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舍与归（六）
卷帘门拉到一半。
被郑君君料中了。
晃了晃玻璃门，门把上的环形锁就是装个样子。
尹骏在旁边停车，郑君君先一步踏上台阶进了画室。
“喂！钟——奕——铭！”
她对着空荡荡的大堂撒开嗓门喊。
“笃笃笃”跑上楼。
房门没关死，一推便开了。
室内没有暖和一点，冷冰冰的。
靠墙的一张小床上露出男人半个后脑勺。
郑君君起步踏进房间，被后来的尹骏拉着衣服退到门外。
“你干嘛？”
郑君君气恼地甩开对方。
尹骏“哒”地将门拉上。
抬手“咚咚咚”敲了敲门。
“多此一举。”
郑君君不屑地说，她用力“啪啪啪”一阵捶门。
房内传出淅淅索索的声响。
尹骏嘴角一撇对身旁的郑君君会心一笑。
“吧吧，哒哒，吧嗒——”
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慌不择路的脚步声。
“你猜一个人？还是两个？”
郑君君挑了挑眉问。
尹骏果断地伸出一根手指。
“不一定。”
郑君君笃定地说。
脚步声突地快速移向门口。
“咔嚓！”
房门从内反锁。
“等……等等。”
男人结巴地对门外说。
“走吧！”
尹骏说着转身向楼下走去。
“那女人一定在里面！”
郑君君背对着门强在楼梯口。
“你想搞得人家妻离子散？”
尹骏侧过脸低声道。
“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郑君君说着狠话，声调却软下来。
“你为谁出气啊？”
郑君君无言以对。
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男人下了楼。
两个人坐在靠近大门口的皮沙发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时看看楼道口。
“刚才是我冲动了。”
郑君君自嘲地说。
“我看你是嫉恶如仇，你同张凤一样都属性情中人。”
郑君君苦笑道：
“我和她对待感情都比较干脆，不喜欢拖泥带水，但陈雅兰是个例外，该断不断！一而再再而三的保证却依旧藕断丝连！有时我有点恨我自己，一味的纵容和妥协换来了什么？两人中间多了一个人。可悲的是，她对我的失意视而不见。”
“既然如此，不如忍痛割爱了？”
尹骏不假思索地调侃道。
“我也想啊！可惜痛不下决心！陈雅兰永远排在我之前，她不辞辛劳地为对方奔赴一线，却视我为透明的存在，我这分明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还不能向对方表明自己的身份。”
郑君君轻叹口气继续道：
“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时候稀里糊涂地爱上了一个同班女同学，好的时候两个人眼中除了彼此没有别人，她的成绩好毕业后直接留校当了老师，我则通过家人的关系去了市内一家三甲医院。我和她的沟通越来越少渐渐失去了联系。后来听卫校同学说她和原来教我们外科的男老师结婚生了一个女儿，我发自内心地祝她幸福。”
“几年前在同学聚会上重又见到她，她的样子没多大改变就是脸色不太好，席间她对我很是热情，借着酒桌上的气氛和我行交杯酒，我心有触动，但提醒自己对方已嫁做人妻，回来后那份悸动的情愫在繁杂的工作中慢慢隐了下去。有天晚上收到她发来的短信，她说和他丈夫的婚姻名存实亡，她时常记起我和她的过去，皮夹里一直珍藏着与我的合影。她让我加她微信，看着她的头像我再次提醒自己，那只是对方一时心血来潮，一旦涉足其中，我就是那不道德的第三者，除了平添烦恼没有别的，因此我没有给她回复只字片语。”
郑君君说完目不转眼地盯着对面的玻璃大门。
“你做的对，很理智。”
“同学聚会后的第三个月她死了，病死的，我连她最后的追悼会也没赶上。”
尹骏低沉而深重地叹息一声。
“他……在干嘛呢！”
郑君君掉转话题，喉咙口卡了一下，她别过脸将目光移到楼梯处。
“哒——哒——哒……”
一脚轻一脚重的步子从楼梯传下来。
“说到曹操曹操到。”
尹骏故作诙谐地说。
旧款的黑色羽绒皮衣搭配黑西裤，穿了一身黑的钟奕铭从楼道暗处走到阳光下。
郑君君抬头看了眼调侃道：
“这么长时间，藏什么好东西呢？”
钟奕铭的脸瞬间通红通红，他吞吐着说：
“不……好意思，喝……多了，人起来东倒西歪的。”
“昨天凌晨你老婆给你生了个儿子。”
郑君君不咸不淡地说道。
“啊？”
钟奕铭惊诧地看着对方，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没骗你啦！谁叫你关机了？”
郑君君口气轻慢地说。
钟奕铭伸手掏皮衣的里外和裤子口袋。
他知道手机不会在那里，外套和裤子是他挂在更衣室里备用的，刚临时穿上，思忖片刻后他记起手机放在衣架上的那件羽绒服侧袋里，从昨天下午出门就一直没拿出来。
“你也不问问老婆的情况。”
郑君君用责备的语气道。
“雅兰还好吗？”
钟奕铭不安地问。
“母子平安。”
尹骏爽朗地笑道。
“那就好。”
钟奕铭缓了口气说。
“好什么好？自己辛苦还折腾旁人！”
郑君君没来由地甩出一句。
“麻烦你们了。”
钟奕铭歉意地说道。
“你要感谢的不是我和尹骏。你老婆大半夜地找张凤诉苦，张凤也是抽了风刚出夜班跑到你家安慰你老婆，两个人聊到一半她的羊水破了，张凤凌晨给做的剖腹产手术。”
郑君君越说越来气，鼻腔随时随地喷着一口怒火。
钟奕铭联想起昨晚床上激烈的场景，心下不禁一颤。
“让雅兰受累了！”
“你就想到你老婆，别人的新婚妻子整晚到今天早上一直围着你老婆和孩子转！”
郑君君没好气地说。
“对不起，尹骏，不好意思，回头我好好谢谢你家张凤。”
“不……用客气。”
尹骏打了个咯噔，他下意识望了眼身旁的郑君君。
“不走啊！”
郑君君加强语气提醒道。
钟奕铭将拉到胸襟处的拉链一拉到底，他突地想起了什么，探询地问两人：
“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你人过去就行了！”
尹骏站起身拍了拍对方的侧肩道：
“我开车送你。”
“不用，我打车过去。”
“顺道。”
尹骏笑脸相迎着说。
“走吧！”
郑君君起身整了整大衣轻推开手边的玻璃门。
“咳！”
钟奕铭呛了一口外面的冷空气，他咽了下口水说：
“我上楼加件衣服。”
“我看你这件皮衣的皮够厚的。”
郑君君话里有话阴阳怪气地说。
“每个人的体质不同。”
尹骏解围道，他向钟奕铭笑了笑说：
“我和你一道上去，我去解下手。”
“房间里乱七八糟的，我也没来得及弄，楼下拐弯处有个公共卫生间。”
钟奕铭局促地说道。
尹骏“哦”的应了声。
“快去快回，你老婆眼巴巴地等着你呢！”
郑君君刺刺地说。
“知道了。”
钟奕铭头也不回地一口气跑上搂。
“怕不是去通风报信吧！”
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郑君君不无挖苦地说。
“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做不到你那样深明大义！”
郑君君暗讽道，看对方无动于衷她又说：
“你和他过去，我要会会那个躲在暗处的女人。”
“估计人家早走了。”
尹骏摸了摸嘴角道。
钟奕铭“唰”的拉下卷帘门半蹲着取出口袋里的钥匙，郑君君眼中飘过一丝错愕。
三人上了车。
郑君君坐在后排，回头看到铭兰画室牌匾上“铭”字里的那个口掉下一个角。
“我……不跟你们去了，我回家，在门口放我下来。”
“我绕道一下，先送你回去。”
“不用。”
郑君君果断地说。
她侧过身问副驾驶座上的男人。
“你没忘带什么吗？”
“雅兰的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服都在家里，妈妈会带去的。”
钟奕铭双手插兜木然地答道。
“你——可真有福气。”
郑君君走过一间间空的教室，来到最后一间，画架倒了。地上的画框被踩满了脚印。
返回时经过陈雅兰的办公室，她没有进去，只是隔着玻璃朝内望了望。
楼上的房间被钟奕铭简单清理过。
被单折叠好摆在床铺中间，收掉了地上的杂物，桌上四个未来得及清洗的乐扣餐盒，食物残渣和一次性纸杯被打包扔在角落的垃圾桶里，旁边还有个喝空的红酒瓶。
“阿——嚏！”
窗口大开，室外的冷风呼呼地吹进来。
郑君君走去关上窗户，回来时有意无意地拉了拉厕所门，把手好像坏了，扭了几次后面有阻力，她用力使劲推门，门开了，门板晃晃悠悠地歪倒一边，她托着往上想要摆正位置，连接处的锁扣松动着滑脱下来，门板顺势倾斜着靠到墙门边。郑君君无奈摇了摇头，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到里面。台盆旁放着一条被揉成一团的男人灰色秋裤，裤角对着台盆内不住淌水，马桶盖合着，上面有一条裤腿褶皱的墨蓝色休闲西裤。台盆上插着牙刷的漱口杯里水没有倒掉，台盆底的出水口金属圈上留了一小撮牙膏。
禁不住想起方才尹骏借用楼上厕所时，钟奕铭失态的面部表情管理。
走到更衣室门口，郑君君提起手又放下。
“出来吧！”
她轻呼一声。
没有回应。
“为何要留恋一个不属于你的人？”
“你有自己的美满家庭干嘛招惹有妇之夫？”
“你图什么？”
郑君君念着念着眼底红了。
移开中间的被单和枕头，单布上一大块清晰可见的半干水印。
郑君君嘴角一歪忍不住笑出了声。
陈雅兰，你也有今天！
被爱人欺骗作弄的感觉如何？
钟奕铭只是一时心猿意马，而非钟情于对方。
念及此，她的心一阵揪疼。
何苦爱上一个不够爱自己的人！
精神背叛远比肉体背叛带来更彻骨的寒意！
双倍的痛苦，成倍的煎熬，重复的折磨人。
站到床上取下左侧的少女画像。
坐在床边，从画像背后的铁质架子中段拔下一个u盘大小的黑色方块。
站起身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滑开手机屏，打开那个红色图标APP。
从近到远逐一逐条删去文件。
手指僵在最后一条上。
点开，按动播放键。
“张凤，”
“嗯？”
“尹骏当年在学校实属人尽皆知的大明星，成天一帮女生围着他转。”
“此一时彼一时，好汉不提当年勇。你不知道他现在为人多低调。”
“有次学校举办年终汇演，一男生独唱，他配合伴奏，台下一片鼓掌和叫好声不是为主角，而是为弹奏钢琴的尹骏。”
“台下的声音差不多盖过了歌声，那男生胆子也小，我看他脸都红透了。”
“难得你记得这么清楚。张凤，老实跟你说，我偷偷看过你压在枕头底下的情书。”
“你还做过这种没皮没脸的事？”
“我那时泛起了好奇心，你越不肯说我越想知道他是谁，后来我故意不停用话来激你，没想到你直接承认喜欢尹骏。”
“你可真够坏的！还拿话来套我？”
“张凤，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外人在，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
“你有话直说。”
“你喜欢的是台上那个唱歌的，不是旁边伴奏的，你要表白的对象姓顾不姓尹。”
“其实……当年我也不确定自己喜欢谁。”
“你看他的眼神不一样。”
“他就好像镜中的另一个我自己。”
“没想到你那么自恋啊！”
“哈哈！”
“话转正题。自从看过你的情信后，我暗暗观察对方，慢慢觉察到他和尹骏的关系非比寻常。”
“老同学，你别越说越离谱了。”
“不是我一个人有这种想法……照理讲，明天你就要迈入婚礼的殿堂，我不该这时候向你提的，但我忍不住……我们学生时代还不像现在这样开放，尹骏离校后有一段时间校内弥散着内涵那两人关系的段子和传言。”
“什么传言？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一头埋在书堆里，两耳不闻窗外事。”
“呵呵。”
“认真点，和你说正经的。尹骏有可能是个GAY！我越想越可疑，那次在影院看见的男人可能就是他，他们坐在离我不远的位置，两个人手摸来摸去，恶心死了！”
“不说了是误会吗？”
“他有可能接到你的电话立刻赶回去。”
“那晚我们四个人一直在家打牌。”
“你是不是替他作掩护？”
“我掩护什么了！大晚上的，对方戴着口罩你看得清啊？”
“中间他把口罩脱了，一晃一晃的光影里我看得很清楚。”
“一个长得很像他的人而已。”
“学校的传言怎么说？”
“那些人嫉妒尹骏的才华和锋芒，想在背后搞坏他的名誉。”
“你不是说恋爱至今他没有主动更进一步的亲密举动吗？”
“不得不佩服你！这都能被你想歪了，那是因为尹骏人比较传统嘛！”
“再传统他也是个男人，清心寡欲的那是和尚，还是苦行僧！”
“尹骏他人比较保守，之前交往的都是女性，是你想多了啦！”
“有一回学校组织的郊游，我亲眼目睹他们俩背着人群暗自牵了手。”
“我当是什么呢！要这么说，我的初吻还被你夺了呢！”
“我们那时只是闹着玩的。”
“玩？我可当真了，我认定你是我的初恋噢！”
“瞎说八说。”
“你说你喜欢闻我身上的味，其实我那个是病，别人躲都来不及，只有你贴得我那么近，怕黑的时候，打雷的时候喜欢搂着我睡觉，你还说女人的嘴唇软软的有点甜。”
“现在想起来我们那时还真有点像恋人呢！”
“谁说不是。”
两个女人郎朗的开怀笑声。
“谁还没个同性情结？”
“不怀疑尹骏的性取向了？”
“我还不是担心你会被同妻吗？”
“同妻怕什么，他郎郎配，我女女配。”
“亏你想的出来。”
“开玩笑的。”
“张凤，你爱他吗？”
“maybe。”
“我以为会得到肯定答复呢！你干嘛急哄哄地上赶着嫁给人家？”
“被父母催烦了！挑个顺眼的搭上末班车。”
“你还真会挑啊！”
“说明本小姐的眼光还可以。”
“他爱你吗？”
“只差没把天上的月亮摘我了。”
“我没看出来。”
“那是你眼睛瞎了！”
“怕是你自己恋爱脑吧！”
“我吗？说她恋爱脑更确切一点。”
“咚！”
一脚踹在更衣室门上。
“还不出来？”
她对着门喊。
“你说你贱不贱？偷偷摸摸地在一起，偷偷摸摸地喜欢人家，你说你图什么！”
门没有关严实，被反作用力自己开了。
里面空无一人，也没有可以让人藏身的地方。
一面落地穿衣镜，一个简易化妆台。
不锈钢晾衣架上挂着一件透着酒气的米白色中长款男士毛衣。
被尹骏说准了。
又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执念。
郑君君神色落寞地按下手机屏上的删除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