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张明出了灵堂,仲陵想到太师病情,微愣了会神,待回过头来,见言兮自寻了套白麻衣穿在身上,腰系草绳,跪在自己的蒲团旁,默然地焚香烧纸。
仲陵跨步走过去,握住言兮手腕:“你不必做这些。”
言兮抬眸,安静地看入他的眼:“伯母生前待我极好,这是我当为之事。”
仲陵默了默,不再说什么,另去寻了个蒲团,垫在她膝下,与她一道跪灵。
文彦一直在外边忙前忙后地招待客人,见言兮来了,也不及与她说话,此时稍得空闲,便往灵堂来,却在门口瞧见二人挨跪着守灵。
旁有人啧啧称叹,好一对孝子贤媳!
他瞧了一会,便转身走了。
庭院中正在做水陆道场,万佛寺的禅僧们诵《法华经》,放焰口,拜水忏,磬钹齐鸣,甚是喧嚣热闹。
小叶儿蹲在廊庑下,单手支腮,看着院中法事,莫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大用走到她身边,双手撑在膝上,俯身问道。
小叶儿指了指院子的道场,然后将大用手拿过来,在他掌心写上:“这个真能超度亡灵,让亡灵解脱吗?”
小叶儿对着大用打手语少了,一来是有些意思难以确切,二来大用也需要花时间学习手语,于是有些话就在他手心写出来,久而久之,就成了二人间的小游戏,时常她便在他手心写字,写得极快,还要大用闭着眼辨认。
大用瞧着掌心的笔画,点了点头:“这是佛门法会,接引亡者往生的,还会向饿鬼施食,能超度水陆一切孤魂野鬼和亡灵。”
小叶儿歪着头想了会,又写道:“可以超度我爹娘吗?”
大用手心微动:“可以,当然可以。”顿了会,又道:“要不我做个你爹娘的牌位,放在内坛里,让法师超度?”
小叶儿沉寂了须臾,还是摇摇头算了,写道:“我不知道爹娘的名字。”
大用默了会,温言道:“没事,你心里想着他们也一样的。”
小叶儿起身扯了扯裙摆,干脆坐在石阶上,安静地看法事。
“地上凉,我取拿个凳子或蒲团来吧。”
小叶儿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双眼依旧认真地望着前方,摇了摇头。
大用想了想,便撩起衣摆,在她旁边坐下。
天色向晚,来往拜祭的人少了许多,较之白日难免冷清,道场中诵经声不断,听得人昏然欲睡。
小叶儿却像领悟了其中奥义,捧着脸,歪着头,静静地听出了神。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白,梳着垂鬟分肖髻,髾尾青丝垂在肩上,鬟顶只插了一朵白花,此外并无一点饰物。
大用侧目望向她,双眸依旧明亮清澈,侧脸弧度极为好看,恍然想起两年前初见她时,而今的模样少了几分稚气,却多了少女的独有的秀美。
小叶儿不似言兮,从不对外露脸,因而不必如姐姐那般六艺俱全,每日只在园中玩耍,自在随心,而今长成二八少女,却依旧小孩脾性,尤其在大用面前,不时撒娇使性,惹得他抓耳挠腮地不知所措。
此时倒是难得地、少见地,如此安静而凝重。
“小叶儿,你在想什么?”大用轻声问道。
小叶儿垂了垂眸,还是只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看到她此时安静的模样,大用莫名有些心疼。
他总感觉在她天真无忧的外表下,像是隐藏了一段心事,哪怕是调皮嬉笑时,心中的褶皱也从未舒张过。
良久,大用叹了声,低声呢喃道:“我做什么,才能让你开心些?”
小叶儿偏过头来望着他,忽而浅浅一笑,指尖在他掌心中一笔一划写道:“你不用做什么,见到你,我就很开心了。”写罢,便顺势挽住他的胳膊,将头枕在他的肩上。
大用身子僵了僵,心忽地猛跳一阵,片刻后,唇角微弯,将身子侧过去,好令她靠的更稳当些。
小叶儿的指尖落在大用的掌心中,划拉得他有些发痒。
大用凝神细辨了会,感觉出是个“您”字。
“您?什么意思?”他暗道。
待要张口问,可一低头,却见肩上的人闭着眼,似乎已睡过去了。
发间清淡的花香、以及落在胸前的轻匀呼吸,都令他一阵怦然。
他哽了哽喉咙,颔首轻轻吻了吻她的青丝,握住她的指尖,便不再动了。
入夜了,灵堂中唯剩守灵的二人。
太师府事务繁多,张明已早先回去了,留下马车与小厮在这听候差遣。仲陵望了望外面,见宾客三三两两起身,由文彦送至门口寒暄告辞。
“夜里冷,你身子弱,会吃不消的。”仲陵平静道:“我让文彦送你回去。”
言兮摇了摇头:“我没事。”
仲陵知劝她不住,默了默,抬眸见香案上蜡烛几乎烧至底部,便起身从抽屉中取出备用蜡烛,点燃,插在灯盏上。
抬眸不经意间,便望见母亲牌位,忽然想起那日离家前,母亲在门前微笑目送自己离开,那时她还答应等自己成亲后,就搬来京城与自己团聚。
心蓦地一抽,仲陵左手扶着香案,右手捏着蜡烛,定在原地。
“仲陵!”
听到言兮的疾呼,仲陵才回过神来,转身望向她,却见她惊诧地盯着自己的右手。
右手的蜡烛被生生捏断,顶端烧熔的烛泪顺着烛身溢了满手,可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言兮疾步走到他跟前,将断烛从他手中拿开,见灯油将他手心烫出一溜燎泡来,便又转身往外去寻药。
文彦见言兮从灵堂中匆匆而出,便迎上去问道:“怎么了?”
“仲陵的手被烫伤了,这里可有治烫伤消肿的药?”
文彦点头道:“我记得仲陵房里有个柜子专放各种伤药,你别急,我这就去寻来。”说罢便匆匆向仲陵房间去了。
言兮抽身回到仲陵身边,将他手上凝结的蜡块剔除,用茶壶中的冷茶将帕子濡湿,然后敷在伤口上。
仲陵看着她,依旧平静地道:“你放心,不疼的。”
言兮听到这话,眉头轻蹙,叹了口气。
片刻后,她抬眸望向他:“仲陵,你可以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