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游涯自那日别了黄裳，背负青兕，胸怀画卷，舍命南下，奔往江陵。本欲去寻尹平生解读残卷。不料多时未到山中，一时分不清东西两山。慌慌忙忙，竟然误闯四伏山中。一路寻去，不见人家，四处呼喊，却是扰了道观诸人。此处非比寻常道观，乃是枯荷坐守，不修长生，只纳坤道，势要杀尽天下负心男人。
枯荷听闻有男人闯山，先自嗔怒，即命座下弟子玉缺、银环，出门剿杀。乐游涯不期闯入此中，眼见来人狠下杀手，不敢怠慢。又见二人皆是女子，遂不施展青兕，赤手空拳，使动五白行云搏，扼住来人。
枯荷听闻弟子受阻，竟然拂尘亲至。一见乐游涯所施本领，张狂若癫，不由分说，只是挥麈杀来。
乐游涯哪里是枯荷对手，眼见不是势头，拔腿转身便跑。念起此日已是七月初二，群雄或恐已到剑宗，遂飞步往凤凰逃来。
乐游涯方至，枯荷已带弟子赶来。众人见势，紧紧护住乐游涯。还是魏银浦与师弟先行上前，恭敬施礼，开口言道：“师姑在上，弟子有礼了。”
那枯荷此时却还认得是道宗弟子，不曾动手，喝叫三人闪开。杨忆元复又上前一步，开口说道：“不知我这兄弟如何冲撞了师姑，如何要取他性命。且看弟子薄面，饶他一次。”一言说罢，魏银浦与何云卿也纷纷附和。
枯荷听闻求情，却先自一怒，破口骂道：“你等道宗弟子，如何跟这禅宗败类混在一起。”
三人闻言诧异，乐游涯乃是江湖散人，如何算得禅宗。正欲分辩，却看枯荷又抽出拂尘，对着乐游涯喊道：“你这杀贼，今日老实说出虚舟下落我便饶你，如若执迷不悟，我让你千丝穿心，生不如死。”
乐游涯闻言急忙喊冤，自言不是禅宗弟子，如何知道虚舟下落。枯荷闻说却大怒非常，破口骂道：“你那五白行云搏，不是虚舟所授却是何来。”
乐游涯闻说大惊，不知败露在此处。原来那五白行云搏乃是虚舟剃发之前，一遭与枯荷幽会，互相推搡打闹，由此演出一番技巧，从未传与少林弟子。乐游涯哪里知此因由，如今被枯荷紧逼，到处也逃脱不得。
魏银浦三人还欲说情，却看师姑愈发躁怒，再听不得，哪里还敢开口。枯荷耐性已失，抽出千丝拂尘，只是要取来人性命。
众人与乐游涯皆是先前一道从棋盘山逃命回来的，也算一般生死之交，皆紧紧护住不让。
枯荷大怒，也不畏眼前人众，挥麈向前，就要厮杀。
燕翎子谈玉楼自是知道枯荷手段，一时拿不定主意，犹豫未曾出手。却说这人丛之中倒有几个恃力仗勇的好汉，从来只是听说枯荷狠厉，未曾亲眼见过，一时不服，喝开众人，抢上前来。
谈玉楼定睛一看，却是南岸海陵岛主丘浮海，使一柄镇海鲸叉，呐一声喊，振臂挥叉直刺。
却看枯荷杀心正起，哪里惧此一勇之徒，迎上前来，摆动千丝拂尘，照面一挥。丘浮海却是不知高低，横过鲸叉，向上硬接。
只闻一声厉响，登时将那柄钢叉断作两截。丘浮海尚未回神，早有一麈挥手又来，可怜海上一世强人，今日死于山中道姑手下。
身后众人眼看丘浮海面受一击，那千丝拂尘把半张脸都抓掉，鲜血顺流不止，甚是骇人。
枯荷立时斩毖一人，犹要逞凶。手挥拂尘，复往前驱。
众人见状大惊，自思不是对手，谈玉楼慌忙喊叫众人散开，恐怕枯荷失心伤人。
枯荷看见众人散乱，嗔怒非常。回头唤过玉缺、银环，只是要拿乐游涯。二人听命向前，各挥拂尘扫去。
谈玉楼见势紧急，如何袖手旁观。迎上前来，左右接住玉缺、银环。使镜花身、水月弓，劈手夺过二人拂尘，顺势一扫，将两个坤道震翻在地，却无大碍。
枯荷见伤了自己弟子，登时冲冠而起，迎面挥麈扫来。燕翎子眼见势猛，哪敢硬接，遂丢了两手拂尘，匆匆躲身闪过。枯荷一击不中，愈发痴狂，使出三千式缘愁麈法，一击狠过一击。谈玉楼步步后退，只待枯荷露出间隙。哪知拂尘越杀越猛，及至退无可退。燕翎子遂横下心来，觑见丝至，倾身闪过，立发右手水月弓，擒住枯荷手腕。正待使力夺过，却觉掌心一刺，登时缩回。
乐游涯大惊不好，只见燕翎失手，枯荷倒转拂尘，对着玉楼当胸，一麈扫过。谈玉楼登时口吐鲜血，倒下阵来。众人慌忙上前救过，只见胸口数条血印，皮烂肉糜。
一旁臼儿急忙接过止血，阵前枯荷却杀声未息。群雄见已无退路，纷纷亮明刀兵，齐身来斗枯荷。
乐游涯一步当先，挺身来抢枯荷。身后众人接力赶上，将道姑围在垓心。
众人喊声震天，齐力向前。枯荷杀得披头散发，已入癫狂。盟军虽众，奈何千丝拂尘抽骨即死，擦面便伤。群雄边战边退，只是不能脱身。
正在僵持，天外忽传一声震吼，有人声喊道：“诸位停手，有真人来也。”
群雄闻声后退，枯荷仰面一看，原来是一尘飞身到此，遂破口骂道：“无能秃驴，你算是什么真人？”
一尘上前敛退众人，上前施礼道：“非是贫僧，真人自在山下。诸位暂且罢手，来时再做分晓。”
众人只知一尘闭关嵩山，许愿隔绝俗世，不期今日忽然到此，却着实猜不得是何真人。
枯荷正杀得兴起，哪里听进一尘言语，厉语骂道：“我哪管你什么真人，来神杀神，见佛杀佛。你先吃我一麈。”
诸人见枯荷杀势又起，慌忙闪至一边。却看一尘默念明台心法，使起撑天掌、摇山拳，势如金刚。二人厮杀一处，诸人皆为一尘着慌。
枯荷手中千丝拂尘，乃是道宗第一武功，便是向日巫正襟也奈何不得。环看武林，只有陆行休此生剑法较胜一筹，四众却无人识得。
一尘虽是虚舟亲传弟子，无奈根浅缘薄，一本《明台心经》虽已烂熟于心，却只悟得一十九重明台心法。第二十重乃是万一禅关，久久不能参破。只为这临门一重，一尘一气不能回心，滞留内府，每每打得费力。
如今枯荷又使千丝拂尘，不减先时狠厉。一尘渐斗渐疲，中气紊乱，及至触破内府旧伤，渐渐败下阵来。枯荷大笑一声，回身收麈，唤来弟子玉缺，朗声说道：“今日我再教你一式，为我杀了这秃驴，也好使你江湖显名。”说罢立在原地，转起千丝拂尘，亮出一式“玉女参天”。
玉缺得势，依照枯荷身法，倒转拂尘，对准一尘大师，仰面打出一式“玉女参天”。
一尘已然着伤，看着来势凶猛，强按中气，运动十九重明台心法，极力推出一掌。
两相交汇，玉缺被应力震飞。一尘荡破内府，口喷鲜血在地，双掌已血肉模糊。
枯荷看着一尘中伤，尚余寸气，还欲再补一击。丛中乐游涯却突然跳起，上前护住一尘。
枯荷冷声一笑，复对弟子银环说道：“今日我也再教你一式，为我立劈此贼。”
银环闻说眼中一颤，又慌忙稽首领命。
且看枯荷倒转拂尘，周旋一身，向前亮出一式“金童擘海。”
银环借过声势，手舞拂尘，俯身而下，依式打出一记“金童擘海。”
乐游涯觑得厉害，欲遁弗行，慌忙抽出背上青兕，格剑硬挡。
谈玉楼在一旁强撑观战，眼看来敌锋芒，心惊不好。却说银环出手狠厉，到得当前却突然犹豫，手中一颤。那千丝拂尘只是一味迸气，哪里有收的道理，当行不行，反殃其身。银环遇敌惊慌，先自亏了气势，又被青兕迎面一格，当下断了麈尾，败下阵来。
身后枯荷见状却是一惊，看着银环抱伤在地，厉声骂道：“无能废物，妄自传你功法，却是见不得场面。”
一怒之余，又摆动拂尘，觑着乐游涯，正中挥出一式“荡断银河。”
乐游涯看见千丝荡来，竟呆在原地。身后群雄惊愕，却无人能救。枯荷挥到面前，乐游涯以为势在必死，不料一旁银环突然震地爬起，扑身来挡拂尘。
枯荷大惊，怎想殃及弟子，急忙回麈，却哪里收的回去。使尽气力，拼命收回半身，那麈尾却仍旧划过弟子当心。
银环情知必死，受麈前刻，从怀中摸出一把明光短匕，奋身送到枯荷当心。
枯荷力挽拂尘，本自亏了气息，不期又正受一匕，登时吐血扑地。
银环亦应声而倒，仰跌在地，血流不止。
诸人不知何意，皆看得惊了。乐游涯丢开青兕，扑身上前，抱起银环。看那血肉模糊，已是救不回了。弥留之际，银环双目含泪，紧颤双手，拨开乐游涯披头乱发，轻抚脸庞，笑对双眸，颤声说道：“武大哥，你回来了。环儿，等不及了。”
一言说彻，内中鲜血喷出，惨不能视。乐游涯按着血流不止，悲痛万分。谁知面前枯荷却强撑站起，看着面前男女，张狂若癫，用尽余气，挥动拂尘，使力打出最后一记千丝拂尘。
乐游涯悲已失魂，看着丝至，忽然撑地站起，双手合十，腹运一气，周转终身，荡破二十重万一禅关，开掌见天，震断麈尾，将枯荷掀翻在地。
诸人见状大惊，惟恐道姑逞性再起，纷纷上前，欲要了结性命。却被乐游涯急声喝住，走上前来，扶她坐起。按住伤口，拔出身前短匕，尚余一气可以支撑。
乐游涯回身又看银环，脸上笑意已凝，躺在臼儿怀里，安详去了。乐游涯悲至极矣，低头看见刀匕明亮，上纹鸳鸟一只，忽然破声长啸，嚎啕大哭。手挥短匕，乱刀斩断首后长发，把一身破衫都扯烂，露出原真面目。
一旁尹平生恍然大悟，所谓浪子乐游涯，不正是当年与同虚舟遁去的武长淮，如何化身至此。那奋不顾身的银环，原是等在观夫山下的痴女。
事到如今，枯荷呆坐地上，内存一气，仍是咒骂不止。她口中所骂，正是虚舟俗家姓字。
武长淮扶起一尘，跨步上前，转首对一尘说道：“师兄自幼遁入空门，苦念明台心经，可知为何不得要领。”一尘听他口称师兄，却不知他由来究竟，只是回味说道：“弟子愚昧，自经恩师点破一十九重，惟余万一禅关，久思不破。”武长淮目视枯荷，缓声说道：“万一禅关，本是情关，你自然参不破。”
在旁诸人，闻言皆一惊，目视枯荷，难道相传虚舟经历皆是真的。众人只听那道姑口中咒骂不止，只说道枯荷本是夏秋盈，虚舟原是谭秋阴。
武长淮复又对一尘问道：“师兄可知虚舟大师俗家姓字？”一尘回思片刻，开口说道：“吾师生在谭姓家，俗名双字为霜晚，加冠之年入空门。”
枯荷正在闭目咒骂，一语惊醒，圆睁双目。
武长淮看向枯荷，退身回步，舞动满式五白行云搏。此一路贴身搏法，乃是七十年前今日，枯荷与虚舟相会月下，妾情郎意，花好情深。二人故作推搡打闹，演出这一路绝学技法。可怜妾身深情非钟于眼前之人，郎君厚意竟借自他人之身。
枯荷聚睛看着，仿佛重回昔日年华。
长淮轻舞身法，缓缓讲出一段故事：
数十年前，鱼米之乡，江左谭家，幸得一对贵子，同卵双生，面目皆同。为是生在秋日，哥哥唤做霜晚，弟弟名为秋阴。二人相伴长大，眉目无异，却是性格迥别。霜晚木讷少言，秋阴风流寡恩。隔岸夏家，有一少女，自幼丧父失母，苦苦采莲为生，芳名唤做秋盈。
谭秋阴风流好武，每每逞性出游，驾船乘舟，醉卧敞眠，误入莲花深处。秋盈采莲方毕，起身抬头，惊惶一嗔。秋阴闻声惊醒，忽见少女花容，秋波明媚，似水清柔，一时疑是梦中。二人隔水相望，女儿心惊却不走，男子兴起更移舟。虽说是高 官可羡，虽说是诰命难求，俗世羁绊，到底不如眉间心动，故入莲花深处，成此一段风流。
秋盈自幼孤苦，既见君子，一心皆许在了舟头。只约年年今日，此生长相厮守。男子兴尽归去，空留话语。女儿目送良久，自此日日相思。谭秋阴一朝欢娱，回头都抛在脑后。他只自顾风流，每每拈花惹草，哪管秋盈孤苦，几番落泪难收。可怜孤女乏爱，几度过江寻人。怎料浪子薄情，空惹俗人哂笑。
秋盈日日悲苦，每每延颈遥望。未能回浪子旧意，却误叩呆儿真心。她自在墙外落泪，不期惊了哥哥霜晚。楼头窥见一眼，凿开一生情窍。又怪弟弟薄情，复恨得见太晚。女儿在墙外泣泪，痴男在墙内伤神。
不料造化弄人，时过半载，秋阴复醉酒逞性，夜不曾归，乱入烟花柳巷。哪知天明回家，一睡不起，竟染花柳，逾月身亡。家人难弃脸面，全不声张，草草料理，掩埋罢了。只可怜女儿无辜，来年期日，仍在痴痴苦等。
霜晚自见秋盈，辗转夜不能寐。只见红颜日衰，佳人竟至憔悴。一来心中爱怜，二来慕意难筹。待到月上柳梢，独自撑舟塘中。觅入莲花深处，竟见女儿沉舟。慌忙跃水救起，四目相对良久。不期公子如约，此心再不寻绝。二人相依相偎，演成五白行云。女儿尽吐爱慕，誓将此身相守。哥哥紧揽怀中，贪此一夜相拥。归来复见高堂，可恨同母同身命不同。天晓独离江左，遁入空门学佛。秋盈赶至少林，只闻僧名虚舟。
自此夏秋盈万念俱灰，拜入武当学道，江湖法号枯荷。不期情根已生，野草越斩越稠。每年七月初二，乃是枯荷诞辰，亦是二人会期。枯荷只记得年年今日，竟至思念成魔。每每夜扰少林，哭骂虚舟薄情。
哪知和尚徒有高名，空对金身念佛，却不敢望伊人一眼。
长淮一番言罢，四座皆是惊愕。复又开口说道：“在下先时久久为情所困，及至凤凰一战得遇虚舟大师，指引遁去，授我明台心经，自此改头换面，却是到今日才悟破了万一禅关。”说罢，又正对枯荷言道：“我曾疑问师傅，既然爱得甚深，她又投怀送抱，为何不互相成全。他只说你俩皆爱得太深，心中容不得半点他人，终究只能陌路。我又问他为何不诉出实情，他说你爱得太深，也恨得太深，一旦旧梦破了，此生再无所求，顷刻命到尽头。只要还留一命，终有悟破的时候。如今看来，他只私心要你活着，却不料是苦了你，竟到如今这步田地。”
枯荷口余一气，直至将长淮此言听完，而后无声一笑，仰首断气去了。旁边弟子玉缺记得，自入枯荷门下，从未见她微微一笑。今日看那笑中，既有爱其终生而不可得的悲痛，又有被人终身所爱至死不悔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