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中的两件事,将张桓心中的喜庆冲得干干净净。
当铺被抢的转天,张桓返回了秦沽镇,在当铺中听管事将被抢经过说了一遍,嘱咐管事料理好善后之事,特别是对那些持有当票、前来除当的人,若是所当之物被抢,该给人家赔多少就赔多少,不可因钱再生事端。离开当铺前,又去了刘武生护院的那间厢房,对重伤卧床的李武生抚慰了几句,又将三百大洋放在了炕上。蔡蛮子站在一旁,一脸的惶恐之色。张桓只是说了一句:“你在当场,不是像武生这样身有重伤,便是躺下一具尸首。”
刘武生没被土匪打死,一颗枪子儿从嘴里射入,打碎了四颗槽牙,紧擦着脖颈,从后腮传出,当时只是昏死了过去。那具土匪的无头尸身,镇上报官后,经安水县警局来人查验,葬在了镇外二道湾沟旁的一处高岗之下,以致后来那个地方,一度被秦沽人称做“贼坨子”。
收到当铺被抢的消息,张桓当即找到那位劭爷,出高价从津城的黑道儿上买了长短十支快枪。
料理完当铺的事,张桓独自喝了二两酒,又独自在书房坐了一会儿,便出了家门,向蓟水河走去。邱黑子一身黑衣劲装,身带短枪,两眼闪光,跟在张桓的身后。到了河边儿,李安儿正收住小船,船上的几人将几个大子儿扔给李安儿,从船上跳下,走向街里。其中两人,到了近前,恭敬地向张桓打了招呼。
李安儿见张桓走来,急忙跳下船,迎上几步,一脸愁苦之色,说道:“表叔,这是咋说的事情,咋就出了这种事儿?那天黑介,街上喊人的锣一响,我和小顺儿,都跑去了当铺。表叔家的事儿,就是我们爷俩儿的事儿。没想到土匪的枪一响,小顺儿就抽起了风……表叔,你老说,往后这得咋办!这不得把人愁死!”
邱黑子右手一摸腰间的短枪,两眼看向大河,冷冷哼了一声。
张桓取出几块大洋,递给李安儿,道:“带着孩子到敬斋那里看看。”
李安儿小心地将大洋揣入怀中,道:“我这就带着小顺儿去张敬斋的药铺。”随即小声嘟囔道:“要是治不好,咋娶媳妇?”
邱黑子两眼一瞪,大声喝道:“你哪那么多废话?给你钱是官的!治不好、娶不上媳妇,那是你活该!”
张桓连忙回身,向邱黑子轻轻摆手。
李安儿周身一颤,忙道:“那个姓秦的镇长是干啥吃的?镇上闹土匪,他吓得连门儿都不敢出。要是表叔你老当镇长,吓死那些土匪他们也不敢来!”
残阳血红,芦花雪白,浪头拍在岸边,飞起晶亮的水花。
大河南去,水势汗漫。张桓沿着蓟水河东岸向南走去,河水渐渐打湿了张桓脚下的礼服呢布鞋。
大前年,那个洪武戏班儿在秦沽唱过几天戏,那时那件事尚未发生,绝不是先前戏班儿里的人写下的那出《水升天》。金舌头是去年离开的秦沽镇,没想到竟是入了那个戏班儿。那天在戏园子门前,自己就猜到戏文八成是金舌头那小子写的。那件事发生后,知道内情的人几乎没有,金舌头又是如何得知?好在用八千大洋封了口,那个洪班主是个久跑码头的老江湖,想来不会坏了道儿上的规矩,抑或他深知坏了道儿上规矩所要承担的后果。唉!那个金舌头,偌大的家业,没几年,便在他的手里败光了,实是秦沽史上少有的败家子儿。戏馆学堂,胡搞乱搞的地方。单从这上说,他那种人倒也适合待在那种地方。只不过,那地方终是鱼蛇混杂的江湖,以他的性情,想来不会太过久长。
“表兄,你的鞋湿了,咱们还是回去吧。”身后传来邱黑子憨憨的声音。
“鞋湿了不算啥,表兄心里始终干爽!”说完这话,张桓左侧的脸颊猛地跳了一下。
夕阳完全没入了蓟水西岸无边的芦塘。汹涌的蓟水,在暗夜中,像一条九曲翻卷的墨龙,南向冲入大海。
月亮升上了林稍,夜风轻拂着雪白的芦花,像恋人的纤手一样温柔。
桂莲坐在船头,一头乌黑的长发,一袭黑色的短衣,若非一双明亮的眼睛,仿佛人已融入了无边的暗夜。
青串子从船舱中走出,走到船头。桂莲站起身,将短枪插回腰间,刚要走开,青串子低声道:“你等等。”
桂莲停下脚步,道:“当家的有事?”
青串子道:“我知道你进入秦沽镇最想做什么。你未能如愿,此时心中仍是有气。”
桂莲道:“我年纪虽小,但经过事,懂得规矩。”
青串子道:“自民国十二年我杀了仇人一家,五年了,从不再专为杀人而入室。不到万不得已,手上不想再沾上一滴的血。”
桂莲道:“自己的仇,是该自己来报。”
月色如银,芦风吹雪,烟水朦胧中,洇漫着秋夜的清香。
青串子道:“你不用时时躲我。”
桂莲道:“是当家的救了我,我也无处可去,当家的这里就是我的家。”
青串子道:“自我强行睡了仇人的婆娘后,从未再强迫过任何女人。这些年,我睡了超过一百个女人,都是她们自愿在我面前脱的衣服。虽说很多时候,是大洋摞在了她们的面前。”
秋夜汗漫,浪花青白,片刻静默后,不知何处隐约传来哀婉凄清的唢呐之声。
桂莲看着眼前青白的浪花,忽道:“当家的相貌威武,为何叫这样的名字?”
青串子眼中闪过怅惘之色,轻声道:“我的第一个女人叫小青,她早已不在了。我觉得,我俩的心,仍旧串在一起。”
见桂莲黑亮的眼中闪出异样的神采,青串子轻声又道:“这世上,我只对你说了这名字的由来。”
“金子,咋一听,你这外号儿像是戏班子里的名号。姐始终没顾及着问,你老家谁给你起的这个外号儿?又为何起这样的外号儿?”一灯如豆,幽暗的店房中,夜一花赤裸着身子,伏在金舌头宽宽的胸膛上,低声地问道。
“累了,累了,转过脸儿睡吧,明早儿还得上路呢。”金舌头的语气颇显不奈。
“明早儿是赶路,而不是上路。戏文写得好,话却不会说。再说了,明儿赶路还是雇车,也不是拿腿走路,坐几十里的车,有什么累的?要说受累,你都受在了姐的身上。姐心中有数,姐始终都会疼你。”夜一花仍是说个不停。
“今儿个晚上你咋这么多话?刚刚在我身子底下哼哼唧唧了足有半个钟点儿,咋完事儿了还唧唧喳喳缠个没完?” 说话间,金舌头将夜一花从身上轻轻推下,又道:“往后你少往脸上擦些胭脂,又不是去登台唱戏。再浓妆艳抹的,你看关外胡子给你绑去做了压寨夫人!”说罢,转过身去,将夹被蒙在头上。
夜一花掀开金舌头头上的被子,从身后贴身抱住金舌头,一边用硕大坚挺的乳房在金舌头后背上轻轻摩擦,一边娇声道:“姐不是从心里喜欢你吗?姐描眉打眼儿就是给你看的,就是为了让你喜欢,你就是姐最亲最亲的小弟弟。”
金舌头道:“还大姐姐小弟弟呢,我看咱俩就像某些人家里的小妈妈和大儿子。”
夜一花道:“不说这些逗笑儿的话了,我们说点儿正事儿。我问了店里的伙计,他说这里离山海关还有几天的路程。金子,你说我们到了关外干点儿啥呀?往后抛头露面的开口饭,反正是吃不成了。”
金舌头没好气地道:“开口饭?你想开哪个口儿?”
夜一花在金舌头的肩头轻轻咬了一口,笑道:“这还用问,你让我开哪个口,我就开哪个口。只要你高兴,怎么着都行。”随即又是笑道:“你真是个天生的外物形,竟逗姐跟着你说这些没正形的话。”说着轻轻抚摸金舌头的长发,又道:“金子,你识文断字,能说能写,要不到了关外,我们花些大洋,给你在官下找个差事?你看那些当差的警察多神气呀!”
夜一花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急促的砸门声,随即有人在门外大声喊道:“快开门!警局侦缉队的,查夜!”
听到喊声,夜一花浑身颤抖,将金舌头抱得更紧,颤声道:“可是他们追来了,来抓我们?”
金舌头推开夜一花,翻身坐起,侧耳向门外听了听,低声道:“不像,外面多个房间都有人敲门,看来真是查夜的。”
门外的砸门声更响,喊声更大:“侦缉队的,快开门!”
金舌头连忙大声说道:“等等,穿衣服呢!”
房门打开,闯进三人,领头之人是一名身穿灰布大褂的中年人,这人身后是两名身着黑色短衣的年轻人,三人手中都提着短枪。一进门,三人的眼睛都盯在了夜一花的身上。见此情景,金舌头连忙退后几步,挡在夜一花的身前。
中年人面色阴寒,抬手一指金舌头,冷冷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金舌头忙道:“我们是……是买卖人。”
中年人又问道:“你们去哪?”
金舌头道:“去关外。”
中年人两眼盯向金舌头身后的夜一花,喝道:“去关外干啥?”
金舌头支吾道:“去……去走亲戚。”
一名黑衣人喝道:“把行李打开,检查!”
金舌头道:“你们查啥?我们是安善良民,有啥好查的?”
另一名黑衣人上前两步,抬手给了金舌头一记耳光,骂道:“兔崽子,哪那么多废话!你想找死!”
金舌头捂住脸,怒道:“你……你怎么打人?”
另一个黑衣人一把揪住金舌头的前襟,将短枪顶住金舌头的脑门,骂道:“打你这兔崽子是轻的,老子就是毙了你,你也是白死!”
夜一花哆嗦着手,从炕里将两个包袱拽到炕外,颤声道:“行李都在这儿,爷们查吧,别打人。”
一名黑衣人一把抢过包袱,又顺势在夜一花胸前推了一把。夜一花双手捂胸,退到了墙边儿。
黑衣人将包袱打开,三人看见其中的金条和大洋,眼中骤然放光。
突然,门外响起枪声,有人大喊:“抓共党!”随即又有人喊道:“抓土匪!” 屋中侦缉队这三人皆回身看向门外。
便在此时,一个满脸是血的人,突然冲进屋里,抬手一枪,便将灰袍人打倒,又一枪打在一名黑衣人的脸上,另一名黑衣人手中的枪打响时,来人已冲到他的身前,随即又是三声枪响,两人扭抱着一起摔倒在地。二人身后的金舌头闷哼了一声,一只手捂住前胸,眼中失神,蹲在了地上,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出。
夜一花尖叫一声,冲上前一把抱住金舌头,喊道:“金子,金子……”
门外冲进数人,手中的短枪,一起指向金、夜二人。金舌头口鼻中涌出鲜血,缓缓软倒地上。夜一花伏在金舌头身上,仍在大声喊着:“金子,金子……”
两名侦缉队的人冲上前来,将夜一花按住,反剪双手,上了刹绳。
夜一花大声喊道:“为何抓我?我俩只是过路住店的!”
一名侦缉队的人喝道:“这个亡命的土匪为何别的屋不去,偏偏跑进你俩的屋里?要是没有你俩帮忙,他一人能打死我们三个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