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卯时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回到阔别多年的故土,师徒二人万分感慨,尤其是孟天成的眼里,竟然泛起了泪花。
尽管一路上风尘仆仆,乔斌还是一如既往地注重自己的仪容,一袭白衣连一个泥点子都没沾上。而旁边那一老一小跟他则形成鲜明对比,孟天成,更是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随风狂舞着。
繁华的长安城,来来往往的人不计其数,加之师徒二人又是多年没在故土居住,尽管乔斌偶尔回来,但也是来去匆匆,于他们而言,周围的一切真的可以用陌生来形容,他们反倒像是来此旅游的游客。
墓地就选在柳家夫妇周围,一来孟萝岚本就是柳家儿媳,二来也是为了方便同时祭拜,于是在与父母坟墓隔着一人的距离,将萝岚的棺材入了土。“爱妻孟萝岚之墓——夫君柳归航立”乔斌抚摸着墓碑上的字,静静地坐着,孟天成则摆着祭品,一切准备就绪,又开始烧纸钱。
数丈之远,立着小离的坟墓,立碑人刻的蒙蒙的名字,他也在学着摆上祭品。孟天成疑惑地问道:“你又给谁立了一座坟,为什么蒙蒙要去祭拜?”
“爹,是蒙蒙的救命恩人。”乔斌扶着师傅走过去,“她是个孤苦的可怜人,连自己的家乡在哪儿都不知道,所以我才和蒙蒙商量了给她立一个衣冠冢。”
孟天成神色立即肃然起来,行了礼,嘱咐道,“这是应该的,蒙蒙,每年清明除了给娘祭拜外,万不可忘了这位恩人啊。”
早在出山前,乔斌出游时就在长安城内买下了一块地,一直搁置着。一年前,又托于欣茗帮忙找了匠人在此盖了房子。
到了新家,乔斌开了锁,屋里陈设很简单,仅有的一张桌子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乔斌将桌椅擦拭干净,才请师傅坐下,然后他去将行李搬进来,堆放好。孟天成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起身去铺床,让蒙蒙小憩一会,师徒两人又忙里忙外地将屋里打扫了一番。
房子虽然空置了一段时间,但因为东西少,打扫起来还挺快,打扫整理完毕,孟天成又坐在桌旁,唤道,“阿斌,过来。”
乔斌在他身旁坐下,一边拿着一方雪白的手帕擦拭着手,一边望着师傅。
“家具什么的还是少了点,连个茶壶都没有。”
“咱们刚刚搬进来,慢慢添置,日子还长着呢。”
“是啊,想起什么就买什么,不急。”
“蒙蒙喜欢吃饺子,面和肉馅都准备好了,赶快包一些,不然他过会该醒了。”乔斌说着起身就要进厨房,却被孟天成拉住了。
“先别急,我还有个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爹,你说吧。”
“蒙蒙这个年纪该读书了,请个私塾先生来家里咱们也请的起,但是我还是想把他送到学堂里去,我发现这孩子有点怯懦,多跟同龄人交流对他增进胆量还是有好处的。”
“放心吧,爹,我一定给蒙蒙找个好学堂。”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慢慢开始新生活吧。
蒙蒙一觉睡到申时,乔斌立刻烧火煮饺子,饭桌上,很安静,这三代人各自吃着自己面前的食物,直到孟天成打破了这份寂静。“蒙蒙,长安有很多好玩的,就快过年了,咱们祖孙仨都好好过个年,元宵节那天,街上可热闹了,还会有花灯会,想不想看啊?”
蒙蒙直勾勾地望着他,吞了口唾沫,拼命点头,“外公,我还没看过花灯呢!”
“那等到元宵了咱们再去看,待会咱们去买东西,想不想一起去逛逛?”孟天成摸着他的小脑袋问道。
蒙蒙笑得发出“咯咯”的声音。
乔斌内心又泛起一丝惆怅,儿时的记忆再次浮现在眼前,小时候父母带他上街的场景历历在目,只可惜父母去世时,念霜尚在襁褓。背井离乡多年,除了三年前祭拜父母回来一次外,她根本就没踏足过此地,所以她对长安的感情并不如他深厚。
孟天成给蒙蒙讲着长安的风土人情,名胜景观,蒙蒙饺子还没吃完就嚷嚷着要出去玩,转过头见乔斌脸色一沉,不敢再聒噪,乖乖地把自己碗里的食物扒拉干净了,收拾好桌子就去洗碗。
“二十年,可以发生很多事了,如今的长安变化可真大,在渝州住了这么久,都习惯了,反倒开始想念起那边了。”
“爹,你这是近乡情怯。”
“阿斌,不对,从今以后得称呼归航了,柳家沉冤得雪,镜其老弟和弟妹也是希望他们的独子今后恢复自己的身份。”
“被爹唤了二十年的阿斌,我都习惯了,尽管我一直记得自己的本名,可是乔斌这个名字,倒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像是想起了童年趣事一般,笑出声来,“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总是叫我‘小夏至’。”
“哦!这么多年也没听你提起过,我与镜其通信时,他在信里也是叫你阿航。”
“那时候太小了,很多事都不记得,就是父亲喝醉了之后似乎很喜欢这样叫我,那时候觉得挺好玩的,所以一直记得。”
“‘蒙蒙’是乳名,咱们唤着可以,将来上学堂了,还得有大名才行。”孟天成见蒙蒙忙碌的背影,突然感慨到,“当年你抱着襁褓中的阿霜找到我时,也就他这个年纪。”
“爹,名字我想好了。”乔斌擦拭着玉儒剑剑柄,“叫柳念,字时清。”说着嘴角便勾起一丝浅笑,问道:“洛雨,你觉得如何?”
一白衣男子出现在门口,“你早就发现我在门外了。”
“不止,从金州出发时我就知道你一路上都跟着我们。”
洛雨盯着孟天成,“他不止是你的师傅,也是我的师傅。”
孟天成笑道:“阿雨,你武功可是越来越精进了,这么多天,我居然没发现你一直跟着我们。”
“师傅谬赞了,还是不及柳师兄啊。”洛雨作了一个揖,“对于接下来要到哪儿去,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考虑了很久。”
“现在考虑好了?”乔斌收剑回鞘,转头看着自己的师弟。
“我希望留在长安。师傅于我有收养之恩,栽培之情,我还是无法就这样弃师傅于不顾。”
“好,好,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也是我的孩子。”孟天成抹着泪,“你这小子,也不早点出面,还得阿航请你出来,咱们饭都吃完了,你还没吃吧?”
“我吃过午饭了才来的,刚来没一会就被发现了。”
“蒙蒙,出来。”乔斌唤着徒弟,又问候洛雨,“咱们正准备上街去置办东西,我这房子虽不大,房间还是够住的,你先在这里住下吧,来,蒙蒙,叫‘洛世叔’。”
蒙蒙却躲在乔斌身后,只露出小半张脸。
“孩子认生很正常,我陪你们上街吧!”洛雨说道。
街上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孟天成牵着孩子挑玩具,洛雨在后面低声问乔斌:“你真打算给这孩子当爹?”
“师傅喜欢他,而且我也挺喜欢的。”
“可他是霁月门的人……”
“洛雨。”乔斌背过身来,左手揪着洛雨的衣领,眼神里满是警告,“孩子是无辜的,霁月门如今已经消失了,他今后就是我乔斌的徒弟。”
“可他是小离的人。”洛雨攥紧乔斌的手腕,“你别忘了,当年你家破人亡,你抱着念霜找到师傅的时候,和他现在差不多的年纪。”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小离害死了萝岚,逼疯了师傅,你没杀了她已是仁至义尽,居然还要把她这个心腹安置在师傅身边。”
“你们两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孟天成喊道,“街上这么多人,再不跟上就找不到你们了。”
“师傅,马上来。”乔斌拉上洛雨,“这件事咱们待会单独谈。”
蒙蒙乐滋滋地挥舞着手中的木剑,跟乔斌炫耀自己的新玩具,一瞥街上的小吃摊,指着一样食物问道,“外公,那是什么好吃的?”
顺着蒙蒙指的方向看去,孟天成蹲下身,捏着孩子的脸蛋,“那个,叫饆饠。”
于是拉着蒙蒙坐在桌边,“老板,来五个樱桃饆饠,十个蟹黄饆饠。”
洛雨随师傅坐下了,乔斌则去了旁边,不一会端了一盘点心慢慢走过来,往桌上一放,“洛雨,你肯定没尝过这玩意儿吧?”
“这东西好久没吃过了。”孟天成给三个孩子一人夹了一个,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来,“这是油酥饼,是咱长安最具特色的美食了,我从小就喜欢吃,赶快趁热尝尝。”
“这的确是个新奇玩意儿,师傅,你也吃。”洛雨给孟天成夹了一个后,自己迫不及待在饼上留下一个月牙形的缺口,接着三两口吃完了一个,忍不住称赞好吃。
饆饠也已端上了桌,乔斌夹了一个樱桃的放进蒙蒙碗里,揶揄到,“你又不是长安本地人,当然没见过了,新奇的东西可多了,你慢慢见识吧。”
“你们俩,这刚重逢就互戗起来了,以前不像这样啊,是不是越活越年轻了,我怕现在你们两个加起来才蒙蒙这么大吧?”
“师傅,我们本来就是孩子嘛!”洛雨揽过乔斌的肩,“师兄,这油酥饼再来几个呗。”
孟天成往他碗里放了一个蟹黄饆饠,“尝尝这个,今后都在长安住着了,有的是机会,一次吃太多,腻了,以后就不爱吃了。”
“得嘞!遵命。”洛雨俏皮地行了个礼,惹得蒙蒙都笑了。
回到家,孟天成就催蒙蒙赶快洗漱了睡觉,斌、雨二人将采买的东西收拾好,静静地出了门。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脸上都似结了一层冰霜,确保说话声音不会被师傅听见后,乔斌驻足问道。“霜儿过得好吗?”
“你不是明知故问吗?”
“可我还是想听你亲口对我说。”
“路是她自己选的,她不后悔。”
“那就好。”
“你后悔吗?”
“后不后悔,我也选择了这条路。”
“看样子你也不是绝对地不后悔。”
“洛雨,我的确后悔没有保护好岚儿,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如果真的可以选择,我情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她活。”
“我知道你差点儿随她而去了,我就是怕你做傻事,暗中跟着你,生怕你出了一丁点儿意外,谁知,却看见你在蒋圭手下救走了小离,之后还跟她在山里独处那么久,甚至一起放风筝。”
“原来你都知道。”乔斌叹了口气,“那你也知道,当时,我眼睛快瞎了吧?”
“是啊!你眼睛看不见了,心也跟着瞎了,跟仇人相处这么久,还将她的孩子带到师傅身边。”
“小离……自尽了。”
“她就是死一百次,都不足以弥补她所犯下的罪过。”
“小离只是一把刀,真正杀了岚儿和知夏的是蒋之瑜,是柳志航,我亲手杀了他们,也毁了霁月门。”
“所以,你觉得已经能告慰她们的亡魂,就可以忘却前尘了?”
“可是如果不是小离,我根本不可能得到如意的帮助,又谈何如今的安稳?”
“什么如意,吉祥的。”
乔斌拿出一封信,“你看完了我们再聊。”
“这是什么?”
“小离的遗书。”
洛雨读完,怔怔半晌没说话。
“洛雨,上一辈的恩怨就此结束吧,我们已经背负了太多,就不要再把仇恨灌输给下一代了。”
他望了望屋子,嘴角再次勾起浅笑,点燃的灯火最能安抚他如今孤寂的内心。继续说道,“小离学的是暗杀,武功不高,也总是受制于人,但是她真有不想让霁月门知晓的事,也能瞒得住,毕竟那么大一个门派,没人有心思去关心并追查一个到处漂泊的小孩子。小离在霁月门,的确身不由己,可她还是拼尽全力,让蒙蒙在健康的环境中成长,就是为了他心灵不被玷污。”
“罢了,事已至此,只要师傅能够安然度过下半生,就足够了。”
“岚儿走了之后,咱们这个家都是你在苦苦支撑,洛雨,这段时间多亏你了。”
“这也是我的家。”
人这一生,本就是有得有失,只求尽自己所能把握当下,无愧于心。
故事,就从六年前说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