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咚”
一大早的,居然有人来敲寡妇家的门?
拉开一看,竟是隔壁的王二蛋。
“你来做什么?”张寡妇的眼神似乎要把他扎穿。
王二蛋尴尬地挠挠脸,嘿嘿赔着笑,举起手中的篮子:“那个,张大婶……我是来赔礼的。昨儿个不好意思,是我没看清楚就乱嚷。我娘让我拿些鸡蛋来给你赔罪,我、我下次再不会了!您就收下这些鸡蛋补补身子吧!”
张寡妇鼻子里哼了一声:“半大的男人一副熊样,看到点血就吓得屁股尿流!招手让你帮个忙你还转头就跑!跑也就罢了,还叽哩哇啦到处瞎嚷嚷,非得让这个村的人知道你多窝囊是不?这会倒是巴巴地跑来道歉了,好在是没耽搁我姑娘救治,不然我得跟你没完!”
王二蛋羞得一会搓搓手,一会又揉揉鼻子,再一会又扯扯衣角,脸红得跟熟了似的。没办法,跟他娘这般年纪的人吵架他就没赢过,只得全部受着。但是被这个平日里大伙都不太看得起的寡妇这么骂,他心里还是有些憋屈,却又挤不出半个字反驳。
他原先是不愿来的,都是自家娘非得推着他来,不然不给上桌吃。
不就是叫几声嘛……见到那副场景,谁没被吓着……再说了,这寡妇平日行事就疯疯癫癫的,大伙都这么觉得……
不过,等等,她说什么?我姑娘?
王二蛋还没琢磨清楚,张寡妇又如连珠炮似的轰过来:“你那个娘平日里讲不出什么好话,这会怎的就良心发现使唤你过来,不知道又安的什么心!”
说到他娘,王二蛋就急了:“我娘怎么着你了!她、她一片好心!反倒是你……”
张寡妇却闭上嘴,斜着半边眼看他,就像是终于揭穿了他的真面目:“你回去吧,这鸡蛋我不收。”
说完就要合上门,王二蛋慌神了,急忙拦住:“不是不是,婶儿!婶儿!我说错话了!我嘴快!但是咱这回是真心实意的啊!这鸡蛋您就收下吧,我娘说了,要是我还提回去,就不让我吃饭!求您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张寡妇却是没有半点好脸色给他看。眼看大门就要合上,王二蛋急中生智,蹲下身从脚边门缝塞进里去就立马退出来。
张寡妇一愣,就要骂出口。这时,里屋传来一声动静。张寡妇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想到什么,拎起那篮子鸡蛋对王二蛋说:“也罢,就当你是给我女儿赔礼的,刚好给她补补身子。我女儿怕是要醒了,不跟你瞎折腾!不过,这回你要是再敢搞鬼,我定不会饶了你!”
王二蛋连连点头,张寡妇却啪地声关上门,纵是他扒门缝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坏了,他算是听懂了,这老太婆的脑子是真坏了,居然把一个过路人认成她失散十多年的女儿。
他匆匆往家里走去,暗暗想这回定要跟娘好好说道说道,好找回几分面子来——这张寡妇脑子是真有问题!
张寡妇回到屋里,看床边的小桌倒在一边,床榻上的人冷汗涔涔,眉头紧锁,约莫是遭了梦魇,但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张寡妇叹了一口气,收拾了小桌,为她拭去额上的汗,在床边呆呆站了好一会,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见她终于是平缓下来,才悄悄出门去了。
***
“七日了,怎的还没醒?”
张寡妇探了探床上那人的额头,发现她又开始紧皱着眉,细汗直冒,就连嘴唇都开始发抖。
“七日了,怎的还是这幅样子?”张寡妇背后探出一个头,一副惋惜的样子。
张寡妇回头刮了他一眼:“又来!你一个小伙子,三天两头往我这跑,也不怕自个没有姑娘要!”
“哪里会呀?再说,我不急着娶亲呢,大娘您不用操心。”那人笑嘻嘻道。
“不急着娶亲?别以为你年岁轻就不急,等你急的时候有你好受的。难道你真的打算跟我这个老太婆过?”张寡妇喋喋不休。
江渔是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无奈笑道:“大娘,您别听那些话呀,我拿您当亲娘一样!”
他一改嬉闹的表情,眼里都是真诚。
“我何德何能,能让你拿我当亲娘?”张寡妇拉出手边的铜盒子,点上里面的香。
香气丝丝蔓延,没一会,就弥漫满了整间屋子。床上的人眉头舒缓了些,气息也渐渐平稳。
“怎么样,这香好用吧?”
“也就你消息灵通。”张寡妇说,“看在你出主意的份上,午饭留下来吃吧。”
江渔笑着点头,大娘真是嘴硬心软。
香这种东西,在村里可是稀罕物,但他知道村里的陶家姑娘去岁到镇子上赶集时,得一大户人家赠香一袋,据说有安神驱恶的功效。他知张寡妇最近在为这个天降“女儿”烦忧,于是将此告知。张寡妇提了一只鸡,两匹布跟村里的陶家姑娘换来此香。但仅是一只鸡,两匹布陶家姑娘又如何愿意?是江渔偷偷在张寡妇去之前打点了一番,才让陶家姑娘割爱出手。
春已经过去了,天气渐渐转热,让人也惫懒了些。
江渔拉开门,招呼一个过路的小童:“你来!”
小童认得他是江渔,便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江渔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颗用纸包着的糖果,笑着说:“你帮我去段大夫家问个事,就说张婶家那位姑娘还没醒,能不能过去看看。把人请到了,我就给糖你,好不好?”
糖在这里可是稀罕物,有的人一辈子也不知道糖是什么滋味。小童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连连点头。
没多久,小童回来了。
“段大夫不愿意过去,他说他也无能为力。”
江渔皱了皱眉。
“但是他还说,这不是他该办的事。这人身体没有毛病,就是心里有病,因为心里有病,所以才醒不过来。”
江渔正琢磨着他的话,却见小童伸出手过来:“我可是一字一句把段大夫的话讲给你了,他讲话绕来绕去,很不好记的。”
小童理直气壮,江渔噗嗤一声笑出来,把糖递给了他。接过糖,小童便一溜烟跑没影了。
江渔刚想拉上门,远远的,却瞧见有一个人影走近。
“陶果姑娘,你怎么来了?”江渔打招呼。
陶果没想到门口就有人,还是江渔。“小……小江哥?”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总不能直接说她是被村里的小姐妹推出来打听消息的吧?
前几日,张寡妇那走丢十年的小女儿找回来的消息传遍了村子。这样的新闻可一下就点着了村子,有人觉得张寡妇疯了,说的是一派胡话;有人却认为哪有娘认错自己孩子的,再怎么失心疯也不会。
两派吵得不可开交,不知是谁听说了张寡妇上门求“安神香”的事,于是,她们都笑咪咪来请她:“果果/小果姑娘/陶家姑娘,你替我们去看看吧!看看到底怎么个事儿!”
“怎、怎么去啊?”她平日里也不跟张寡妇家往来啊!
“哎呀,随便掐个理由嘛!就说看看你那香好不好使!”疯子派小姐妹一号推推她。
“对,这理由好哇!”亲娘派大妈一号一合掌,就要牵她走。
没办法,下有十六,上到六十,这些“姐妹”她是一个也招架不住。
她想了想,到自家院子里采了几株自己种的花,用草绳编了一个花束,放进篮子里,还是去了。
她种的花可是数一数二的好,虽然只是一个闲来无事的小爱好,却也被不少人称道过。这样子去总不会显得太失礼。
“呃,我来、我来探望一下张婶家的……”陶果一时拿捏不准称呼,“张婶家的妹妹。”
“呐,这是送给她的花,摆在窗子边心情会变好。”
“还有,我来瞧瞧我那香好用不好用。”陶果硬着头皮补充了一句。
江渔恍然大悟:“喔,陶果姑娘有心了,快些进来吧。”
陶果点了点头,面色微红,略带尴尬地轻步进门。她还是用了这么蹙脚的理由。她脚步有些快,甚至忘了询问江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江渔的指引下,陶果来到了西屋前。
“大娘,陶果姑娘来了!”江渔掀开帘子喊道。
张寡妇早听见有人来了,正要赶人,却见是陶果,于是收了狠气,把她迎进来,给她倒了一杯水喝。
让陶果惊诧的是,那位姑娘至今仍没醒过。这倒是村子里不曾传出的。怪不得张寡妇三天两头去找段大夫。
“那吃食该如何解决?”这是她想到的第一个问题。
“唉,只能吞的下一些流食。但也只能喂得进去一点,七日吃下去的还抵不上我一日吃的量。若是再拖下去,只怕……”张寡妇露出愁苦之色。
只怕没病死也要饿死了。
陶果心想,这张寡妇倒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犀利刻薄。
“还要多谢姑娘的香,管用得很。”
“此话怎讲?”
“这孩子常常梦魇,点了那香之后,冷汗也不冒了,气也顺了。”
“是了,确实有这功效。”陶果心下了然。
她得到允许,凑近看去,没想到这女子容貌清丽,可惜面色苍白消瘦,像只要断不断的风筝一般,即便是有十分美貌也只剩下三分了。
陶果不禁心生可怜,不自觉喃喃道:“到底是何种缘故能害得这妹妹如此……”
“段大夫是怎么说的?”陶果好奇问。
张寡妇看上去有些为难,正不知如何开口,江渔插话道:“说是心病。”
“心病?”
张寡妇叹了一口气,目光发愣:“也不知这孩子先前遭遇了些什么……”
两人都不知道回些什么话,气氛一时有些沉重尴尬。
“既是心病……却当如何医治啊?”陶果小心翼翼地问。
“那庸医不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医术就那样了,还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怕是连诊断都是错的。”江渔冷笑一声。
“江渔!不可胡说!”张寡妇喝道。
陶果决定当个沉默的鹌鹑,早听说这小江哥哪都好,就是不太拿段大夫当回事。那怎么行?段大夫可是全村的恩人,即便他医术不是一等一的,这些日子来免费给村人诊治,也算帮助了不少人。
“大娘,可是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江渔道。
张寡妇抿着唇,倒没有再反驳,她也知道这是实话。
“要不去镇子上吧,镇子上有更好的大夫。”江渔提议。
张寡妇竟是没有拒绝,托着下巴沉思几秒:“是了,也不能这么拖着。我今日便收拾收拾,明天就去镇子上。”
“您要带她去镇上?”陶果惊讶出声。虽说村里人不是没有去镇子赶集的,但谁不是浩浩荡荡一大帮人去?难道他们要一老一病号上路?那别说找大夫了,能不能活着去到镇子上都是个问题。
“我跟你们去!”江渔继续说。
陶果瞪大眼睛:“小江哥,你……”
江渔理所当然地说:“大娘去的话我自然是要去的,我拿大娘当亲娘一样,怎能看着大娘涉险呢?”
“可是真的很危险……”陶果话说了一半突然顿住,她看着他们眼神中的坚定,不知怎么地被感染,心中一动,不知怎么的本想劝告的话就变了口,“我跟村里的木匠牛勇伯伯挺熟的,我去问问他,能不能给你们借到一辆驴车。”
她想了想,又说:“我让他给妹妹做一个担子吧,有担子移着她方便些。”
陶果边说边看向张寡妇,不禁愣住,张寡妇眼里竟有些热泪:“多谢陶果姑娘了。”
陶果脸一红:“这、这没什么的,都是一条村的人……我、我这就给她量个尺寸!”
陶果低头往下看去,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瞳仁,清清凉凉地望着她。
宛如无波的深井,一眼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