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昭北边的茅州之南,有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古时其形似井字,又有一山名烟山,故曰烟井村。
山村方圆十里皆是杳无人烟之地。要想去到离这里最近的小镇,赶马都得行上一天一夜。
周围具是深山老林,奇峰怪石,蛇虫横行,阻了不知多少人想来此一探究竟的路,埋了不知多少不慎路人的白骨。就连管辖此地的官府,也是半睁着眼。古往今来前来此地意外死亡的官差只多不少,负责收税点人口的官差都躲着这条村,保不准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毕竟,比起那点税收,还是小命重要。久而久之,也就遗忘了这里。去岁来了个尽职尽责的地方父母官,也是管了半载就懒得管了。
但是在烟山包围的这片区域里,却奇迹般的山清水秀,鲜有精怪野兽出没。鱼肥虾美,鸟语花香。村民们依山傍水自给自足,又无官府土匪来搅,过得好不快活。
早上天光半亮,道路上潮潮的,野草尖儿上还凝着昨夜的露珠,晶莹透亮,欲滴不滴。
鸡叫过三遍,村里头的人也陆续起来了,男人们三三两两结伴往田埂间去。
王二蛋哼着小曲,扛着锄头慢悠悠往自家地里去。他家的土地虽是在边上,却很肥沃,路程远些也不算什么。
他今天心情格外好,许是难得吃上了一回媳妇做的芝麻饼,娘今天又难得夸了他一句起得早。
他家人不多,前年爹殁了,只留了他这么一个独苗苗,儿子又小,他家也没什么说得上话的亲戚帮扶,全靠着他一个人顶着活计。幸好还有个贤惠的媳妇操持打理,他觉得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就是娶了他媳妇。娘亲去年终于是从消沉中走出来,活力满满地到处打嘴仗,又恢复了往日村里第一名嘴的称号。只是除了跟七大姑八大婆闲聊扯皮以外,又多了一个唠叨他的“爱好”。经此一遭,他倒是喜得还有个娘唠叨了。
还未走到田间,远远的见山道上有一个人影急急下来。
又是那个天天拜山的张寡妇啊……
王二蛋摇摇头,抬腿欲走,又突然顿住。
不对。
一个老太婆匆匆忙忙下山没什么奇怪的,毕竟那个寡妇做的怪事也不是一件两件了。
但!是!一个老太婆背着一个浑身血淋淋的人下山就很恐怖了!
当啷一声,王二蛋的锄头惊落在地。这动静引得老太婆往这看来,接着,朝他伸出了干枯的大手,不!是魔爪!
王二蛋愣愣地盯着她,好半天才“呵”地猛吸一口气,接着没命地朝村里头狂奔,边跑边大喊道:“杀人啦!杀人啦!槐树坡下的张寡妇杀人啦!”
这一喊,把剩下半个村的人都喊醒了。
老太婆,就是人们口中张寡妇,默默收回手,眉头一拧,暗骂一声几大的男人了,鼠一般的胆。便继续步履匆匆往村里头赶去。
一进村里,道路上的人都被她背上这血淋淋的一身赫了一跳。村里一直很和平,偶尔就是邻居吵吵架拌拌嘴,最多打上一架,哪有人见过这么多血,这种架势?
“闪开!闪开!”张寡妇大吼一声,攒着一股疯劲,人们很惊奇,一个老太婆居然也能走得这么虎虎生风。
碍于她平日里疯婆的名号,一时之间竟无人敢靠近。
疯婆终于是停在一家门前,喘着粗气,脸上收了一下疯劲,腾出一只手急急敲门道:“段大夫!段大夫!”
门咔哒一声开了,探出一个十多岁的小童,见到她背上的血人就瞪圆了眼睛,急忙侧身让开。张寡妇也没客气,进门之后直奔坐堂去。
全村只有一个大夫。他本是云游大夫,半年多前路过此地遭野兽困住,被村长救下,为了报恩,答应留在村里为村民免费诊治一年,只需付上药钱。村民们当然是举手欢迎,这世道大夫放哪都稀罕,何况是他们这种几乎与世隔绝的边缘小村?
“大夫!怎么样?”见他把脉把了许久,终于提笔写字,张寡妇忍不住问道。
段大夫思忖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把手上那张写了一半的纸推过去。
“大夫,我、我不识字啊!”
“唉……脉象混乱,虽看着可怖,但又不见半点伤口。怕只是伤在肺腑。我先开一副养心补血安神的药,按时辰一日服三次,且等她醒了再看后来吧。”言尽于此,再问下去段大夫就推辞自己医术不精,不愿再说。
张寡妇只得罢休。小童给她示范了一次,煎服一副药喂下去,又嘱咐了几句。张寡妇付过药钱,也就背着人走了。
“师父,那人浑身是血面无活气,我们真的不留她观察一晚吗?”目送张寡妇远去,小童有些担忧道。
段大夫摸着长胡须,叹息声在坐堂响起:“你还不明白吗?这人根本就没病,不是不能醒,只是不想醒,能否醒的过来全靠她自己……”
或许是见她从段大夫门里出来,村民们才终于意识到张寡妇不是杀了人,而是救了人。但大家还是有点怵怵的。
偶有好奇的村民想上前问一问,却被张寡妇一个眼神刮走,只得嘟囔着退远。
村东南有一古槐树,说是镇鬼的,自建村以来就长在那了。
张寡妇的家就安在这里。说是她的家,其实是她祖上传下来的,到她这一辈人丁单薄,就生她一个,丈夫过世后,她带着女儿回到这里。后来父母接连过世,女儿也走丢了,到如今只剩她一个守在这。
孤家寡人想必就是形容她吧。
张寡妇、张寡妇,村里头的人都这么称呼她,十几年过去,连她自己都快忘记自己的本名了。
回到槐树边,门前却立着一个布衣青年。
“你又来做甚?”张寡妇没好气地说。
“大娘,我没饭吃了。”青年笑得有些憨厚,张寡妇却知道他是个狡猾的。
“去去,上次不是叫你别来了么?我一个老寡妇有什么好惦记的!”
青年却看着她背上的人:“大娘,这是?”
“这是我女儿小花!”
“啊?”
张寡妇却推开院门,没看他一眼,嘴上回道:“怎么着?不信我女儿找回来了是吧?今儿我去拜山,山神终于被我所打动,它把我女儿送回来了。”
“呃,这、这……”青年犹如被雷劈了一下,这只怕是哪位倒霉的过路人吧……
在烟井村,偶尔捡回一个浑身是伤的人并不稀奇,毕竟周围都是穷山恶水,最后能到烟井村的基本上是被捡回来的。烟井村不排外,所以三年前他毫发无损的来到这里后,村民们都只是稀罕了一阵,也没把他当回事。得知他要在这里久留,渐渐地也就把他当自己人了。
青年并不是烟井村的人,却管着村口渡河的活计。在他来之前,是没人想去渡那条河的。
他虽说并不是多么天人之姿,却也是样貌端正,眼眸清亮,眉目间有着阳刚之气,笑容里又有淡淡的潇洒恣意。因多年在河而晒出了小麦色皮肤,显得十分健康。
找得一个好活计,长得又好脾气又好,村里有不少姑娘对他芳心暗许。只可惜,他似乎只对村东南大槐树边的张寡妇感兴趣。
时不时往老槐树这边跑,要送条鱼给那寡妇——鱼嘛,自然是在河里捞上来的。那条河的脾气稀奇古怪,暗流无数,一般村民也不想靠近,若是想吃鱼了得跑到烟山上去。可偏这青年能“驯服”那条河,也真应了他的名字——江渔。他捞上的鱼又大又肥,却也也不卖,就权当礼物,送给村里人。因着这个,江渔在村里的人缘可好了。谁在江渔面前说句张寡妇的坏话,他就不给谁渡河,当然也不给鱼咯。
青年无奈,帮着张寡妇一同把那姑娘扶到床上。这姑娘面色苍白虚弱,脸上萦绕着一股死气,怎么看也不像还有生机的样子。
嗯……也不怪隔壁屋的王二蛋那样叫嚷。若不是探过鼻息,他也不敢说这姑娘还活着。
青年问张寡妇打算怎么办,张寡妇说:“我去收拾西侧的屋子,以后她就住那了。”
末了,她又补充一句:“一晃多年,女儿大了,也不好老跟娘住一块。”
青年:……
也罢,待这姑娘醒来,她总能意识到的吧。
一切如常,今早这场小风波也仅仅让世外小村的人们在劳动之余多了一个话题,人们照样该干啥干啥。只是蝴蝶到底还是煽动了翅膀,连带着一众人的命运也注定是要被改变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