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望烟等人在登云客栈安排好了住宿,稍作调整。
农闻雨敲开了师妹宁听袖的房间,她正在一个人打扫屋子。
从神色可以看出,她无精打采,意志消沉。
农闻雨道:“师妹,你若不愿去,便在房中静养。”
宁听袖道:“有几名师弟都受了伤,我又没病没痛,干嘛不去。”
农闻雨知道她正在为富不忧与钟音的离去而难过,安慰道:“常言有缘千里来相见,我相信我们与富兄弟,钟姑娘的缘分还没到头。”
“无缘对面不相逢,他们也在镇子上,却还是跟我们分道扬镳了。”宁听袖失落道。
听到屋外脚步声阵阵,宁听袖拍了拍灰,催促道:“师兄们都准备好了,咱们进山吧。”
农闻雨点点头,也许干些其他事,可以让师妹保持专注,冲谈她的失落。
众人聚集在客栈大堂,冯望烟雇了一名镇子上的猎户,由他领路。冯望烟拿出了草绘地图,根据向导的指引,加上对草药生长环境的熟悉,很快便制定了进山路线。
出了镇往西,很快便到了及云山,此山奇峰峻岭,绵延千里,乃是玉山分支一脉,峰顶如百刃插云,阴冷灰黑如天色,叠嶂深邃如人心。
翻上地势平缓的山坡后,猎人将众人引至白皮林,此林中乔木冠如宝塔,树皮灰白褐灰相间,故有其名,如今春风未至,仍是银装素裹,雪落针松。
那名猎户道:“平日里镇上兄弟们常在此处狩猎,而进山之路甚为陡峭,也没什么猎物可打,鲜少有人上去。”
他指着众人眼前的一处窄谷道:“穿过此谷,便就没了路,还想上山,就看几位的功夫了。这座山峰叫做‘一指独秀’峰,冯爷要找的崹参、七叶果、孔雀草估计就在上面。”
王眺川不解道:“冯师弟,你找的这些,可不在我们此次采买的单子上。”
桑聆露道:“那是因为单子上有许多药材我们已经没时间去找。”
“那也不用玩命啊。”王眺川呼了一口气,望着眼前这百转奇峰,不住摇头。
那猎户向导也说道:“若是一些天麻,茱萸,猪苓等药草,我倒是知道几处,不妨将它们寻了便罢,这独秀峰就不用上了。最近,这西苍官道上有剥皮鬼的传闻,山林里也不太平,听说有孤魂野鬼在此游荡。”
桑聆露面挂不屑,讥笑道:“这世上有个病叫‘流言蜚语’,怕是最难治的。”
说罢几人都哄笑起来,这山林怪谈他们可听得多了。
冯望烟则向猎户道了声谢,他并不打算和几人商量,已经做了决定。
他将诸师弟妹们分作三拨,其中一拨留在白皮林找其他药草,另外两拨分别由自己和师妹桑聆露率领,入谷之后分东西两路上山。
王眺川自然而然的留了下来,他性子躲懒,听到这个安排颇为欣喜,不等冯望烟出发,便故作勤快的打发几名师弟开始搜寻药草。
桑聆露哼了一声,带头入谷,随行弟子中,她点名要了农闻雨,宁听袖自然跟在其列,一共五人。
两队弟子入谷后,沿着小路攀山,直至山腰平缓之处后,山路陡然险峭起来,冯望烟领着三名弟子从东侧岩径继续往上,桑聆露等人则从西侧攀援而上。
冷风飒飒,峭壁陡立,几人纳气凝神,谨慎而行,为了节省功夫,桑聆露一人为先,她带着十余根绳子,借由山中生长的高松乔木,徐徐而上,每到一处站得住脚的地方,便将绳索固定,往下一抛,以作身后师弟妹们攀援而用。
“师弟功夫不错。”桑聆露看着紧跟自己的农闻雨。
“师姐谬赞了。”农闻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你跟那个宁师妹,不是一对吧。”桑聆露突然道。
农闻雨被问得差点脚踩个了空,一脸茫然的看着师姐,僵硬地摇了摇头。
“听说宁师妹在师门没什么朋友,性子孤僻,却偏偏一直跟着你,我还以为......”桑聆露一边说着,一边又爬了丈余。
“师妹她只是有些腼腆,不像师姐这般性子活泼。”农闻雨说话间又已赶上。
“啊,那你是喜欢她那样的,还是我这样的。”桑聆露又道。
农闻雨这下真的踩空了,脚下碎石跌落。
他连忙向下喊道:“小心。”
随即运起真力,一手抓住一块凸出的岩石,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
桑聆露坏笑道:“师姐给你开个玩笑,农师弟,你这几年鲜少在塔城停留,感觉性子沉稳了不少。”
农闻雨定了定神,苦笑道:“江湖风霜吹打,苍老了许多。”
“那挺好,我喜欢老练的人。”桑聆露笑了一声,加快速度,很快与农闻雨拉开了距离。
农闻雨被这几句话说得一头雾水,看了看下边的宁听袖和两位师兄弟,这三人手脚不如自己和桑师姐那般灵便,胆子也小了不少,虽然拉着绳索往上,但也落下不小的距离。
一个时辰后,众人接连到了山顶,见山势放缓,便原地休息,宁听袖呷了一口水,看着眼前一处冷峭独峰,暗自心惊。
这座独峰从他们脚下的这片山峦破土而出,真像是个巨人伸出一根手指,贯穿了山顶。
“难怪叫一指独秀。”一旁的齐师兄齐辩墨叹道。
“这孔雀草向来稀少,这周遭几个镇子的药农恐怕没这个本事上得这里来采,我们索性一扫而空,回塔城交差的时候,腰板也能直一些。”年龄最小的胡师弟胡尝欢道。
“孔雀草喜阳耐寒,多半便在这山峰之上。”桑聆露观察着地势,“我去。”
可有一人与她同时说了这两个字,正是农闻雨。
桑聆露看了农闻雨一眼,不满道:“师弟,你虽然久历江湖,轻功却未必及得我。”
农闻雨客气道:“师姐方才上山为我们开路已损体力,不妨休息片刻。”
齐师兄与胡师弟脸色一变,怯生生走到农闻雨身旁,齐辩墨低声道:“你疯了,桑师姐的话也敢不听。”
桑聆露道:“我不碍事,你们去寻七叶果与崹参,莫要耽搁,等天色一暗,返程难行。”
她故意走到农闻雨身前,悄声说道:“师弟关切,师姐我很开心,但记住,千万别在师弟们面前驳我的话。”
说罢她纵起轻功,攀至山壁,从药袋中拿出两把精致药锄,尾部尖锐如钉。桑聆露借此着力,将角钉凿入山壁缝隙或石质松软之处,一口气便爬了十余丈。
农闻雨见了心中称赞,如桑师姐所说,自己的轻功远不及她。
胡尝欢叫着几人在山顶找寻草药,宁听袖跟着农闻雨,在他的灵敏嗅觉之下,两人一连挖到好几株崹参、金钱草、黄耆。
忙了许久,农闻雨仍在记挂爬上独秀峰的师姐,宁听袖清点了一番收获,正好瞧见陡崖边缘一棵弯折的树身下有一株鹳草,她轻手轻脚的挪步过去,崖下一阵劲风盘旋而上,吹得她长发散乱,她微闭双眼,尽量让自己看不清悬崖之下的景象,一手扶着树身,一手去采药。
风中带着些许微语,模糊不清。
忽然,她身子耸动,胳膊被人一拽,拉了回来。
农闻雨从她的表情上读出了跟自己一样的想法。
“有人。”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宁听袖道:“我,我听到崖下有人说话。”
“不是冯师兄他们。”农闻雨摸了摸鼻尖,他闻到了气味,如果是千金门同门,他们身上的药材味很好辨认。
农闻雨将师妹拦在身后,自己伸出半边身子,朝崖下探望。
三道青蓝色身影,正在急速上升,农闻雨来不及细看,便招呼起另外两名师兄弟,但没人回应。
“两位师兄应该走远了。”宁听袖有些紧张,在这种地方遇到其他人,值得防备。
忽然,一只手已经攀上了崖边石壁,随即此人翻身而上,拍了拍身上尘土。
当他发现农闻雨和宁听袖时,另外两名同伴也已上了山顶。
三人同时警觉。
而农闻雨抢先开口了:“三位勿惊,我与师妹只是上山采药。”
“采药?”其中一人用半信半疑的口吻道。
宁听袖看得真切,这三人都是身穿道服,一般年纪,个个背负长剑。
“三个道士?”宁听袖嘀咕了一句,莫非这山峰之上有什么炼制仙丹的药材,或者有什么宝贝不成。
最先上来的道士打量二人一番后,问道:“你们是千金门的人?”
农闻雨抱拳道:“正是。”
“那你们该走了。”其中一人道。
农闻雨见三人神色虽然稍安,但依旧带有防备,他已认出了这三个道士,正是在李家集时,从他们三人口中打听到的剥皮鬼一事,只是当时是由富不忧上前搭话,自己则站在旁侧,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并未将自己认出。
“啊,是他们。”宁听袖失声道,她想起了师兄提过的事。
听闻此言,其中一名道人已经摸向脖颈后,准备拔剑。
最先开口的道士拦下了他,摇头道:“他们是千金门的弟子,跟那人必然没有关系。”
然后又扭头对农闻雨二人问道:“姑娘,你认识我?”
农闻雨也不再遮掩,抱拳道:“我们在李家集见过。”
“噢?李家集?”那名正欲拔剑的道士思索起来。
忽听得独秀峰上传来惊呼声,山顶上的五人顿时紧张起来。
“是,是桑师姐!”宁听袖喊道。
那三人道士朝高处看去,而后对视一眼,也不再搭理农闻雨二人,挽起袖袍,运起轻功,朝着独秀峰峰顶爬去。
“师兄,他们会不会是来抓鬼的?”宁听袖看了看天色,“这,这还是白天呀,哪来的鬼。”
“有可能。”农闻雨分析道,“只不过他们抓的不是鬼,而是人。”
“那个剥皮人在峰顶!那师姐她......”说到这里,宁听袖捂上了嘴。
没多时,听闻叫喊的齐辩墨与胡尝欢跑了过来。
农闻雨未等他们俩喘匀气,立刻叫道:“快上山峰,师姐有难。”
他话一落,自己便也掏出药锄,攀援而上。
宁听袖三人也不犹豫,连忙跟着他一起爬向独秀峰顶。
救人如救火,农闻雨也不再像之前那般留力,全神贯注不断往上急攀,不到一刻时间,便到了峰顶。
如果说一指独秀峰形如手指,那么它指节末梢处则向一侧微微倾斜,而指尖便是峰顶,长宽不过百尺,兼有云松怪石林立,四周高崖孤立,狂风席过,带得峰峦似乎开始颤抖。
农闻雨到了峰顶,首要便是找寻师姐身影,他一眼望去,只见另一侧崖边上坐着一个人,那三名道人已然到了,正围在那人身后。
而桑聆露就躺在这四人之间。
农闻雨箭步而上,叫了声小心,示意自己对三名道人并无恶意,而后跑到了师姐边上,立刻检查她是否受伤。
桑聆露拽住农闻雨胳膊,摇了摇头,但双眼直勾勾看着崖边的那个老人。
农闻雨顺着目光而望,这人初看时确实像个老人,但要说的更具体一些,他像是一个死人,一个悬崖边上独自死去的人。
可他偏偏没死。
“他,他便是那个剥皮人?”农闻雨奇道。
一名道士斜目看了他一眼,说道:“哼,这个人可比剥皮那厮危险厉害多了。”
桑聆露叫喊道:“他根本不是人!是鬼!”
农闻雨不知师姐看到了什么,竟然失去理智,他连忙将桑聆露搂在怀里,安慰道:“师姐,没事了,你没受伤,别怕。”
另一名道人摆摆手,提醒道:“千金门的朋友,你还是带着你师姐先走吧。”
只听崖边老者发出极其阴冷的声音,用这种虚弱的口气在这百丈高峰之上,原本没人听得清,但在场众人都听得格外清晰。
好似话语被疾风一吹,飘响了整座山峰。
“你们三个是孤风派弟子?”
农闻雨看向三名道人,眼中心底都透出惊讶,他十分清楚,孤风派可不是什么道门玄宗,这三人这般模样看来是刻意乔装打扮的,所谓捉妖抓鬼不过是一个幌子,看来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这个诡异老者。这孤风派弟子极少,六大剑主择徒极其严苛,要想见到一两名孤风弟子可不容易。
只听一名道人回答道:“不错,你在李家集、散渡镇、安宁镇犯了多少条人命,以为跑到这里便没人可以找得到了?”
“我没有跑。”老者冷冷道:“我只是在躲。”
“躲?躲什么?躲人还是躲鬼。”一名道人冷哼道。
“所有,所有活着的东西。”老者回答。
“那我们这里活人可太多了,你干脆一头跳下去,躲个干干净净。”另一名道人冷笑。
“也未尝没有道理。”老者说罢突然站了起来,风似乎变得更凛冽了。
他并未转身,而是呆呆地望着悬崖下。
“邹师兄,咱们这番把他说死,算不算胜之不武。”一人问道。
“丁师弟,要是能把人说死,那我们不就真成道士了。”那名姓邹的道士咧起嘴来。
这时,宁听袖和齐辩墨、胡尝欢三人也爬了上来。他们见几人正在僵持,慢慢地向农闻雨靠拢过来。
“嗨哟,你看,又来几个活人,老前辈要是嫌烦,大可以跳下去图个清静。”另一名道士阴阳怪气道。
那名老者慢慢转过身子,枯槁而又苍白如纸的面庞,让众人都是一惊,像是一副骨架上挂了一身死肉,如果他还有三分人色,勉强算得上油尽灯枯这个形容,可现在,只有行尸走肉四个字更贴合他。
“是,是他?”宁听袖诧异道,此人正是她在李家集郊外遇见的那名古怪老头。
姓丁的道士纳闷道:“姑娘,你又认识他?”
“他是傅赭!红山帮的傅赭。”宁听袖喊道。
三名孤风派弟子闻之纷纷哑然动容,怔怔地看向老者。
“姬师弟,我没听错吧?他是红山帮大当家傅赭?”丁姓道士难以置信道。
“有可能,听说这人在雁栖门和红山帮一役中不知去向,原来跑来了这里。”姓姬的师弟点点头,他倒是信了几分。
“既然能对上号,那就更好,不然我还以为又冒出什么奇人异士出来。”邹姓道人啧啧嘴。
“那我们把他收拾了,再顺路下山把那个剥皮人料理了,岂不是一举双得?”丁道士上前一步,背上剑鞘开始震动。
杀意逼近,傅赭丝毫不为所动,他看向人群中的宁听袖,若有所思,开口道:“姑娘,我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