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一匹白马慢悠悠地行走在小路上,马背上载着一个中年男人和一玉雪可爱的男童。乔斌则背靠一副棺材由骡车拉着,跟在后面,似是闭目养神,三人好不悠闲自在。
天边一抹绚丽的云霞,美得像是一幅画。
“蒙蒙,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中年男子关切地问着,拿出干粮和点心,想要喂给小孩,直到小男孩摇了摇头,他才把食物放回去。不多时,他扭过头,嘻嘻笑道:“阿斌,我这孙儿可真好,又听话又懂事,还会心疼人呢,一路上给我锤了好几次腰和腿了。”
“师傅很喜欢蒙蒙啊!”乔斌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双眼眯成了一条线。
“还叫师傅呢?早就该叫爹了。”
“是的,爹。”
“这才对嘛!”他满意地捋了捋胡须,“阿斌,蒙蒙还小,不适宜长时间奔波,咱们过了前面那个山头,就找间客栈,歇息一晚明早再走吧!”
“全凭爹作主。”乔斌说完,伸直了两条长腿,把脚搭在骡子身上,然后将手搭在脖颈后,靠上棺材继续闭目养神了。
蒙蒙往后面悄悄地看了好几眼,鼓足了勇气,才怯生生地喊出一声,“师傅……”
“真是小孩儿,啥都爱跟大人学,看你叫我师傅,也这么叫你。”男人笑着,手搭在蒙蒙头上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蒙蒙你得叫爹,然后呢,应该叫我外公,记住了。”然后转过头去,“阿斌啊!不愧是你儿子,像你的很。”
如此慈爱,就如同真正的外公对孙儿一般,又哪有曾经的半点影子?谁能相信,这个面目和蔼的看着普通的中年人是那个刚愎自用的孟天成。就算是乔念霜见到此情此景,肯定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认为做梦也不会梦得这么离谱。
蒙蒙缩了缩头,不再言语。乔斌睁开眼,伸出手来,唤到“蒙蒙,过来。”
“好孩子,到爹那儿去。”蒙蒙被抱下马,就立刻往骡车奔去,乔斌轻轻拉他上来,让他在自己身边坐好。
一马一车,继续一前一后缓缓走着。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乔斌见师傅不再望向后方,才在蒙蒙耳边低声问道:“你是有悄悄话对我说吗?”蒙蒙点了点头,也学着乔斌凑近了,在他耳边悄悄地说道,“姐姐!”
“小离?”乔斌思索片刻,转头盯着萝岚的棺材,立刻明白了。又小声问道:“你想给小离立个坟墓是吗?”
蒙蒙竖起了大拇指,乔斌笑了,“金州离长安不远,那我们先回一趟霁月门,看看能不能找到她的遗物,带上,等回长安了给她立一个衣冠冢,好吗?”
“衣冠冢?”蒙蒙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眼睛里尽是疑惑。
“衣冠冢,就是没有尸骨,只埋着死者的衣冠的坟墓。也可以在棺材里放上死者的遗物。”
蒙蒙瞪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打开自己身上的包袱,摊在身旁,里面是一些女子用的胭脂水粉,珠钗玉环,以及绫罗手绢。
乔斌明白了,“原来你都已经带在身上了,那我们继续赶路,就不用再绕道了。”他看着这些物件,又问到,“这些都是小离留给你的?”
蒙蒙摇了摇头,“它们是姐姐喜欢的东西,可姐姐一直舍不得用,都存着。之前姐姐要我躲起来,我怕她找不到这些东西,就带在身边了。”
“好孩子。”乔斌眼眶湿润了,抚摸着蒙蒙的头发,又望了望走在前面的师傅的背影,低声道:“咱们师徒二人同病相怜,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不过,蒙蒙,幸好我还有师傅,我是他女婿,也是他的徒弟,从今以后他就是你的师祖了。”
“蒙蒙以后在师傅面前,叫他师祖,在师祖面前,叫他外公。是吗?”
“蒙蒙真聪明!”
天黑了,三人才找到一家客栈,很简陋的客栈。
在这荒无人烟之地却显得尤为可贵。
孟天成跨步走进去,“啪”地一声,一锭银子被拍在柜台上,嗓门极大地喊到,“掌柜的,两间上房。”
“好嘞!小二,快带几位爷去房间。”掌柜伸长手臂在柜台上扫了一圈,衣袖就将银子收进了荷包里。
小二很客气地引他去房间了。
乔斌则在院里栓好马和驴,举着棺材径直跟了过去,蒙蒙也紧随其后。小二瞧了一眼棺材,眼神里全是怪异,“客官,这……”
乔斌低头笑而不语,扔给他一块银子就进了房间。蒙蒙朝小二办了个鬼脸,“呲溜”一声也跑进房间去。
“一群怪人。”小二嘟嘟囔囔,咬了一口手上的银子,满意地笑了,也不再理会他们。
“岚儿,咱们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赶路。”乔斌抚摸着棺材板,语气无比温柔。然后,带着蒙蒙去了隔壁的房间,却没有人在。
孟天成去厨房亲自端了酒菜,不多时就到了,“阿斌,蒙蒙,吃点东西吧!”
蒙蒙不说话,眼睛却瞟向乔斌。孟天成哈哈大笑,“阿斌啊!你和蒙蒙今晚就在这儿休息,我就歇在隔壁了。”说罢起身就走。
“爹,你不吃饭?”
“唉!老了,长途跋涉地吃不消,只想早点睡觉,我在路上吃了干粮,现在也不想吃。你们年轻,多吃点。”他的睫毛垂下,才很缓慢地说了一句——“我去陪陪阿岚。”
乔斌的心瞬间沉了下来。修长的手指覆在酒壶上,食指轻轻敲着壶盖。
烛光摇曳,将整个房间照得通亮。
蒙蒙坐着,也不动筷子,眼睛直勾勾盯着乔斌,却不说话。
他看着师傅斟了一杯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斟了一杯……
乔斌终于注意到了他,移开已经触碰到嘴唇的酒杯,轻轻放在桌上,很温柔地问道:“怎么?你也想喝?”
蒙蒙依旧不说话。
乔斌笑着摇了摇头,夹了一块肉放进蒙蒙面前的碗里,“快吃吧!”见他拿起筷子,才给自己夹了一箸菜。“你师娘很挑食,师祖又惯着她,我几乎用尽了一切办法也改不了她这毛病,最后只得随她了。她滴酒不沾,也从来不许我们多喝,我和师傅都被管得烦,可如今,我倒盼着她管我们,她却再也管不了我们了。”
他又举起酒杯。
“蒙蒙,你太小了,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就可以陪师傅喝酒了。”
酒滑过喉咙,辛辣又冰凉,喉头随之一动,眼前模糊起来。
“岚儿……”
孟萝岚是真的特别挑食,也不知道随了谁。
孟天成是不屑下厨的,洛雨又不会做饭,所以女孩们不在家时,厨房就成了乔斌一人的天地,慢慢地就习惯了!以至于后来他只要在家多待些时日,十天中至少八天都是他下厨,其实乔斌并不爱做饭,只是喜欢看着师傅和爱人吃饭时脸上洋溢的笑容。
似乎从记事起,孟萝岚就在阻止父亲酗酒,然而多年来始终阻止不了。
孟天成好酒,一天不喝两三次酒,就像有馋虫勾他的魂儿似的。
乔斌自己也不知喝了多少,待酒劲上来了,乔斌眼前浮现出了一个场景,地点是在渝州的家里。除了念霜之外,家里所有人都聚在一起。
“爹,你少喝点。”萝岚一边说一边去夺孟天成手里的酒杯。
“阿岚,爹没别的爱好,就好这一口,这又不是什么不良嗜好,你就别管太紧了,让爹喝个痛快。”
“爹,我不是不许你喝,只是劝你少喝点。”
“这,这……阿斌半年多在外面,好不容易才回来,咱父子两人高兴,就让我们多喝几杯。来,来,来,阿岚,你多吃点菜,阿斌全部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还有,还有这香山蜜饼,可是知夏一大早就出门排队买回来的。”
洛雨,知夏,锦书都坐在桌边掩嘴笑,但三人没一个说话。
乔斌伸手拉着萝岚坐下,给她夹了一块香山蜜饼。
萝岚尝了一口点心,满意地点了点头,“妹妹最喜欢吃甜食了。”转过头去问到,“爹,这个月她什么时候回家啊?”
“紫玉上个月带着她云游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别担心阿霜了,她每次回家前都会递消息的。”
“孟姐姐,念霜最喜欢吃你做的点心了,要不你在家试着做一做,说不定你把香山蜜饼做出来,她就回家了。”锦书提议道。
“这是个好主意,岚儿,你闲的时候就多钻研几道甜点吧。”乔斌笑了“我这次回来暂时也不打算远出了,我买了几本书,估计都是霜儿喜欢看的,等她回来一定要多留她在家里住几天。”
萝岚这才点点头,不说话了。
住在深山,除了隐蔽,最大的好处是凉快。虽是盛夏,但萝岚还是进屋加了件衣衫,还给乔斌拿了一件,她走出屋外,一边给乔斌披上衣裳,一边问道:“我看你神色有些不对,刚才和爹在一起,不好多说话,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有什么事让你担忧,跟我说说吧?”
“倒也不是担忧,只是觉得今天霜儿没回来,心里难免空落落的。”
“你是觉得霜儿并没有去云游,只是单纯地不想回来?”
说完,她静静地望着乔斌,可他只是摇摇头,萝岚长叹一口气,低头不语。
乔斌握住萝岚的手,盯着她的脸看得出了神。
孟萝岚抽出手,将微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略微尴尬地笑着,脸上慢慢爬上红晕,“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出门这么久,每天都在想你,好不容易回家了,我得看个够。”
“那……”孟萝岚捧着脸,浅笑盈盈,“那,你看够了吗”
乔斌嘴角上扬,双眼微眯,“看不够,怎么都看不够。”
萝岚弯起食指在他鼻尖轻轻敲了敲,脸上的红晕还没彻底消散。
乔斌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轻轻在她嘴上落下一吻。
……
那年是他们出山前一年,往事历历在目,却好像昨天才发生。
果真,人只有在失去了才会万分后悔。乔斌把酒杯轻轻搁在桌上,眼神涣散,如同魂魄出窍一般,连蒙蒙为他再次斟满酒他都不知道。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他征征地端起酒杯,酒水再次灌进他的喉咙,呛得他满眼泪花,又不停地剧烈咳嗽起来,蒙蒙慌忙跑到他身后,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稚嫩的脸庞上爬满了焦急。
缓过劲来,他笑着摆摆手,很温柔地拉着蒙蒙坐在自己腿上,“蒙蒙,师傅没事,只不过被呛了一下,看来,一个人喝酒,酒就是苦涩的。”
橘黄色的烛光洒下,给乔斌苍白的脸上增添了一丝暖意。
蒙蒙揩去师傅眼角即将落下的泪花,用很坚定的语气大声说道:“等我长大了,就陪师傅喝酒。”
两颗孤独的心此刻紧紧靠在一起,乔斌抱着蒙蒙,终于痛哭起来。活到现在,他似乎是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毫无保留的宣泄自己的情绪,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让自己这样敞开心扉的,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六岁的孩子。
他不知道的是,隔壁将他们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他的师傅,躲在被窝里,低声抽泣。
孟天成,虽然忘记了很多事,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始终留给女儿,萝岚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以至于让他神志不清,几乎疯癫。
直到这个孩子的出现。
蒙蒙,不仅是乔斌的依靠,更是孟天成的救命稻草。
假装刀枪不入,却遍体鳞伤,无法避免,让你在我的世界中永久停留。所有人都说我很坚强,只有你劝我别逞强。笑容可以给任何人,但你的心,只给了我一人而已。
有时沉默,不是不快乐,只是想把心净空。每一段路,只要还有不甘心,它就还没有走到尽头,生命中最艰难的阶段不是没有人懂你,而是你不懂你自己。累了,蹲下来抱抱自己,依旧倔强地说,也不过如此。在乎得太多,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折磨。
房间里的蜡烛被熄灭了,重回一片漆黑。
蒙蒙把玩着玉佩,傻呵呵地笑着,惹得乔斌也笑出声来,他一边贴心的为蒙蒙掖好被角,一边好奇的问道:“乐什么?”
“姐姐说,蒙蒙会遇上世界上最好的师傅,以后也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蒙蒙还以为她在哄我,没想到,姐姐说的都是真的。”他又侧过身来,双手搂住乔斌的脖子,才继续说到:“姐姐也是世上最好的姐姐。”
小离的遗书又浮现在乔斌眼前,这个女孩,纵有万般不是,至少存留了一颗赤子之心,已经足够了。孰是孰非,恩多怨多,外人又如何说得清,道得明。
“快睡吧!明早还要赶路。”他温柔地说完这句话,就合上双眼。
“师傅…”一声称谓蹦出后,就是连呼吸声都能听见的寂静。
乔斌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也没听到蒙蒙再次出声,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我…我能叫你一声爹吗?就……就一声。”
乔斌身体猛地一抖,随即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蒙蒙愣了好一会,最后很开心地扑进他怀里。
屋子里很暗,但他看得很真切,乔斌刚刚点了头。
孟天成起得很早,他打了一套拳才去吃早餐,接着亲自去院里喂马和骡子,跟它们说了很久的话。已经日上三竿了,孟天成见两个孩子还不起床,有些疑惑,于是走到厢房外轻轻推开门,见二人还在床上躺着,就不打算进去了,眼角又撇到桌上一片狼藉,尤其是滚了一地的酒壶,一切都了然于心,于是重新关好了房门。
正午时分,乔斌才醒过来,尚未完全清醒的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只是抱着头蜷缩着,根本不想动。蒙蒙比他醒得早一点,正坐在桌边,品尝着昨晚剩下的残羹冷炙。
“师傅,你醒了。”蒙蒙笑着奔向床边,小手搁在乔斌额头上,关切地问道:“你是不是头疼啊?”
一句“师傅”让乔斌一愣,但他很快便神色如初了,弹指隔空开了一扇窗,看着天色,猜到已经午时,转头笑道:“你去看看师祖起来了没有,然后叫小二准备好午饭。”
“好的,那我先去了,师傅你慢慢起来。”蒙蒙说完就往房外跑去,还没跨过门槛,身后又传来乔斌的声音,“蒙蒙,再叫厨房准备一碗醒酒汤。”
“知道了。”小孩子跑起来还挺快,话音未落就不见了身影。
乔斌好不容易勉强支起身子,蒙蒙的身影一消失,又倒在床上了,他根本就不想起来。
虽然昨晚喝醉了,但他还模模糊糊地记得蒙蒙叫了自己“爹”,可刚刚,他又真真切切地听到他唤的是“师傅”。
难不成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梦?
如果是梦,这梦也太奇怪了。师傅精神恍惚,错将蒙蒙当作他和岚儿的孩子,他就索性将错就错,也算是对师傅的一份慰藉。可自己心底很清楚这不过是一个谎言而已。
如果是真的,昨晚蒙蒙真的叫了他一声“爹”,那这孩子以后,以后他是不是真的会成为自己的义子。
此时蒙蒙已经跑进隔壁房间,甜甜地叫着“外公”。
孟天成笑着一把将他抱起,“哎,哎”地应着,刮了刮他的小鼻子,“蒙蒙,睡醒了?”
蒙蒙点着头,扯着他的胡子把玩着,孟天成哈哈大笑,“走,咱们吃饭去。”
因为乔斌起的太晚,耽误了行程,三人就在此又留宿一晚,次日一早才起身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