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转入土坳,走入那稀稀落落的小村子。他的腿一边向前走,一边打颤;后背无法挺直,像一只被煮熟的虾;混身上下的破旧衣服已经湿透,两只手臂已经僵硬,手指丝毫发不出一点力。
“泰兄弟,那游医家就要到了。”一个求索者说道。
泰平抬起头,看着不远处微弱的光亮,心里崩的劲松了,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他一个踉跄,险些倒在地上,幸好被两个求索者扶住。
“吴兄,你扶住他们两个,我去叫门。”
泰平靠着一堵土墙,闭着眼睛休息,耳边有海潮汹涌。他陷入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
过了不知多久,泰平清醒过来,身体感觉轻松不少。他翻身从一张破门板床上下来,站在小院中央,打量游医的家。
土坯墙低矮倾斜,被灰土泥浆包裹的梁木柱子,露出了干枯的本色,好像老翁严重衰老风干的脸。存于房顶洼处的雪水,渗透进覆盖屋顶的茅草中,慢慢地濡湿了满是灰尘的梁木,像极了风烛残年老翁想起往事时,垂下泪水的皱巴巴的脸。
房间里充斥着发霉的味道,以及各种草药的味道,还有水盆中漂浮着的污血腥气。
这座乡村游医的院落,位于村子的北边,越过一条小河,就能拨开已经疯长的荒草,走上白峰峰巅。院子周围扎了一圈小木栅栏,七扭八歪的,院子边垫起来厚木板,上面堆放着茅草和木柴。一只跛着脚的小黄狗,在一片开垦出来播种菜籽的地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凑到小土坑边嗅着。
院子中央盖着的三间土坯房,有半间已经塌了下来,除了供游医住着的一间东房外,中间屋子是接待乡邻问诊的诊室,那半间没有垮塌的房间,兼作厨房和草药储藏室。
泰平信步走到挂着草药的那半间房前。
房屋檐下有一些小木架子,挂着一捆捆各种各样叶子的干草药,有蛇眼草、阔叶草、鬼针草、车前草,等等。
年少时,泰平随北靖药农进山,见过不少药材,还见过如何熬制和针对病情使用。
这些架子为何如此眼熟?泰平一边打量,一边思索的时候,两个求索者走到他的身边。
“泰原兄弟,刚才你昏迷了很久,游医说,你的体内有两股气血一直在互相争斗,差点要了你的命呢!吴贤一直很担心。”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泰平与其他求索者相处,一直以泰原之名自称。
吴贤身材修长,面目清峻,来自于幽蓟王国,其父是幽蓟大司颜舞最为器重的家臣。
“是吗?”泰平颇感意外。
“多亏游医用针疏导,救了泰老弟一命呢!”另一个求索者名叫詹涛,来自于栗国,在白峰求索多年。
“那我可要好好谢谢游医。”
“你不用谢我,也许是你命中自有定数,该有此一难。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也是你的一大幸运。”一个声音在三人背后响起。
泰平回头,看着眼前的游医。
游医的年龄不小,头发斑白,驼背弓腰,一条右腿也跛了。他长着暗红色的脸膛,生了一对如同草蛇的眼睛,鼻子齐刷刷地少了一半。
“游医的话是什么意思?”泰平问道。
“你体内本有一股血气,昂扬蓬勃,无拘无束,难以控制,若是不及时地加以调理,极有可能引起经脉逆转。恰好你吸了蛇毒,乃是至阴至寒的血气,正好将那至阳血气中和。”
“然后呢?”吴贤与詹涛一起问道。
“海纳百川。”游医微微一笑道。
“游医言过其实了吧!”泰平看着游医,心里暗自揣测:此人不简单。
“你们先进屋,帮我再捣些药草。”
“好。”三人说道。
四个人进了屋子。
“小兄弟,你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应变,吸出封吉身上的蛇毒,又背着病人走了山路,真是不容易。”游医一边为封吉疗伤,一边说道。
“我们都是求索者,自然该相互帮助。”
“我在村子里住了许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哪个求索者,肯舍命相救他人,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
“是啊!我比泰兄弟早来白峰一年,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吴贤说道。
“泰兄弟是一个侠肝义胆之人,以后咱们可得多亲多近。”詹涛也说道。
“我倒是觉得游医与从不同呢!”泰平捣着药,打量着游医。
“我的医术不差,可惜为人脾气不好,与村邻们交恶,不得不背着药匣,到附近村子为人看病。不过,我抢了别的村子村医病源,自然也不好过,你们看,我这条残疾的右腿,就是被一棵突然倒下的大树砸中的。”
“由此可见,人心叵测。”吴贤叹息道。
“好像被蛇咬了的封吉兄,宣扬无国者的论调,引起不少邦国贵族子弟求索者不满。”詹涛说道。
“代表着各国贵族势力的求索者,虽然论述慷慨激昂,但是真正无私心的人却不多,反倒是不如泰兄弟。”
“我与吴兄一样,希望天下出现一位圣者,能够引领亚夏大陆走向和平,不再有刀兵祸乱。”
“好了,三位可以出去,封吉完全无碍了。”游医说道。
泰平放下药罐,看着病榻上的封吉。封吉的神色越来越好,身体也渐渐好转起来。
“泰兄弟,我们到院子里,好好聊一会儿。”吴贤提议道。
“正有此议。”
天还未明,冷风习习。
三个人站在院子里,抬起头看着月亮,各自思索着。
“说起我们这些求索者,早就不似过去那些贫寒子弟,多数是家庭富足的小贵族,很多人是因为族辈长者,以族训为名送到这里求索。若是论求索的真义,又有几人能够说得明白呢!”
“是啊!”泰平叹息道。
“每年来到这里求索探询真义的人很多,大多数仅仅是走过场而已,为了证明自己在此地求索的存在感,为自己今后入世求名铺平道路。”吴贤继续说道。
“詹涛以前也有这种想法。”詹涛点头同意。
“今天,泰兄弟的所作所为,使我知道自己的心胸多么狭小。灭龙七子为天下苍生而战,你能不顾安危而扶助他人,不正是践行了七子的作为吗?可见求索者中并非皆碌碌无为,仍有济世于天下的仁者。”
“詹涛的父亲是栗国狸阳封城城主,他认为太乙山不仅仅是七子圣地,更像是亚夏大陆的精神图腾。父亲送我到了这里,只为让我受到启发和触动,寻找到能够使国家富强的秘法。许多入世后成名的白士,都推崇‘仁变天下’的观点,可是弱国在强国面前,仅靠仁变又如何能有作为呢?我一直没有找到答案,泰兄弟倒是提供了一些思路。”
“什么思路?”吴贤问。
“仁变首先要变的是人心。只有高高在上的人君、氏家贵有了仁心仁行,真正把别人的生命视为生命,将那些苦苦奔波的穷苦人视为同样的人,国家自然就会和睦起来的,人们自然就会团结到君主的身边。”
“以人心为根本,以天道为法则。两位仁兄刚才所说,正是我在白峰多日所思所想的道理,如果我们心中都能以此作为支柱和明灯,世间会少了许多纷争和苦恼。”泰平大声说道。
“泰兄弟说得太好了。”
“前些日子,天下和平是我心中所愿,成为我未来为之奋斗的方向,可是该如何去做,却一直没有明了。其实,只要坚持做仁德之事,心中所愿必将达成,完全不必太过苛求。”
“泰兄弟说得正是。”吴贤与詹涛齐声说道。
“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个世界上并不全是心怀阴谋的掌权者,碌碌无为的芸芸众人,仍有很多思考大陆未来的求索者,和真正将天下苍生福祉作为己任的同道中人。”泰平看着两人,真诚地说道。
“泰兄弟果然是一位人杰,寥寥数语切中要害,指出该如何改变世俗传统观念。泰兄弟将来一定会是改变时局的风云人物,如果你不嫌弃,我想与你在此结拜生死兄弟。”詹涛说道。
“詹兄弟所说正是吴贤所思,不知道泰兄弟是否乐意,能否给我们这样的面子呢?”
“我有何德何能与两位仁兄结拜呢?”泰平有点犹豫。
“说实话,詹涛看出泰兄弟来头不小:苦读典籍,练剑强身,必出身于名门大族。你平日不与求索者们接触,其实已经有了治政的看法。”
“我的确有难言之隐。”
“詹涛只是想说,各国大权掌握在贵族氏家手中,乃是导致国家贫弱、百姓失地的根本原因,亚夏必须要有所改变了。”
“吴贤深有同感。百姓生计难以为继,谁是罪魁祸首?只要君主继续任用贵族,以一己私利而掏空国本的蛀虫,他们就会继续横行霸道,百姓就绝不会有好日子可过。”
“没错。詹涛认为,泰兄弟提到的根本和法则,虽然是改变天下的利器,却很难在各国推行,只有打破原有的禁锢,才可以实现宏大的愿望。”
“两位希望我怎么做?我只是一介平民而已。”
“你能够看到这一切,又有博大的胸怀,敢于提出改变天下的方向,怎么忍心看着百姓继续困苦生活?怎能无视各国陷于虚假繁荣与和平?兄弟入世扛鼎,绝不可留在求索避世独居的白峰。”吴贤激动地说。
“吴兄弟说的不错。眼下亚夏大陆被外族入侵,各国不思共御外敌,竟为了各自权贵间的利益纷争,依旧相互仇视而争战。这样的局面,泰兄弟能够熟视无睹吗?我们想与你结拜,是希望和你并肩改变这样的乱局,改变各国间战争摩擦不断的态势,真正使亚夏大陆融为一族一国。”詹涛说得慷慨激昂。
“小兄弟,你不要再推辞了,改变亚夏的人就是你。”
不知何时,游医走出房间。泰平转回身,看到他的脸上闪烁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