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闻雨将桑师姐扶起,退回到同门身边,他看向宁听袖,沉声道:“师妹,你认得傅赭?”
宁听袖目光闪烁,“那,那次去西苍前,我们途经李家集,我曾遇到过他,还跟他说过话。”农闻雨想起了当日从李家集离开后,宁听袖在马车中茫然失神的模样,而在那次之后,她的人,她的心,都发生了变化。
只见丁姓道人背上剑已出鞘,剑光白芒一闪,快得令人瞠目,破空而出,但他的身子却比剑更快。
人与剑几乎是同时到了傅赭眼前。
没有人看清这把飞旋的剑是如何回到他手中,唯一能看清的是,这柄剑已电光火石间刺向傅赭眉心。
傅赭一抬手,掌中死气升腾,看似拙笨迟缓,实则已将剑锋去势牢牢罩住。
但是他没能接下这一剑。
因为这一剑行到中途,却硬生生回退了,退得比进时还要急,还要快。
而比这退势更急更快的两把剑也已然出现,时机拿捏在分毫之间。
邹道人和姬道人的剑从左右两边交接而至,奇幻,瑰丽,化作百影千锋,寒气凛冽夺目,独秀峰上的风势似乎也因此凌乱。
傅赭本就没有退路,他的身后是万丈绝崖。
两侧剑影交织,势走极端,已是避无所避。
傅赭的身形变得模糊,与周身剑影似乎融为一体,只听铮铮两声轻响,两名孤风派弟子向后急退,而此时,最先出手却又折返的那一剑,在此刻又刺了上来。
傅赭缓缓踏出一步,顿时剑锋人影交错,丁道人的那一剑刺入飒飒风中,长鸣之后,诧然而止。
“快退!”两名同伴连声招呼,同时身形甫动,抽剑回击,抓住丁道人左右两肩,退至数丈之外。
傅赭仍是形销骨立,阴沉沉站在崖边,仿若从未动过。
而三名孤风弟子,纳气凝神,也是毫发未损。
战局动无影,止无息,但在极招交汇后,又回归沉寂与僵持。
胡尝欢眼珠打转,他已感到这个老者死神般的面目与气场,当即道:“这是他们孤风派和红山帮的事,千金门门规不插手江湖争端,咱们先走。”
农闻雨望了一眼面前对峙的四人,点了点头。
胡尝欢将绳索系在一棵向外延伸的柏树树身之上,随后抛下,再与齐辩墨一同搀着桑师姐从独秀峰来路顺势爬下,农闻雨拉着正在出神的宁听袖,也跟着撤离。
他目送宁听袖顺绳而下,回头看了一眼孤风派三人,峰顶崖边,烈风交错,三人站得如标枪一样直挺,农闻雨一咬牙,拉住绳索一跃而下。
众人返回山顶处,桑聆露惊骇之状才慢慢消散,她懊恼着自己当众露怯,在师弟妹面前丢了面子,此时一言不发。
农闻雨笑道:“江湖上奇闻异事并不少见,咱们撞上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提了提药袋,接着道:“这番收获不少,等冯师兄他们到了便一起下山。”
农闻雨话虽如此说,但心中开始忐忑,按理说冯望烟四人早该到了,为何迟迟不见踪影。
入谷之后,他们分成东西两侧上山,桑聆露有意争强,选了地势较陡的西侧,如今药草已经采完,又在峰顶耽误了片刻再度折返,而冯望烟等人还未上得山顶。
“师姐!你到峰顶时,傅赭便已在那了么?”农闻雨急问道。
“我,我,废话。”桑聆露根本不想提起此事,但见农闻雨问得如此焦急,不耐烦答道:“你看这是什么。”
她取下腰中药袋,从里面拿出一根草株,晃了晃。
“孔雀草!”胡尝欢喜道,他也只在典籍上见过,此草形如孔雀开屏,便由此得名。
“我若一上去,那个死人便在那里,我哪还有功夫去采这孔雀草。”桑聆露愤怒道。
“那可不好!”农闻雨脸色一变,失声道:“若是傅赭后而登峰,我们在山腰和山顶都没见到人影,他必然是从另一侧上的山,莫不是跟冯师兄他们撞上了。”
其余几人闻言心中皆是一寒,桑聆露一拍脑门,急道:“多半是出事了,不然他们怎么这么久还不上来?!”
她站起身,将后怕和恐惧抛诸脑后,“我们从东侧下山。”
几人不敢耽搁,连忙收拾起东西,由东侧攀援而下。
未及山腰,农闻雨便闻到了血腥气息,他瞅准方向,纵身荡到一棵松树树顶,拨开枝叶,见得远处隐约躺着几个人。
农闻雨立刻赶上前去,在一背坡处发现了冯望烟和其他三名师兄弟。
“周,周师兄......”农闻雨只觉毛骨悚然,呢喃道。
眼前的周师兄胸口被一支树杈洞穿,血早已流干。
农闻雨呼吸急促,颤抖地看向其他人,冯望烟背朝上不知生死,另外两名师弟一个脖子被拧断,一个胸膛深陷,肋骨尽碎。
三人都是面容扭曲,挂着生前最后一丝惊骇的神情。
农闻雨止住颤抖,缓缓将冯望烟身躯翻了过来,未及下眼查看,只听得身旁连声惊呼,桑聆露等人也已到了。
见此惨状,几人都是痛心疾首,哭喊不停。
“冯,冯师兄他。”宁听袖怔怔地望着农闻雨。
农闻雨带着侥幸地看向怀中的冯望烟,只见他双目紧闭,气若游丝,捂着胸口。
“师兄他还没死!”农闻雨呼喊道,同时连忙将“护心丹”塞入师兄口中,取下随身水袋送口顺服。
冯望烟勉力睁开眼,无力道:“快,快回镇里。”
“谁人下得毒手。”农闻雨追问,但心中已猜了个七七八八。
“一个~一个走火入魔的老者,他是,他是红山帮的,傅赭。”冯望烟道出了姓名,随后又晕死过去。
“一定,一定是他!”桑聆露咆哮道。“他根本不是人,甚至不是鬼,他是个,个十恶不赦的妖魔。”
“快,先将师兄带回白皮林,王师兄那里有本门琼花承气饮。”齐辩墨提醒道。
胡尝欢低着头,喃喃道:“周师兄他们的尸首呢?”
“先救冯师兄要紧,然后咱们带人来收敛尸体。”齐辩墨咬牙道,随即他驼起冯望烟,便要先行一步。
农闻雨缓缓起身,他心中怒火渐起,看着三名同门的死状,毅然向山顶方向而去。
“你干什么!”桑聆露眼眶湿润,喝问道。
“师兄?你要回去?”宁听袖惊呼。
“你疯了!”胡尝欢也出声阻止。
农闻雨回过头,冷漠地看向众人,“千金门不惹江湖事端,但同门弟子的仇,难道不让报?”
“那,那个傅赭明显是疯了,我见他双眼涣散,气息游离,必然是患了失心疯,或者,或者练功走火入魔。”胡尝欢话语间底气渐弱,呢喃道:“他,他根本不是人了。”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人,所以他杀了周师兄几人,也与我们算不上有仇?”农闻雨口气带着质问。
“你,你功夫很高么?去白白送死。千金门素来受江湖中人尊崇,门下弟子向来少有人遭受毒手,这,这次不过是意外。”胡尝欢反驳道。
齐辩墨也附和道:“傅赭在江湖上成名已久,这种对头岂是我们几人能对付的,还是救了冯师兄后,回塔城再行商议。”
“回塔城?”农闻雨气得冷笑,“那时,如何能再寻得傅赭下落,按照师傅师叔们的脾气,此事多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真正白死的,是周师兄三人。”
“你,你竟敢口出不尊之语。”胡尝欢壮起胆子道。
齐辩墨听得背上冯师兄气息微弱,立马道:“别废话了,先走,难道在这儿耗死冯师兄不成?”
农闻雨叹了口气,两位同门都说的不错,冯师兄生死未卜,傅赭武功高深莫测,他不能带着几人去白白送死,但是,他可以决定自己的选择。
农闻雨不再争辩,说了一句:“快带师兄回去。”
说罢他一转身,运起轻功,向山顶而去。
桑聆露狠狠地瞪了一眼胡尝欢,“畏首畏尾,千金门就是被你这种人搞得绥靖安逸,毫无生气。”
她看着农闻雨去的方向,连忙跟了上去。
齐辩墨和胡尝欢对视一眼,两人不再踟躇,带着冯望烟往山下跑去。
农闻雨没跑多远,桑聆露便赶了上来。
农闻雨回身道:“桑师姐,不该跟来。”
“我,我今天丢了面子,非得找回来不可。”桑聆露逞强道。
想着刚才师姐在峰顶失魂落魄的样子,农闻雨开始责问自己,若是贸贸然就这么回去,自己一时怒火冲冠丢了性命也便罢了,如何能拖累师姐呢。
他停下脚步,桑聆露也跟着停下。
“怎么?改主意了?”桑聆露问道。
农闻雨摸了摸鼻子,并未回答,而是看向远处跟过来的那道身影,他猜到了这人势必会跟过来。
“师兄,师姐,等等我。”宁听袖见二人停下,连忙鼓气发力,一口气追了上来。
“师兄,你,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要死,死一起。”宁听袖语气带着抱怨。
桑聆露见宁听袖扶着膝盖,不停喘气,眼睛始终盯着农闻雨,嘴里说着同生共死的话,当即不悦道:“宁师妹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胆气这么足。”
农闻雨摊了摊手,无奈道:“你们两个不会真以为我是去白白送死吧。”
“那你什么意思,你刚才那股子神情,是装出来的不成?”桑聆露问道。
“孤风派三名弟子武功都在我们之上,若他们都没能杀得了傅赭,我们也无计可施。”农闻雨摇摇头。
“那你想如何?”桑聆露追问。
“我有信心能追到傅赭踪迹。”农闻雨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你这鼻子当真这么灵?我还以为师傅他说得太夸张了。”桑聆露道。
“而且,还有宁师妹她......”农闻雨道。
“师兄,别......”宁听袖连忙出声打断,不住摇头,她入门这么多年,一直为这事被师兄姐弟们疏远。
桑聆露却颇为大度,看出了她的想法,开口道:“师妹,这种异能乃上天所赐,现在能派上用场,岂非我们的幸事。”
桑聆露又问:“你方才说能追到傅赭踪迹,然后呢?”
“我们三个之中,师姐的轻功最好,等发现傅赭踪迹后,便由师姐去通传信息。”农闻雨解释道。
“噢?这样你俩便能待在一块了?”桑聆露轻哼两声。
“这,这都什么时候了。”农闻雨哑然道,看着同样一脸茫然的宁听袖,开口道:“既然孤风派在寻找此人下落,这附近镇上一定有接应同伴,找到他们,我们便有机会除去这个疯魔。”
宁听袖道:“师兄,你这么说,是认为那三名孤风弟子联手也打不过他?可我瞧见了他们三个的轻功身手,恐怕孙大哥也没这般本领。”
“你还记得钟姑娘说的那场红山山顶的血战么?”农闻雨道。
宁听袖回想起当初富不忧和钟音形容起傅赭的武功,那副震惶惊愕的表情,她此时才感觉到前路是如此骇人。
宁听袖心下茫然:“他,他若是个嗜杀之人,为何那日不杀我?”
想到师兄们的死,短暂的疑虑很快一扫而空。
“没想到你们对江湖之事了解得这么多,不妨跟我说说。”桑聆露道。
“我怕说了,师姐更怕。”农闻雨苦笑道。
“谁说,谁说我怕了!”桑聆露拒不承认,脚下当先一步跨过二人。
三人接着往山峰赶去。
独秀峰顶,枝断草折,一截断肢触目惊心,周遭血已凝固。
桑聆露确认峰顶无人后,上前一看,猜测道:“这断手不知是那三个道士哪一个的。”
宁听袖反应过来,连番奔走,她已感疲惫,脸红心跳,但又作势忍下,悻悻道:“他们输了!”
“但却没死。”农闻雨确信,否则这里应当多出三具尸体。
他嗅着空气中还未散去的血腥味,心中盘算起来。
“怎么样,能找到么?”桑聆露问道,她心里也十分清楚,若是这三名孤风弟子跑了,身上带有的血腥气必然会影响到农闻雨的追踪。
农闻雨点了点头,焦急催促道:“快!”
“这你也能闻到?”桑聆露惊道。
“血,会同样会溅到傅赭身上,我能分辨出两股气息,一道浓,一道则较淡。”农闻雨解释道。
三人又是一路下山,连番折腾,宁听袖已然气虚体空,扶着树干不停地喘气。
“师妹她没力了,还是让她先回去吧。”桑聆露略微轻喘,但面色红润,还能应付得过来,她抬头看天,三人急着追赶,不觉间天色已然昏暗。
“时候太晚了,你确定我们能追上?”桑聆露向农闻雨再次确认。
农闻雨正左顾右盼,脸上犹豫不决,桑聆露性急,又欲追问,急道:“我问你呢!”
农闻雨目中精光闪烁,轻声回答:“他,就在附近。”
“啊?附近?”桑聆露闻言一惊,连忙蹲下身子,四向张望,此时光线已然暗淡,他们从下山一路往北,不知到了哪处山林中。
“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桑聆露埋怨起来。
农闻雨走到宁听袖身旁,扶着她坐了下来,不住抚着她的后背。
“我,我没事,师兄。”宁听袖谢道。
“你可能听到些什么?”农闻雨耐心询问。
宁听袖喘匀气,闭眼静听,夜晚山林间虫鸣沙沙,风自呻吟,远处流淌的溪水也潺潺响动,宁听袖心境渐空,双耳微动,将自己融入其间。
她听见一阵清风拂过树梢,微弱地响动引起了未知走兽飞禽的啼叫,它们于黑暗中蛰伏,观察,兽足踩过落叶,爪尖刮过枝干,黑暗的恐惧慢慢朝她包裹而来。
宁听袖手心出汗,身子也开始颤抖,她竭力让自己沉浸下来,但心越静,细微声便越发清晰,她又一次感到害怕。
突然她感到手上一暖,农闻雨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师兄动作轻盈,一声不吭,却给了她无形的支撑,宁听袖深吸一口气,重新遁入空灵之境。
桑聆露看着农闻雨如此亲昵的动作,心里不是滋味,但也不敢出声,只得在旁静静等待。
蓦然,宁听袖睁开了眼,她朝着东北方向看去,开口道:“在那儿!”
农闻雨和桑聆露正欲起身,宁听袖却又咕哝道:“除了傅赭,还,还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