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两贩夫各言事理
书名:武林三国志 作者:文字侠 本章字数:9083字 发布时间:2024-01-22

上部 原侠

卷一 墨侠·梁祸

第七回 两贩夫各言事理 八剑婢同摆阵法

正议论间,巷子西头径来四人。但观前两位服饰,华淡明暗,区别悬殊,唯一人佩剑,显然主仆。跟着的更似卑贱下奴,各提一条四尺长箱,两端纵面也有咫尺见方。到了太学门前,仆先与门吏打一个招呼,主仆二人复与诸生稍加礼过。仆再问吏:“我们是颍川来的,藏书处该怎么走?”吏曰:“可是颍川唐氏?”仆抬左掌,前臂横胸右指:“便是我家三少主。”

众声微起,吏已接话:“果是几位,上面关照过了,说你们这些日子便到。且等有人换我时,就由我领你们前去,眼下先在门房稍歇吧。”侧身一让,掌指门内一侧:“请。”四人方动,王度步出:“慢着。”打量所谓少主,身材甚高,足有八尺二寸,丰鼻厚唇,两眼集中,珠眸深邃,仿佛斗鸡。

吏稍回首:“你要做甚?”王度目不转睛,一步前掠,次步逼近,面对面时几乎矮了一头,兀自声势不堕:“敢问箱中何物?”锦衣少主曰:“自是书籍。”度曰:“软的硬的?”对方微顿:“噢,都是纸的。我嫌竹简沉重,著书从来用纸。且等入了太学,你们要觉得好,就请再用简牍刻抄一遍,利于保存。”度曰:“既是纸书,观箱尺寸,言必海量,敢问多少?”答曰:“不曾详计,约莫五六百万吧。”

众起哗然:“什么书要写这么多?!”“一经之注,天下各家合计,最多的不过百万余言。他这是什么,竟数倍逾之!”“莫非此人已遍注群经?!”“遍注群经也只是注一遍,哪会有这么多!”“兼为史书,或可有之。”“诸位有所不知,吾闻桂阳唐珍所撰,皆乃小说故事,不是闾巷奇谈就是山海奇观,故可扬扬洒洒,恣意妄言。”“刚才不是说颍川唐氏么?怎又变成荆州桂阳人了?”“难道不是眼前这位,却搞错了?”

锦衣少主曰:“我确实姓唐名珍,字惠伯。我们唐家也确实是颍川郡望,只是后来避难南迁,才久居桂阳。到我这一代,方始复返中原,再谋发展。两位兄长先回郾县重立根基,此后都得了官职,就又召我北上,留守本郡家业。”王度遂问:“果真是你,新年怎不在家团聚,要急着赶来太学?莫非受了地方推荐,前来入学?又或者只是自行游学?”唐珍曰:“我长在桂阳,久离中原,正统教化日渐生疏浅薄,却看惯了自然风景,只爱那些无拘无束的神仙事迹,故从不做那辛苦学问。最多研究些风水地理,但凭这些兴趣见识,此生所书已逾千万言,皆非正经,不过卖文度日,兼资家业而已。不想世道眷顾,竟赚得盆满钵满,颇教人眼红。此行我也并非投学而来,只为投书求藏。”度问:“你这两箱数百万言,都写的什么?”珍曰:“如刚才那位所言,并非正经文章,都是小说故事,且多虚构编造。”度问:“具体又是什么?”珍答:“张天师降妖除魔故事。”度曰:“这也能写数百万字?”珍曰:“九虚一实,不限真事。”度未及再问,身后已起诸般质疑:“你这样的书怎好投入太学!”“太学收的都是正经学说,你这等书只能南市上卖去,纵然卖得再多,也不好混进太学里来!”“这样的书也送进太学,成何体统!”“此先例决开不得!”……

陈徵缓缓高举其扇,这厢略见平息。前面王度接着问:“莫非使了钱财?”唐珍看他不善,语声转加:“胡老太常已经点头,你有何异议?”门吏随曰:“他不曾使钱。”度即一声冷笑:“当然了,有个宦官兄长关照下来,自是一路放行,连钱都不用使了。”这句激动群情,群里谢天审势一呼:“我不放行!”诸声并随:“我们也不放行!”“不能放行!”“决不放行!”……

王度得此声势,不必再与唐珍近面对峙,返回人群当中。此时人多移于太学门前,书摊之围自解。闻人袭便至唐珍一侧,先礼后问:“你这两箱书籍,是同一部呢,还是一书两份?”珍曰:“两部。”袭曰:“太学收藏,一部足矣。”珍曰:“便是只投一部,另一箱要予别人。”袭问:“这书一向好卖,不知谁有此等福气,得蒙尊驾馈赠?”珍曰:“我向居颍川,也不认得那人,只听说是沛国来的一支商队,在西凉出了事。那人正是商队之首,回经长安时滞留了一阵,顺道拜会了我大哥虎牙都尉唐玹,不仅盛赞此书,更开口索求。因其主人乃谯县巨富曹嵩,又是当今曹中常之侄,便也与我二哥唐衡有了关系,故不好拒绝。大哥书信与我,嘱咐给他一箱,且须尽快送到洛阳,趁他因此案件逗留,早些交他本人。”袭笑:“那人就是我了。”珍自一愕,听对方报了姓名,始信其言,即令仆人递去一箱。袭接过之后再三致谢:“新年劳驾,远道而来,竟为此小事失了团聚,教我如何过意得去。”珍亦客气:“父母年迈,都留在桂阳,两位兄长又皆异地为官,颍川止我一人独居,就来京城看看也好,且洛阳和颍川之间不算很远。”

众见此状,无不错愕,低了声音。闻人袭回摊复笑诸生:“曹中常自命清流,莫敢亲自接待我。亏得之前路过长安时顺着曹唐两家关系早谋结交,倘似尔等呆板迟钝,如今真要喝西北风了。现下可好,不仅饿不了肚子,若能借此赚上一大笔,也算弥补了些许损失,回去之后面对曹公亦能有所交代了。”

一时之间,众皆哑然,只是还不肯让道。闻人袭微微一笑,朗声劝来:“太学岂无雅量?容他一书,你们也可派人抄卖,解得燃眉之急。”半数动容,急中语迟,袭又抢了话头:“你等若嫌太学门前卖这书有失颜面,不妨校内先抄妥了,然后搬去南市出售。呵呵,学问归学问,买卖归买卖。年轻人,怎就如此不知变通。”复曰:“不过他这书热门,不似我抄你们这些,却是替你们传道。你们抄他的卖,倒确实是他在帮助你们,故须分利给他。”诸生或曰:“颍川唐氏早已暴富,不输大将军多少,你这是损不足而奉有余!”袭曰:“一事归一事,该给的还得给,这是两回事。”

唐珍见人群稍有松动,趁诸生暂时不注意自己,欲悄悄赶进太学去,就不动声色轻步而前。他忌惮王度,带着仆从往斜刺里远避之,到了另一人跟前,正要侧身挤入。对方未察,度已瞥见,忙推身边一人,连着三人一个接一个肩头次第撞来,又阻了唐珍。跟前那人被撞也反应过来,抬头望之:“还不能放你进门!”周围亦曰:“大家小心了,别给他钻空子!”

人群复紧,唐珍后退两步:“敢问我这书为何就入不得太学?”正对面冷哼一声:“这还用问?”他背后几个替他说些缘由,再后面几个又各自讲起一番大道理,最后还让他结尾:“圣贤经典我们尚且来不及深读,如何有空看你那玩意儿。”珍笑:“我自知浅陋,决不敢与经典争胜比肩,但瞧你年纪大些,虽不屑于拙作,但若少年儿郎苦读之余拿来闲时消遣,也还得些用处。”对方大笑:“你当这太学是闾巷学堂,随便入的么!能入太学者,”目光左右四顾,见在场多为年轻人,先寻得一个貌似比自己年纪还大一点的,“要么是饱学之士,年齿已高,”再视其余,“要么如这些青壮之辈,志存高远,日夜精进,哪得闲时看你的闲书。”珍持笑意:“总有些十几岁的少儿,还留着些好奇之心,多少可以看些解闷。”对方斥之:“学问没有捷径,太学何来少儿!”珍依旧笑:“有的,迟早有的。我人去书留,不争一时。”对方蓦然转色:“十七八岁的少年或许有些,也不看你那些了,十三四岁的便没有!”珍问:“古往今来,就没有神童了么?”对方心口一紧,嘴上不输:“神童虽偶然有之,也不至于十三四就入太学。只恐根基未深,早入高尚学府,实属拔苗助长,大了却反不如常人,故而如今是没有的。”珍曰:“我亦知早慧不祥,但又岂能一概而论。听闻汉在长安之时,有南阳任延,十二岁得入太学,号‘任圣童’,乃迄今为止最小的太学生。我这书么,便是留给他那样的天才少年看的。”对方冷哼一声:“怕是少年天才长大后就泯然于众了,想必也是因骄傲自满而有所懈怠。莫非……就是看你那闲书给耽误的?”

这一问显然含着讥讽,要引众人嘲笑,不料笑声廖廖。那边陈徵心道:“不好,此人不知任延往事,要落下风了。”王度亦同其思,奈何他二人词锋紧张,不及插话相援。果听珍曰:“任圣童非但少年天才,长大后更有许多功绩留与世人称颂。”言且一顿,看着对面,本要等人问来再说,竟都不问,珍自续述:“他本为王莽时太学生,自是不愿做官,四辅三公接连招聘,都不能动其心,中原大乱后就避难蜀地。更始初定,江南道路未畅,朝廷授他会稽都尉一职,招揽流落在吴会间的北方或当地贤才。他到任之后,皆以师友之礼敬贤待士。其部属贫难,就分出自己的俸禄救济。又裁减士兵,要他们耕种公田,以便周济四方穷困。每到各县巡行,必派人慰问孝子,招待饮食。聚此德名,江左一带都争相应聘于他的治下。后来光武得天下,他又做了四年九真太守。那里的骆越人,久处边荒蛮夷之地,本无王化,只会渔猎樵采,不懂耕种,夫无定妻,子不知父,任延皆一一教之,期间普施礼法,当地始渐有华夏气象。蛮民原无姓氏,及明宗族之道,备感恩德,多自愿随从任姓,并为他建了生祠。”

听毕,诸生一时无从议论、反驳。闻人袭续曰:“这还只是文功政绩,更有战功武勋随后。话说任延治理南方颇有盛名,朝廷召还褒赏,又派他出任武威太守。那里是西北边陲,苦寒之地,内忧外患,比交趾更难治理。一是天高皇帝远,豪强横行不法,竟敢携同私兵对抗官府,被他灭了几百人,终于都老实了。二是疆界北临匈奴,南接羌人,百姓害怕羌胡入侵抄掠,多废耕种。任延到后,挑选一千知兵之士,申明赏罚,要他们率领附汉的杂种胡人休屠黄石骑兵占据要害,一旦有事,并力击敌。自此每战多胜,敌人不敢再来,遂得转治内政。河西素来少雨,任延设水官修建沟渠,百姓皆得益处。物足民安之后,他终于可以做他最擅长的事了,便是兴建学校。本来西凉民风彪悍,多出武人、商贾,不重学问,武威一郡经他教化,渐渐也有了博学多才之士,其学风亦渐播于凉州。”

一人忽言:“如今也听不到他许多名气,想必是你吹得厉害。”闻人袭笑曰:“那是因为,后来他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羌汉之间事颇复杂,他镇压处置不当,枉杀了几个羌人,故被降罪卸职。朝廷历来不欲彰其过失,自亦不宜过多宣传他的事迹。不过明帝时他又被重新起用,先为颍川太守,复为河内太守九年,终于任上。敢问这一位才子,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必是久在太学,可做得什么实事?”那人无语,袭辞愈振:“今凉州学风盛行,原来大都起自武威,皆昔日圣童之功。且西凉边事频多,久经苦难,所出佳士,多能文能武。夫武以文济,方不失实干,不比那些腐儒酸生,只会埋首穷经,枯坐空谈。”

那人终退,闻人袭续曰:“如今西凉人做学问可不比中原差,单道‘凉州三明’,岂止些军功,个个都是饱学之辈。老将安定皇甫规,与同郡另一位大儒王符是挚友,共同著书立说;敦煌张奂,其二子皆当世书法家,他本人曾从已故太尉朱宠研习《欧阳尚书》,深究前人注解《尚书章句》,认为《牟氏章句》重复之言太多,就自行删减,从四五十万字减至九万字;武威段颎,早年替朝廷掌管皇室园陵,便是因他精通古事。”

或问:“那姓王的学者究竟何许人?我还不曾听过。”也有称听过的:“可比昔日王充。”闻人袭曰:“他自号‘潜夫’,不欲显达,故其所作悉称‘潜夫论’,世人少知。”再问:“既然其名尚微,你是如何知道的?”袭曰:“此趟西北之行,途经安定,得以拜访。本要讨他一部书来,怎奈佳作未成,只好讨教些道理,三日方别。”

众人笑之:“你不愧是个奸商,名为论道,实谋其书。”或问:“谈些什么,说来听听?”又问:“书虽未成,已有内容,精辟之论,都有哪些?”袭曰:“我哪里记得许多,既为商人,就只记得一句。”众人催问,袭方慢言:“《务本》篇中那一句,最得我心。”缓之重声:“为国者,首在富民!”

嗡嗡隆隆,众议此言。闻人袭见势插话:“今民未富,虽纸张初兴,文章骤广,识字者剧增,然于水深火热之中哪得许多闲趣,必是娱乐消遣的多,钻研深究的少。所谓安贫乐道,如古之颜回、今之王充,岂是人人可效。吾观治学之道,犹如治国之道,任圣童昔日事足以明之,必先使民富裕,然后教化方行。”起手比划:“底为顶基,俗乃雅本,高下互作,相济相融。”到此顺手平掌一挥,示意让路:“今之太学岂无雅量,竟容不下些许俗乎?”言虽尽时,掌指停处,久久不落。

众看少时,多半还不情愿,但已有人撤步,心不一致,空处便填不满,只得纷纷作罢。唐珍先向书摊谢过,闻人袭出摊近门,隔着半丈作揖礼别,然后目送他所率一仆二从径自通过人群。

甫行未远,一人迎面,正双手持一卷帛书,边走边看。唐珍示意,都避让之。来者仿佛未觉,擦肩而过,到了门外,举目止步,似寻人物,目光忽远,定于书摊,却先近陈徵,继续看文。王度见是贾彪,不打不相识,也过来了。只听徵问:“你找何人?我帮你问问。”彪又搜视一遍,向徵确认:“没别人了,必是此贩。先不急着给他,容我看完。”

闻人袭方回书摊,见状举手呼来:“我在这里!”陈徵稍愕:“你俩也认得?”贾彪曰:“你我今后是同门了,我已慕名师从刘博士,便是今早的事,就命我交这一篇于他抄卖,之前却并不认得。”遂应声而上,袭忙出摊相迎:“可是送与我的?”彪合卷递之:“你倒是机灵,不容我看完,明知故问。”袭笑谢之,收回摊里。彪亦步回,徵问:“写的什么?”彪曰:“是恩师去年向朝廷的进言。”徵问:“可是劝止铸钱?”彪曰:“当是,只是我还没看全。就记得一句……”其言未尽,那边袭已朗声诵出:“天下可百年无钱,百姓不可一日无食!”彪曰:“正是这一句!”

却非闻人袭听见这里,乃诸生逼问,要听全文,故只向他们道一句精彩的,然后曰:“我好不容易要来的,不能都给你们听去,不然如何卖钱。尔等欲看此文,该向刘博士要去,何必为难我!”众人不依,或骂他吝啬,渐渐吵嚷起来。门吏阻在外围,也劝止不住。正欲提声,左肩蓦沉,被一只刀削般修长淡白的手掌按上了。

吏即回视,但见来者一身文官服饰,锐首尖额,精神干练。眉目口鼻皆清细如柳,似由利刃雕刻而成,又或本就是四枚利刃,镶于容颜之上严阵以待,间隔适度。唇上八字须亦细密齐整,对比颏下则净白无须。这番仪表,英气虽深藏暗透,却也十分明显,略是逼人,微带几分压迫感,不多不少恰正合宜,稳稳的令人稍觉其威势,倒并无不适。

吏询来意,彼曰:“我乃议郎,有要事欲见刘子奇博士,不容拖延。你若知他住处,烦请带路。”虽是言请,实含命令。吏曰:“新年人少,仅我一人值班。”侧身半回,挥掌再指诸生:“你也看见了,眼下颇有些吵闹,我岂敢擅离职守,只等有人替我时便带你去……要不,你自己先进去问问?”

议郎话音稍重:“皆文弱书生,法度礼仪都该明晓,知得分寸,能有什么事来,你带路便是。”他腰不佩剑,其鞘近底前段逐渐上弯,想必里面是刀,外观尺寸短于寻常,先前左手按吏肩头,此刻早已回落,依旧握在黄黄的铜柄之上,当下紧了一紧,弄出声响,以示催促。吏眼皮微颤,不敢怠慢,答应了正要走时,陈徵忽入视野,立于侧近,上下打量议郎,心亦思量:“虽具文官气度,实兼武将威风,却言迫下吏,不该如此。”他刚才凭耳力已听得二人对话,既知情况,复生不平,这一立便是暗示。吏即大喜,如得救兵,忙转方向赶近两步,指徵回头谓郎:“他就是刘博士门下弟子,由他带你前去,自当比我方便!”议郎稍观对面,微一颔首。徵即步出道请,扇指大门。吏望二人去讫,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寻至刘陶宿舍,亦在诸生长屋之中,只是独居一间,也不宽敞。陶见议郎,颇感意外:“原来是你!你怎会来此?却有何事?”见他微瞥陈徵,复曰:“皆非外人,但言无妨。”议郎终曰:“天子又要铸钱了。”陶吃一惊,面色不露:“此事找我何用?”郎曰:“吾虽年底归京,却早听说天子去年夏天已议过一次铸钱,被你上书劝止。今欲再议,自然还需你劝,故来相告。”陶自喃喃:“必又是短视之臣出此下策。”随即连问:“今日你也去早朝了?是去尚书台了?”郎曰:“幸而今日只议这一件事,早朝早散,故得赶来。记得后天是你去尚书台,可趁今明两日好生思虑,如何劝谏。”陶问:“不知谁又妄言铸钱?”郎曰:“并无旁人提议,天子自思之,垂询我等。”陶问:“你是何见解?又说了些什么?”郎曰:“我本武将,矫诏破敌,功不抵罪,自边疆刑满方还,”双手虚揖一下,“蒙朝廷不弃,征拜议郎,区区数月,历事尚浅,岂敢议政?故是一言不发。”陶曰:“昔日议汝功罪,我即在场,去年拜汝议郎,我亦助言,两番暗观天子形色,似已对你颇见器重,只是尚未明示。故初一那会,吾恐天子委你兵事,就预先劝你推辞,不想那时事多,大将军又不欲动兵,已先言之,天子自亦不及问汝。然今日乃尚书台议政,所到之人皆非摆设,岂能丝毫不问于汝?”郎曰:“确实问了,我自推辞不议。”陶问:“你怎么说的?”郎曰:“便似刚才的说法……”陶以为就这些说法,稍喜称善。神色甫落,议郎续曰:“不料天子已知我最早是郡中计吏起家,精擅算钱之术,故坚持问我。”陶转惊色:“你又如何说的!”郎曰:“原话倒还记得,是这般说的。”稍顿继续:“会计一道乃实地公务,自由下吏为之;铸钱与否是天下方针,皆赖公卿决之。待决断之后,需铸多少,费材几何,方又是我的能耐。此前大政决策,尚非我智力可及。”

刘陶听时已露喜色,听毕笑指:“你这番推辞甚妙!”猛一落手,抓他手腕并肩出门:“走,去见天子!”议郎随行:“朝会已散,此时你我如何见得天子?”陶曰:“自先宫外求见。”郎曰:“你我都只是议郎,你虽汉室宗亲,还只是布衣郎,天子不曾相召,这个时候纵有人去通报,焉肯轻易相见?”陶曰:“此事你未曾一议,今去求见,只要有人通报进去,教天子知了,必肯相见。”郎曰:“我本无计议。”陶曰:“见了天子,自有我谏,你就是个开路先锋。”郎问:“天子能知吾意?”陶曰:“天子聪明。”

说时越行越快,议郎紧随在旁,忽问:“你这脚程着实利索,不输于绿林高手。”刘陶笑谦:“我不像你自来习武,不过是家传宝书《淮南子》中记载的养生炼气之法,平日习之健身,见效未久,哪比得上你这凉州游侠、河西第一刀。”郎谦:“也只是少年时的名声。”陶曰:“知你未满四十,凉州三明,你最年轻。”郎曰:“求见天子,尚需久等,眼下也不急这一程。”陶曰:“吾非急于进城,只恐大门外那卖书的走了。”郎问:“此是何人?此事也与他有关?”陶曰:“去年既已劝过天子,至今又言铸钱,必有内因,且是天子自己想的,恐旧时说词未必见效,故要请教那卖书的。”郎在其右,遂伸左手:“我助你一程。”陶右手一搭:“多谢。”脚下已虚,若浮若飞,倍速向前,不由落目低视,笑叹:“体轻之术,竟可如此!”

陈徵在后,亦甚惊之,忙也运功发足,尚能跟上。不一会儿,都出了太学大门,只见闻人袭还在,刘陶颇感庆幸,转至摊前。袭见面道谢,陶见之即问:“我这文章可还好卖?”袭曰:“还不曾卖。”陶曰:“你连上表的奏疏都要拿去抄卖,还真有你的。”袭曰:“你这文章中有钱货之道,我不止卖钱,亦欲收藏。”陶曰:“钱货之道,我远不及你。今你得偿所愿,如何谢我?”袭曰:“你不是不要我谢么?”陶曰:“如今要了,有急事请教。”袭拱双手:“请教不敢,但请垂询。”陶就势牵他前臂,离摊避众,到了不远处,方言事体。议郎慢慢走近,陈徵少几步,面向诸生,防他们过来。王度先至,被他拦下,其余皆止。度不得听,便远远的观那议郎,心道:“此人虽身过中准,尚无八尺,之所以显得甚高,一则他瘦,二赖气概威严。”

闻人袭听毕,来回踱了几遍,方止步曰:“天子忽然再欲铸钱,原因你我都还未知,我亦无从计较,岂可胡乱进言。不如绕过天子去说大将军,使他劝回圣意。”两个议郎对视一眼,刘陶问袭:“这也使得?”彼近而低声:“我亦知当今天子不能左右大将军,却是大将军可以左右天子。只要大将军不愿铸钱,天子自然罢了。”陶称有理,袭又说道:“且天子既言铸钱,诏令恐已下达,此去若迟,却是要劝天子收回成命,谈何容易?惟由大将军劝来,自当中止。”陶赶紧问:“见了大将军又如何说?”

此次闻人袭要刘陶躬腰倾身,他好附耳低语,以为那议郎也听不到了。对方看得一阵,心忖:“你这劝法,只怕也悬。”果见陶直身时,袭续言之:“我这些话,大将军怕也未必动心,到时还要看你发挥。皆因这些道理并不高深,只糊弄得一般人。大将军真若精于天下财货流通之道,恐亦劝他不成,然若什么也不懂或轻视商道之辈,同样是劝不成的,一知半解的最容易劝。成或不成,就看大将军的深浅了。”陶叹:“这一去,也是天下祸福所系。莽祸未远,就怕今人效之,一旦铸钱得了甜头,往后累番为之,百姓竭矣。”既忧成败,自忖与梁冀贵贱悬殊、从无交情,便曰:“劝不动大将军,也就不好再劝天子了。我先谋入宫,事若不谐,再往大将军府拜谒。”

未及告辞,闻人袭曰:“先劝大将军,不成再劝天子。”刘陶不明,悄声问之:“你方才也说大将军可以左右天子,天子却不易左右大将军。若大将军欲铸钱,再见天子无益了。”袭亦低声:“大将军若知天子执意铸钱,恐也懒得再费唇舌。不如先看大将军意思,他若肯劝天子最好,不然你已去过大将军府,就再入宫劝天子,谎称大将军不欲铸钱。”陶惊:“你安敢教我欺君!”袭曰:“你先探大将军口风,如果不妙,不要等他明说,赶紧去宫里,就不算欺君。”陶瞥那议郎一眼,复与袭曰:“可如今谎称大将军的意思,罪名只怕也和矫诏无相上下!”袭曰:“你阳遵大将军在先,转而阴说天子,只要避开宫里的耳目,大将军就不会怀疑到你头上。”陶曰:“我一大活人进宫,如何避得众目?”袭曰:“进宫时无需避嫌,只是进言时不可被旁人听去,大将军便以为是天子自己思得,又或是别人劝的。”陶谢:“就按你的意思。”

两相辞别,两议郎并肩西行。陈徵亦别王度,跟随在后。甫出巷口,刘陶回头见他,便停步问了一句。三人俱止,徵起扇稍拱:“大将军府恐非善地,弟子愿为护从。”陶曰:“我今日不去大将军府。”转谓议郎:“你看他的建议如何?”彼曰:“量一书贩,虽有奇谋,未知朝廷轻重,过分弄险了些。”陶颔:“我亦甚觉不妥,劝大将军的那番说词使得,哄骗瞒混的做法委实使不得。故思先见天子,借着圣意再去询问大将军,然后回禀宫中,期间两头拿捏,两边皆站稳了。却不知今日早朝,尚书台定了铸币事否?”答曰:“已然议定,诏书也写了,幸而尚未发诏执行。”陶问:“这是何意?适才听你所言,今早所议,除了铸钱,并无别事,如何拖着不去执行?”议郎曰:“今日是初三,后天初五迎着财神方下这一道诏书。”陶恍然而笑,合掌之声不及话声:“天子思吉,天助我也!”议郎亦笑:“故而此前劝你趁这两日空闲好生思之。”

笑罢既别,陈徵亦欲别师。刘陶欣然挽之:“不忙就走,陪我逛个南市。”行时复曰:“若今日想不妥当,明日还来南市,还需你陪。”徵应:“后天也陪着你。”陶曰:“大将军府于我并不危险,倒是你去了,兴许引得他那些手下与你面面相恶,指不定生起事来。”徵曰:“届时我送你到府门口。”陶曰:“此又何必。”徵曰:“您忘了么,进大将军府,门吏是要讨钱的,且要的不是铜钱,却是黄金。”陶笑:“我既贫且俭,从无金银。”徵曰:“我还有些,到时助你。”陶曰:“那么这两日的茶钱算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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