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安向后望去一眼,跟住卫子湛低声问道:“二兄这就算告诉宋姑娘了?只有两句话,她能听懂吗!”
田垄两侧斜伸而出的枝叶被他二人刮碰得颤悠,卫子湛目光悠远,脑海中涌现出一段回忆:那是一年前,他着手数月布的棋局,却被一个乍然出现的姑娘只凭着蛛丝马迹推断出近乎全貌的真相,在月夜下对他侃侃而谈。
卫子湛嘴边弯起一道笃定的笑,“两句话足够她想出最主要的关窍了。”
“我不信!”卫子安摇摇头,忽然坏笑起来,“哎,二兄,我们两个打个赌吧,就赌宋姑娘会不会如你所想猜出我们的计策。”
“你确定要赌?”卫子湛挑挑眉,似乎有些感兴趣,“赌注是什么?”
“嗯……二兄若输了,就允许我将那晚的事告诉阿鹤!”
卫子湛点头同意,“若你输了,将那碗被你喝尽的羊肉羹还我。”
“什么羊肉……”
话说一半,卫子安猛然忆起宋姑娘做的那碗添了各种佐料的羹汤来。
当时他二兄心里生醋怄气不喝,原以为这事早就过去了,未想一直耿耿于怀,眼下又秋后算账找他要,卫子安苦笑道:“喝都喝了,我怎么还二兄?”
余光中瞥见宋星摇蹦跳着向他二人追来,卫子湛眉眼俱弯,不再给卫子安反驳的机会,快速道:“你自己想办法,赌局生效。”
卫子安尚未反应明白,宋星摇已跑到眼前,抬起胳膊夸张地在两人之间拍拍手,啧啧称叹,“有魄力、大手笔啊两位公子!”
卫子安心里暗叫不妙,沉住气故作不明,“宋姑娘何出此言?”
宋星摇四处瞭望一遭,确认附近无人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两人,声音难掩兴奋,“我想明白两位公子的计划了!”
卫子安张张嘴,难以置信地反问道:“真的?”
“真的!”
宋星摇反手指向遥远的北方,她心知身旁两人正是这场谋局的主导者,不必过多赘述,只挑拣最主要的关键来求证她的猜测。
“军屯田地处青州最北,再北便是鬼方疆域。夏季多南风,蝗虫长成后不仅啃啮军屯田庄稼,也会随风过境飞向鬼方,破坏他们的草原。鬼方多平地少城郭,蝗虫不受阻挡,越飞越远,届时蝗灾起,鬼方定大受其害!”
她回头去看两人的表情,卫子湛对她浅笑着点头赞同,轻声问道:“还有吗?”
“有!”
宋星摇停顿片刻,抓抓头,摸到了什么硌手的长条东西,取下来一看,竟不知何时自己的头发里插了根枝杈,可气的是,眼前的两人都没有提醒自己!
她气鼓鼓白了两人一眼,继续讲述自己的猜测。
“不过我猜两位公子不会行此伤敌一百自损八十的险招,所以我推断不是所有的军屯田都种了那种反常的庄稼,要么分区域,要么分地形,只对准鬼方最肥沃的草场便可。而为了掩饰这场由春跨越到夏的布局,军屯田中该同时种了其他寻常的作物加以迷惑鬼方,以防他们提前获悉才是!”
宋星摇所言正是卫子湛、卫子安两人所谋划之事,她既通过卫子湛的提示猜出针对蝗灾的利用之法,又站在一城之主的角度对计划作出最划算的修正,虽不过推断出了六成,可这六成恰恰是最重要的核心。
实际情况正如宋星摇所料,那是他们兄弟二人用了半天的时间,针对每处地形的不同慎重决议出的对策。
她非统治者,不清楚青州全貌地况,能说出“分区域、地形”的字眼着实令卫子安惊上加惊。
听宋星摇滔滔不绝讲完,卫子湛瞄了震惊呆立的卫子安一眼,手指压在唇上掩住得意的笑,悄声道:“子安,愿赌服输。”
“服输、服输……”卫子安犹自缓不过神来,喃喃自语,“聪明,聪明!”
“我说对了?”
宋星摇撩起裙角跑去追赶走远的卫子湛,田埂道路狭窄,泥土干裂发脆,她赶到他身后来不及站稳,一脚踩碎了裂土,惊声倒吸口凉气向沟壑跌去。
卫子湛的手和目光在同一刻投向她,掌心环住宋星摇的腰身将她勾回,贴靠在自己胸膛前,裙摆撩动成悠扬的波浪,蹁跹落稳。
“当心。”
他垂下手,眼眸底处的爱意悄然收拾妥当,嗓音低沉,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
微风袭过,宋星摇的裙角微微一动,她的心突然重重抖了抖,按下眉头,闭上眼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风的抚摸。
“二公子!”宋星摇睁开眼,恐慌地抬头望着卫子湛,“不对,不对!你看这风!”
她抬起衣袖,袖口被细风吹动飘向她的眼睛,瞳孔渐渐紧缩,声音也有一丝颤抖。
“是北风、北风!二公子,夏季虽多吹南风,可总有吹北风的时候!一旦虫灾肆虐,北风反刮回青州,那漫天的蝗虫会顺风扑进青州几十万顷农田啊!”
“是吗,那当真可怕。”
卫子湛附和着她的话,脸上却见不到一点可怕惊惧的神情,反倒欣慰地笑起来。
“你……你快想对策啊!”宋星摇转头去看正走来的卫子安,对着两人焦急道:“你们快想办法啊!虫卵几乎就要成熟,最早半月,最迟不过二十天就会蜕壳,再不想办法,你们的谋划恐怕就要付之东流了!”
“哦,宋姑娘啊,那个……”
“办法你来想。”卫子湛打断卫子安的话,看着宋星摇浅笑。
“我想?我想恐怕就来不及了!”
“来得及。”
卫子湛回身向田外走去,一步一步迈得平稳,燥热的空气中传来他的反问。
“不动脑想出对策,怎么成为最了不起的谍史?”
六月中旬,烈日高悬,北地农田葱郁繁茂,边境沿线的军屯田已现两极分化之象,田垄之中,有作物茎秆高大粗壮,另有作物枯黄萎靡。
千里之境,凡南临坡、山体之处,屯田内多植鬼方毒种,黄土成渣、裂隙纵横,于东侧两处,中一处,西侧一处,计四处。
凡北有山脉阻挡之地,只播撒寻常粮食种粒,以充军用。两类田地之间空余百里闲耕,以防接壤受其害。
鬼方暗探游走巡视两国交界,终发觉端倪,疾驰归返其主营,汇报鬼方掌事、大孤涂等人。
为保其境内草种、牛羊无虞,减少蝗灾危害,连日来,青州郡县各地多有鬼方轻骑十人成队,越境暗袭屯田,以火烧、砍伐、泼洒石灰等手段破坏植被生长。
青州主营,将军大帐内。
秦者华抬手胡乱抹去额头上的热汗,将手中的佩剑搁于茶台上,端起一杯茶大口大口灌下肚。
“呼——”
他长长松口气,总算浇灭几分焦躁。
“者华,各地军情如何?”
卫子安耐心等秦者华歇稳气息,撂下羊毫笔问道。
“将军,已近二十余处驻点上报鬼方偷袭的军情,不过他们每次只来十几骑,虽然搞不出什么大动静,却来去皆快,驻点的士兵又无法太过远离营区追击,双方缠斗多日也未能彻底歼灭那群轻骑。”
“哼!”卫子安看了眼坐在一旁无所事事的卫子湛,“我倒希望他们常来,他们若不来,我又如何名正言顺的调兵!”
他拿起一方鎏金铜印欲盖向方才写好的帛绢之上,即将落下时,忽然心生犹豫,方印悬在半空未动。
卫子安眸底闪过一丝担忧,望向他的二兄。
卫子湛感应到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眼尾滑过卫子安,游到立于他对面的那幅疆域舆图,语气平缓却透出坚定,“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莫过狐疑;智者从之而不释,巧者一决而不犹豫。(《龙韬·军势》用兵的害处,最大的是犹豫;军队的灾难,最大的是狐疑。善于打仗的人,看到有利的情况决不放过,遇到有利的战机决不迟疑)子安,你已有良策在胸,不要畏手畏脚。”
卫子安眉心一动,目光重新聚拢在案上的帛绢,帛绢所记不过几十字,是他下达给各地防营如何安排军防部署的军令。
他嘴角翘起,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两手握住方印用力盖向帛绢。
“去,军鸽……不,信兵急传十四处防营。”
“是!”
秦者华卷好帛绢小心送进怀内,转了身向外走,迎面碰见宋星摇焦急忙慌跑进帐内,几乎撞到他的身上。
“小心啊,星摇!”
秦者华半侧身躲开,两手扶好宋星摇,没有发觉背后两道惊诧的目光盯住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