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身淡粉衣裳,清秀的瓜子脸上满是焦急担忧之色,不是旁人,正是朱鹮衣。熊九艳急忙收手撤招,剑刃斜转,从女儿肩头一削而下,她心头怦怦直跳,骂道:“你冲过来做什么,不要命了?”
鹮衣道:“娘,此事并非小虎之错,你不能杀他!”方才一番陈述下来,熊九艳岂会不知,何况虎跃为了维护鹮衣,数次反驳虎不休,她都看在眼里;然虎跃所言极是,他若死了,鹮衣才能清清白白立于人世间,日后婚假之事方能顺遂。
熊九艳道:“他甘愿赴死,你何必阻拦?”虎跃伸手一摸,恰巧拍在朱鹮衣肩上,他轻声说道:“我曾有言,若我虎跃活在世上有损你的清白名节,我一定自刎谢罪,绝无二话。如今我蒙了双眼,手中无刀剑,此事由令堂完成,再好不过。朱姑娘,你不必阻拦。”
熊九言也劝道:“你娘说的对,邙山小虎所言也有道理,鹮衣,你让开。”朱鹮衣却寸步不让,态度坚定,道:“不让,他若因我而死,我心中有愧。”
江带鹤与夏荷衣等人颇是惊讶,当初在烟迟林,朱鹮衣躲在门后,看令狐峥被江湖群豪逼迫,却不愿出面为他说一句话;如今却挺身而出,不顾一切维护这个挂名夫君。
令狐峥心中也有此感慨,两两对比,难免泛起淡淡的心酸难过,但一看身旁的鹿骄嵘,不知为何,难过之情登时烟消云散。
朱鹮衣与母亲僵持不下时,身后传来一声音,“烈焰妹子不必烦恼,我来帮你取了虎跃的性命。”这是虎不休的声音,鹮衣大惊转身,只见一只大掌从天而降,正打向虎跃天灵盖。
虎跃与鹮衣站在大殿中央,离众人皆远,稍近处的江带鹤道:“当心!”他正要出手相救,一道紫光忽然闪过,发出叮铃细响,原来是一串铃铛绳索。
那铃铛索在空中翻转三圈,卷住了虎不休手腕,绳索一端握在一紫衣妇人手中,她身影一晃,只上前两步,但手腕发力,带着铃铛索凌空翻转,便将虎不休甩了出去。
出手之人正是萤夫人,她那铃铛之内暗藏刀片,在虎不休手腕处割出了数道红色血痕。萤夫人顺手一提,收回铃铛索,后退两步,悠悠然说道:“虎不休,你若不死,邙山虎家可要绝后了!”
如此明目张胆地袭杀亲子,一众邙山弟子瞠目结舌。朱鹮衣上下一看,如今想取虎跃性命之人,左有娘亲师父,右有虎不休,她在虎跃身旁轻声说道:“你我二人清白坦荡,你不必为此丢了性命。”
鹮衣忽然越过人群,走到令狐峥面前,道:“二郎,当日在烟迟林,你被我娘和师父、被各派掌门逼迫,我没能出面替你说一两句话,是我朱鹮衣对不住你。”
时光荏苒,此事令狐峥早已释怀,但听了鹮衣道歉,他依旧惊讶,道:“你我江湖儿女,恩仇情爱之事,快意洒脱,往事如烟,不必再提。”鹮衣又道:“你可记得,当日我与你击掌断情,你答应我的事。日后我朱鹮衣若陷入险境,你令狐峥一定会出手相救。此话可还算数!”
令狐峥笑道:“自然算数,此事还有夏荷衣姑娘作证!”话音一落,湘水诸衣吃了一惊,沙带燕问道:“小狸奴,你当了多少证人?”
荷衣不理,目光只在朱鹮衣身上,只听她道:“如今我身陷险境,若要你出手护我与邙山小虎安危,你可愿意?”令狐峥点了点头,道:“决不食言。”他迈开脚步,从人群后走了出来。
夏荷衣亦表态,道:“鹮衣师姐,我也护你。若有人要伤你和邙山小虎,荷衣一定以命相护。”如此用意再明显不过,夏荷衣以命相护等同于鹿骄嵘绝不会袖手旁观。
如此一来,不论是熊氏兄妹还是虎不休,大殿之上任何一人想伤虎跃,皆绝非易事。熊九艳怒道:“鹮衣,你简直胡闹!”朱鹮衣却正色道:“娘不过是担心女儿姻缘坎坷罢了,谁说女子一定要嫁人,烟迟林与湘水门都是鹮衣栖身之地。”话虽如此说,她心里却暗暗道:“若都容不下我,我就留在邙山。”
虎跃心中的暖意如潮一般,涌至四肢百骸,他道:“朱姑娘,多谢你!”朱鹮衣柔声答道:“你本就无错。”
忽起一阵叮铃脆响,甚是悦耳,原来萤夫人轻轻摇动手上的铃铛,她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然邙山小虎本就无错,错的是邙山掌门虎不休。”
这话倒提醒了众人,虎不休才是罪魁祸首。众弟子的目光与怒火又重回到虎不休身上,他杀了虎奔,让邙山弟子怒不可遏。众弟子咬牙切齿,恨不得冲上去替师兄报仇,但自知不能以下犯上,弑师乃是大罪,且不是虎不休对手。虎跃面对杀兄仇人,只能以布遮眼、不见生父,他们这群弟子虽愤怒又能奈何?
大半弟子窃窃私语:“少虎师兄之死就如此带过了么,这仇就不报了么?”“他是师父,是掌门,我们如何报仇?”苏占魁扔了手中长剑,踏步上前,跪在烟姑面前,道:“请烟姑婆婆做主,替枉死的少虎师兄申冤雪恨。”
见状,弟子们大喜,纷纷下跪请愿,“请烟姑婆婆做主,替枉死的少虎师兄申冤雪恨。”放眼望去,满堂弟子,只有四五人未跪,虎跃亦单膝跪下。这一膝盖是为兄长之死而跪,另一膝是为父亲生育之恩所留。
虎不休顿时惶恐不安,烟姑若出手,他绝无退路,暗忖道:“姑姑若出手,即便不取我性命,也会废了我的掌门之位,将我永禁邙山。哼,老夫壮志未酬,万不能龙困浅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一个筋斗腾空而起,右足往柱子上一点,身子便向窗户冲去。
说迟时那时快,烟姑手臂一挥,口中哼哼两声,只见窗户外忽然罩下一群白蝶,化作一堵白墙,拦住了去路。虎不休不及收脚,更不愿停下,便撞了上去,正要破蝶而出,脚踝处忽然一紧,跟着又是一阵叮铃脆响。
“铃铛索!”虎不休心道,回头一看,果然是萤夫人出手。她手持铃铛索,运力收紧,顺势一甩,将虎不休从蝶墙中拉了回来。
虎不休人在半空,玉生烟萝掌便已出手,使一招“千里烟波”,两掌交替打出,掌力叠加,自上而下击向萤夫人。若被掌力击中,非重伤不可,萤夫人急忙撤回铃铛索,侧身一闪,避开了虎不休一掌;然她又即出手,一条铃铛索上下挥舞,左右包抄,打向虎不休双脚,将他逼回到大殿中央。
烟姑冷脸骂道:“你果然是个不成器的,犯下滔天大错,竟想一走了之!”虎不休心知此时不论是软语讨好还是巧言解释,皆不能奏效了,索性袒露心扉,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虎奔虎跃两人性命皆源自于我虎不休,他二人若乖乖听话,自会相安无事,偏偏虎奔不懂收束锋芒,自大行事,碍了我的雄图霸业,他死有余辜,可怨不得我。”
邙山弟子本就气愤,听此一言,愈发怒火冲天。熊九艳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这只虚伪毒辣老虎,今日总算露出真面目。”
烟姑只觉心寒,说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竟丧尽天良,击杀长子;又逼迫次子娶妻,败坏姑娘的名节;意图争夺铁马,为祸江湖;如此无德无情无义,如何能立于天地间。虎不休,你罪孽深重,不配再任邙山派掌门。”
龟有道当即大喜过往,暗暗盘算,烟姑废了虎不休的掌门之位,如今虎奔已死,虎跃沉浸在丧兄之痛中,不堪大任,则邙山派论资历深浅、论武功高低的最佳人选,非他莫属。
三个徒弟也想到了这层深意,三人嘴角带笑,眼神闪亮向师父道喜,眉梢之上亦挂起了得意骄傲。只要师父当上邙山掌门,三人身份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龟有道整了整衣襟,挺直身子,附和烟姑,道:“姑姑所言极是,师弟此番所作所为,让邙山历代先祖蒙羞。请姑姑主持大局,为虎奔师侄讨回公道,莫让我邙山派百年清誉毁在师弟手中。”
虎不休自知掌门之外是万万保不住了,当下脱身保命才是要紧,说道:“邙山派掌门之位,你令立高明,虎不休告辞了。”他转身要走,烟姑白影一晃,拦在他身前,道:“邙山派从未有被废的掌门,你是第一个。你虽被废,然生是邙山人,死是邙山鬼,往后余生都要被禁在后山平阳洞中,直至死去。”
平阳洞是犯大错之人的囚禁之地,邙山派百年来只囚过一人。虎不休大怒,道:“休想!”他壮志未酬,不能成阶下囚,当下左右张望,虎目精光乍现,却见得两个人影忽然闪了出来,一人护在朱鹮衣与虎跃身前,一人护在夏荷衣身前,正是令狐峥与鹿骄嵘。两人在虎不休目光一扫时,便察觉其用意,果断出手。
烟姑冷笑两声,从方井利等弟子手中接过两柄长剑,其一扔给虎不休,道:“你若自信能从我剑下走出去,便与我比划一番。但我有言在先,我若出手,必会分出个胜负,我若赢了,则挑断你手筋脚筋,再行惩罚。”
玉生烟萝掌与玉生烟萝剑都是玉蝴蝶烟姑所创,虎万里与烟姑交手,尚且毫无胜算,何况虎不休;烟姑脾性刚烈,说一不二,真会挑断自己手筋脚筋。虎不休暗暗感慨一句,“时运不济,大丈夫能屈能伸。”便将长剑扔在地上。
烟姑长剑一晃,白蝶翩翩而来,聚向虎不休,顷刻之间便将他团团围住,虎不休哼哼两声便再无声响。众人只见白蝶飞绕,聚拢成云,哪里还有人影。
烟姑说道:“虎不休罪孽深重,但虎跃不宜弑父,尔等不能杀师,我烟姑老了,出谷一趟,重回邙山,不愿手沾鲜血,我不杀他。我将他押到后山平阳洞中,永囚于此。从此之后,他的生死与尔等再无干系。”
烟姑主持大局,邙山弟子心服口服,对此结局颇是满意。狐鹿等人是外人,不便插手邙山内务,只看不语。龟有道试了个眼色,二弟子云上凫会议,恭敬说道:“婆婆,师叔已被废,邙山派不可一日无主,请婆婆早立新掌门。”
烟姑点点头,行至蝶团前,探手直入,取出了一块白虎玉佩,那是掌门信物。烟姑径直走向虎跃,将玉佩交到虎跃手中,道:“侄孙,你是个好孩子,婆婆废了你爹那个不成器的,便将邙山派托付到你手中了。”
龟有道心头一凉,整个人如坠冰窖;烟姑自始至终都不曾看他一记正眼,便立了虎跃为掌门;疑惑、委屈、难过、愤怒等诸多情绪一一涌上心头;他正要出言反驳,却听虎跃说道:“谢婆婆错爱,但虎跃年少,不足以当此大任!”他尚未摘下布条,手中的玉佩不知递向何方。
身旁便有一个声音道:“此言差矣!小虎背负兄长尸身连夜离开邙山,另寻他处安葬,足见兄弟情深,有情有义;因父亲击杀兄长一事,小虎备受煎熬,归来邙山后蒙眼不见,今日在大殿之上甘愿赴死,足见你心有孝悌之道;你与鹮衣同住同食数日,仍能保住鹮衣清白,此乃正人君子;方才据理力争对抗父亲,一番言语掷地有声,叫我等刮目相看,足见你明辨是非,为报鹮衣恩情,重情重义。如此等等,足担大任。”
说话之人正是令狐峥,他话音一落,江带鹤随即附和道:“令狐兄所言极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小虎经此磨炼,是上天即将将大任将于你肩上。”烟姑亦道:“年少有为,正值历练,不能妄自菲薄。你是虎家之后,邙山派自然要交到你手中,虽千斤重担,你亦要扛起。”
话已至此,虎跃不再推脱,烟姑抬手示意,大殿之上便响起了朗朗之声,“拜见掌门。”除了龟有道师徒四人,一众弟子皆已向虎跃行礼。
烟姑朝龟有道招了招手,道:“我隐居幽谷二十年,如今归来邙山,物是人非,多有不适,待我香山比剑之后,亦会退居幽谷,养蝶为乐。有道,你云游江湖二十载,逍遥自在,还是带着三个徒弟回江湖去罢,远离红尘,潇潇洒洒岂不乐哉!”
这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龟有道心头似蒙上了三冬冰雪,失落寒心至极,但看到烟姑面上的威严神色,哪里敢说个不字。
今日几番波折,逼迫虎不休、放出虎跃与朱鹮衣;揭开虎奔之死,又废、立掌门,烟姑心神微微疲倦,正要遣散众弟子,却听得一人说道:“烟姑德高望重,请为鹮衣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