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雨潇脸一热,笑着否定了。毕竟“暂时代理”与“提拔”并不是一回事,况且不到走马上任的那一天,一切都不能上算。他对着挤眉弄眼的欧阳谋说,我们还是说这个薛工农吧。
欧阳谋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军礼。
这个薛工农的营业额是按自己交来的代扣税票倒推,第一个月推出一千一百多,百分之三带率一点五,综合税率四点五,减去已交的代扣百分之三,交了一十六块多,从第二个月起,连续几个月,每月推算的营业额都是七百二三十,刚好在七百五十块这个线旁边,免除所得税带率,结果几个月没税交,这营业额就生得这么巧,真是出鬼了!你难道不觉得有问题?
欧阳谋嘻皮笑脸地说,嗯,袁哥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一点问题啊……
正好上完厕所回来的鲁奶奶,笑着插嘴问,小袁又发现了什么问题?欧阳啊,我早就讲过你工作要认真一点啦!
欧阳谋伸出食指做了一个噤声手势,好啦,接受袁哥和你老人家的批评!
我其实也是碰巧……雨潇感觉自己是不是不够自重,一个代理站长还没到上任,别给人一种过于得意的印象,赶紧作退步,我如果不是那天偶然看到薛工农在抄你玻璃板下的税率表,只怕永远也发现不了他捣鬼。
袁哥就是谦虚……欧阳谋笑着说,鲁奶奶却打断他的话,笑着说,欧阳,你上次不也是讲那个薛工农有鬼么,你就是懒,明知有鬼也不去查一查!小袁,你不要信他装蒜,你比他心眼实在,他是坐着一个鬼,站起一个鬼!
欧阳谋白眼一翻,夸张地往后倒在自己的椅子上。雨潇想,这家伙人小鬼大,真是不可以轻视了。忽然竟想起经常让自己头疼的弟弟祥龙来,心里慨叹现在的小孩子了不得。回头一自省,其实自己也大不了多少,他想,这难道是未老先衰么?
欧阳谋直起身来,仍复嘻皮笑脸,袁哥,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去调查一下薛工农?
雨潇这一下没反应过来,他并不想发号施令,尤其是现在对下月任务指标怎么下来还完全没数的情况下,也不能轻举妄动。
你打算如何调查?他仍以疑问打阻击。
这也容易,到副食品批发部去查所有的代扣税票就行了。虽然麻烦,但硬是要搞,也总是能找全的!
雨潇心中暗道一声惭愧,却还是努力地不露声色,平静地说,既有薛工农,其他人只怕也难免,比如黄金云,刘连三等几个,那数字也是很可疑的!
欧阳谋尚未接口,鲁奶奶的快嘴又来了,小袁真不要担心这个事,欧阳从没相信过任何一个个体户,他老说,这些食杂老板,如果有哪个规规矩矩把代扣票全交出来,那一定是有病!
欧阳谋一看鲁奶奶要发言就知道大事不好,却没理由制止,一脸苦相,身子简直是摇摇欲坠,看得雨潇忍俊不禁。看来,食杂这里埋伏了一大笔收入啊!他慨叹道。
反正我呢,每个月都完成指标了,给自己留点后手,这也是金站长的教导是吧,袁站长!欧阳谋很快调整好了自己,振振有词地说。
雨潇昨晚想了半宿,也是想把欧阳谋这笔潜在的收入依然继续潜伏下来,等股里的任务指标下来后,再决定怎么做。所以他不再紧逼欧阳谋,赶紧说明道,我现在还不是站长,不要乱喊。你那个调查的事,我也只随便问问而已。
对,现在暂时还不是,袁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欧阳谋坏笑着敬一个礼,高声说,我随时听候命令。现在我先下户工作去!说着,一步两跳地走了。
这家伙优点是聪明,缺点是太显聪明,就是《三国》里面的杨修,终究要吃亏的!肖师傅看着欧阳谋的背影,笑着说。
雨潇笑一笑,气定神闲地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陷入沉思。
这几个月来,站里的收入和任务指标基本上呈同步微微上升状态,如果这种状态是一种规律,短期内没有大变动的话,那么暂时“韬光养晦”是一种明智的选择。自己的饮食户已经调查过半,都有上调营业额的空间,欧阳谋这里也有潜力,没有意外的话,这两个月的“代理”应该没大问题……
诗社在师范大学搞活动的那个周日,天是阴沉沉的。这很影响了袁雨潇本来就有些不振的心情。
袁祥龙如上次所说,也要参加诗社活动,跟着他就出门了。他从同学米泉那里就能得到诗社聚会的消息,而无需哥哥来告知,
雨潇知道,这位弟弟大人不是冲着诗社与诗去的,他的醉翁之意是于晓雪,以及他心目中那个不知算不算堂吉诃德的风车——“瓦尔特”。
米兰依然是等在校门口接待。她以“诗社新鲜血液”的赞美欢迎了袁祥龙。按米兰的指引,兄弟俩到了操场,操场里稀稀拉拉有七八个人,或坐或站。一到操场袁祥龙的脸色就比天空更阴沉,袁雨潇看到于晓雪已经到了,正与身边那位瓦尔特谈笑风生,他扯扯祥龙的衣角,示意他公共场合注意形象。祥龙灿然一笑,径直走向晓雪。雨潇一时竟不知所措,跟着走不是,傻站着也不是。这时他就希望另外看到有熟人,但他上次搞活动根本没认识什么人,且现在来的人又不多,米兰还在校外,他简直有前不巴村后不着店之感。
眼看着祥龙与那两个人打完招呼,三人说了一阵,就席地而坐,祥龙这几个月突然长了一头,个子与瓦尔特差相仿佛,两个高个男孩紧紧夹着娇小的晓雪,仿佛绑匪挟持着人质似的,让雨潇看着十分滑稽。他略想一想,时间既然还早,就先去逛逛大学校园吧。他对大学校园有一种无法开释的情结,一有机会,就想在其中走一走,感受一下那让他无数次想象中的气息和气味。
走出一段长长的林荫道,他才发现天空已经飘起了毛毛细雨,他走在枝繁叶茂的树下,也不知细雨是何时到来。他匆忙回到操场。他到达得算比较及时,米兰正领着大家走出操场,告知他因雨而转移活动阵地,诗社成员小冷在这里读书,现在由他安排大家去宿舍。
诗社的人正三五成群地跟来,走在队伍最后的就是袁祥龙那三个人,即使走着,依然保持着挟持的姿势,他真是啼笑皆非。
米兰被几个人簇拥着在前面走,她被众星捧月是再正常不过了。其他人三三两两从后面与雨潇擦肩而过,直到祥龙从后面拉了他一把,让他跟着走,他这才跟着祥龙等三人一起走。
他和晓雪打过招呼后,祥龙便让开位置,把他拉到于晓雪旁边,自己却走到另一边瓦尔特的前面,一边不停地偏着头和晓雪说话,有意无意地脚下时快时慢的走,弄得瓦尔特几次差点踩到他的脚后跟,走得束手束脚,非常狼狈。
雨潇暗暗摇头。
到了宿舍后,可能是为了不打扰到其他寝室的人,他们聚会的那间寝室,将两扇对开的门栓定了一边,只开了刚好能容单人通过的一扇,祥龙站在门边推一把晓雪,拉一把雨潇,瓦尔特被关着的半边门挡了一下,慢了一步。
等瓦尔特跟进去时,那三个人已经在一张床沿挤着坐下,寝室能坐的地方已经没有了。现在是袁雨潇兄弟俩夹着了于晓雪。祥龙得意了,轻声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米兰最后进来,几个都站起来让坐,米兰笑着谢绝说,我先要讲话,站着好。
雨潇便进入临战状态,想着怎么找一个插话质询的机会,以完成米兰的嘱托。
米兰首先表达了对大家的欢迎之后,马上接着说,下面我把经费的收入情况向大家汇报一下。
雨潇这一下有些吃惊,米兰明明要他先发难,然后两人演双簧的,怎么突然就直接变成独角戏了。
他呆呆地望着米兰把经费一一向大家汇报清楚后,把一根隐隐绷着的弦总算是放松了,但涌上来的不是轻松,却竟是一缕淡淡的失落感。他觉得米兰突然放弃对他的委托,只说明一件事,就是放弃了对他的信任。他浑身上下都开始不自在起来。开始一直对这个出头之事负担颇重,现在恨不得为米兰大打出手——却已经没有了机会。
米兰讲完话后,大家依然像上次那样,开始个人的表演——一般都是朗诵诗歌或者散文。瓦尔特因没坐到于晓雪旁边的位置,干脆站着。到这一环节,他就当了一回先锋,站到中间去,朗诵了两首他自己的诗作。
他朗诵之后,其他人看来都有准备,依坐着的顺序,陆续站到中间表演。
眼看着轮到雨潇面前,他准备站起身来,祥龙的手却在晓雪背后拉着他,他不想再被绑架了,就挣脱了起身,刚刚起身走到房间中央,眼睛余光就看到瓦尔特果然就过去占了他的座,想必他估算着人人都要起身表演节目。早等着这机会。
雨潇倒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
他朗诵了叶挺的《囚歌》,之后,竟一时不知该把自己往哪里摆放了。左右一望,却见祥龙对着瓦尔特说,请让一让,你坐了我哥的位置!语气极其不善。
瓦尔特自然并不卖账,也是语气冷冷的,这里座位难道还有号码的,即使有,难道你还有入场券不成?
雨潇正要劝解,米兰叫他过去,她朝旁边挤一挤,挪出半个身位,他既欲熄这边的战火,更不能拂了米兰的好意,马上走过去,偏着身子挨定米兰坐下来,被他隔开了米兰的那个人相当郁闷,却说不出来。
下一个表演人就轮到于晓雪,她羞涩地站起来,细声细气地说,我也不会写诗,也不会朗诵,我是来向哥哥姐姐们学习的!给大家唱一首《童年的小摇车》吧!
大家鼓起掌来,瓦尔特和袁祥龙更是比着嗓门喝彩。
晓雪轻声唱起来,雨潇听得甚为入耳,频频点头,米兰笑着附耳说道,还真唱出了一点琳妹妹的韵味!
林妹妹?林黛玉?雨潇本能地脱口问,一说出来就知道自己造次了。
你这土包子!不至于连程琳都不知道吧!米兰笑着说,见他有些狼狈,顺势换了话题,拿出一本杂志说,既说到林妹妹,正好我给你带了一本《青年诗人》,你看一看吧!
这倒真解了他的尴尬,他接过杂志迫不及待地翻开。米兰让他看头条的组诗《初恋时分》,他想既是米兰推荐,必是好的,马上看起来,正看了几行,听得大家又鼓起掌来,原来于晓雪已经唱完,他赶紧放下杂志也鼓掌。
晓雪刚一坐下,祥龙便站起来了,团团地打了一个拱手,说不好意思,我也不会朗诵。说完便表演一个哑剧小品《吃鸡》。虽然只是模仿去年春晚王景愚的小品,表演得倒是很像那么回事,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米兰边笑边说,你这弟弟蛮调皮的,性格不象你啊!雨潇摇头苦笑说,一娘生九子,共娘十条心。
袁祥龙表演完毕,大家掌声如雷,他自觉风头盖过了瓦尔特,洋洋得意地坐下来。
袁祥龙的小品掀了这一个小高潮,后面的朗诵者就有些黯然失色,大家各自开始私下交流,房间里渐渐嘈杂起来。
雨潇便继续看那组诗,米兰努努嘴说,我是想让你看看这个作者。
他一看作者——“陈晓旭”,再看看所附的诗作者的黑白照片,摇摇头,很惭愧,我不认识这作者。他老老实实地承认。
同时心里想,刚才不知道程琳还情有可原,那是唱歌的。现在一个米兰特意指给他一个诗人,居然也一无所知,这就有些丢面子了。想着想着脖子后面就开始发热。
米兰看出了他的窘态,轻轻一笑,你不用惭愧,我对这个作者也一无所知。还记得我们曾经争论过一个事情吗,关于龚雪和潘虹?
对这类事情雨潇记性特别好,他俩是争论过谁可以在电视剧《红楼梦》里演黛玉。
看来我俩都输了,或者说,打了一个平手。米兰说。
雨潇立马明白了,是这位诗作者被选上了扮演黛玉。他颇为吃惊地再细细地打量一下那张黑白照片,一个很陌生的少女。
陌生吧,不但是她,这回选的几个主要演员,都很陌生。
雨潇长吁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我离这个世界太远太隔膜了呢!
你是离这个世界有点远……米兰说着,话一转,你家没有收录机吗?
雨潇思路有点跟不上趟了,是的……你怎么知道?
你平时不听音乐的吗?
收音机啊,听众点播节目我期期不放过的……他近乎嗫嚅地说,只怕米兰又得扔一个“土包子”给他。
米兰不想让他太难堪,浅浅一笑,你如果有收录机的话,我可以送一盒程琳的磁带给你。
旁边几双眼睛很惊艳地看着袁雨潇,不知他为什么能得到这个美女社长如此的青睐。雨潇却失落得很。一台收录机起码也得上百元,他现在锁定的“红棉”或者“百灵”的吉他,都还没存够钱去买呢。
这个事以后有机会……米兰颇为体谅地终止这个话题。
但他还被先前那个疑问憋得慌,明明米兰嘱托他出来质询她经费问题的,没一个什么信号就取消了嘱托,虽然于他是没事了,但那份失落感却更其沉重。他斟酌了一下,说其实一直是记得她的嘱托的。她笑得他要融化,我知道你必定记得,不过我也晓得你的性格其实很不适合完成这样的嘱托。他羞愧莫名,这分明是说他不能任事,似乎除了抱歉,他无话可说。
你这性格尽量改改,三老四严的年代过去了,现在是发扬个性,提倡竞争的时代。米兰和风细雨地说。这让雨潇想起学生时代的班主任。
他刚刚说了一句受教受教,旁边虎视眈眈的几个人起哄,要他们两个人不要开小会,要和群众打成一片。雨潇趁机双手一拱,抽身而退,米兰自然又被众星拱月了。
他这一退出,又发现自己无家可归了。他回不到弟弟那边去,又和其他人不熟悉,在这有些拥挤的寝室里,他连一个可以超脱自己的位置都没有。窗外的雨渐渐下大了,淅沥沥地敲响树叶。他一转念,只能假装上厕所,侧身从单开的门退出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