锋利,左劈右挥,浑如砍瓜切菜一般。诸人慌忙败退,留出一处缺口,李林下直冲阮离亭而来。
武长淮在后看着,惊慌失措,眼看搭救不得,慌忙将手中青兕丢出。阮离亭看着剑至,挥手接过青兕,脚步却不甚灵敏,只留在原地招架来敌。
李林下未曾见过阮离亭,见他持剑过招,哪里放在眼里,依仗眉间尺锋利,呼呼乱剑斩来。
阮离亭毕竟一代宗师,并不着慌,手搦青兕剑,使动镜花身法,依照林下打法,仍依原样打出。
李林下手挥眉间尺,将一路疾邪剑法打尽,却未占得半点便宜,可怪眼前这人竟对我剑宗招式如此熟悉。正在惊异,不期被阮离亭看出破绽,趁他分神,竟然丢了手中青兕,空出右手,复施水月弓,要擒林下右腕。阮离亭方才便闻众人喊说这眉间尺锋利,如今以剑换剑,要拿他眉间尺。李林下哪里备得这一手,只觉右腕一凉,登时消解了力气,竟就将手中剑丢了。阮离亭遂顺势接过眉间尺。林下无奈,眼看剑已失了,只得慌忙夺过青兕,握在手中,退为守势。
众人见状,高喊大喝。这镜花身水月弓果然名不虚传,阮离亭不愧为北镇宗师,实是比燕翎子更胜一筹。
李林下逞凶至此,方才明白眼前之人竟是阮离亭,先自吃了一惊。又加失了眉间尺,气势自然减了许多。惊愕之余,李林下也觉出蹊跷,这一面侠今日只困守原地,攻防全依手中巧劲,必是有大疾未愈,此时不取他性命,更待何时。思之至此,忽然又跳回身来,手握青兕,笑对众人骂道:“我只当是哪里来的真人,原来是个半残不真的阮离亭。你虽为北镇大侠,却曾记得,我剑宗有一式武林绝学,唤做此生剑法,你那镜花身法可能学得过去?”
一旁谈玉楼闻言大惊,先前受教于恩师之时,阮离亭曾亲口说道,这镜花身法乃是他半世所学之精,从来横行武林。但是外家拳脚,掌中兵刃,只要亲睹一眼,无有学不会的。惟是剑宗陆行休处有一路此生剑法,明明看得详细,却是如何也打不出剑痴功力。不期今日这剑法竟被李林下学去。
一言方罢,李林下未曾稍歇,稳借声势,心念剑诀,舞动青兕,将一路此生剑法打来。
阮离亭自然明白此生剑法的厉害,却疑心李林下所言非真,手握眉间尺,仍敢向前一搏。李林下自知此剑一出,天下剑客再无能出其右,只是忌惮眉间尺的锋利,但要奋力一搏。
二人相距十步,拔剑相斗,唬得诸人都远远散开。只见李林下出手非凡,心念剑诀,脚下风起,掌中雷动,扑身掠地而过,将一路此生剑法挥出。阮离亭稳扎在地,目随青兕,看得分明。只待剑到眼前,忽然挥起掌中眉间尺,依照林下手法,瞬时将一路剑法打出。
两剑相会,却是一样的章法,众人看那霜刃相交,一声震天巨响,眉间尺竟断作两截。
青兕剑斩断了眉间尺,一点刻在离亭当胸,李林下却被应力震飞。
谈玉楼慌忙上前看视,只见师傅当胸流出一点鲜红,剑身入体半寸,并未伤及性命。
李林下却被弹飞在地,震的生疼。所幸青兕剑仍在掌中。
诸人皆未料到青兕剑如此锋利,竟然断了眉间尺。连众寻与平生也甚是惊愕。
此番阮离亭虽然破了林下剑法,却也再无抵敌之剑。只见李林下复又站起,看着掌中青兕,朗声大笑,“试问天下剑客,还有谁能与我为敌。”
一言说彻,人群中却突然冲出老剑客申不辰,挥手夺过弟子思扬所佩明剑,心念一领剑诀,踏步向林下冲来。
众人皆知申不辰为失了爱女生恨,眼前却再无一人能降服李林下,如何安心看他猖狂,遂鼓动浑身血气,尽施平生本领,豁出一条性命,要与李林下一决生死。
李林下看着师叔奔来,先自有几分愧意,如何不耻自身行径。只是如今事已至此,退无可退,遂转动青兕,只用八分气力,觑得剑至,迎面打出一剑。
又是两剑相交,又是一般招式,风起雷动,一声脆响。明剑断作两截,申不辰吐血扑地。
人群中发一声喊,跑出费思扬与李众寻,上前救得申不辰回来。所幸李林下未施全力,申不辰尚有一气可支。众人急要抬走诊治,申不辰却强推坐起,亮出掌心血痕,看着身旁弟子说道:“此生剑从无剑谱,亦无定式,祖师只留一套剑诀,李林下徒得声势。谁能悟此剑诀,为我杀贼报仇,报仇。”一语说罢,登时断气去了。
身旁弟子哭作一团,却无一人晓此剑法。众人看见申不辰惨死,愈加惊惶诧异。
阵前李林下仍在张狂,身后群雄却难发一语。只此万马齐喑之际,一语沧哑深沉道破僵局。众人抬头一看,却是铸成眉间尺的铁匠樊玉瑞,看着平生说道:“我只知你师傅生前得了一块好铁,铸成了雄雌两把宝剑,雄剑唤做乾元,送予了剑痴开山。一把独自留存,至死我却未见。如今看来,大哥交予你那把青兕宝剑,便是雌剑坤元。”
平生之师,名唤樊金瑞者,正是玉瑞先兄,乃是江陵府第一神匠。陆行休早年爱剑成痴,自称妻子腹痛九月,产下一个死胎。行休可恨爱妻被此物害死,遂以剑劈开,内中金光乍现,露出一块先天玄铁。剑痴转悲为喜,觅至樊金瑞处,拿出玄铁以示。说来二人各有痴处,竟然意气相投。陆行休只需古今一剑,纵横平生,可称剑心。樊金瑞只差一块好铁,铸成古今一剑,足慰匠心。二人指铁为誓,结为兄弟。如约铸成雌雄双剑,雄剑乾元由行休亲佩,雌剑坤元收于金瑞家中。陆行休为报此恩,又将平生所学尽授金瑞掌握。陆行休自此横行江湖,再无敌手,后于凤凰山开宗立派,乾元剑由此天下闻名。樊金瑞无心江湖之事,得铸宝剑,心满意足,自此销声弥迹,漫游山川。及至来到汴京王家门前,看见希孟神色非凡。画师亦是好客,二人相谈甚欢,引出爱子平生,却是好武成顽。金瑞朗声一笑,遂成一场师徒姻缘。
如此这些来由,平生亦是不知,今日经玉瑞道破,众人皆吃一惊。难怪众寻在浅云交手,所用皆是剑宗招式。
诸人闻此,纷纷聚睛来盼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