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朋友的靠后!”
“是冤家的上前!”
青串子头戴皮帽,黑巾蒙面,手提短枪,站在当铺西面大墙的正中,向对面蜂拥而来的人群大声地喊道。随着青串子的喊声,在当铺大墙上来回 飞跑的几人,各自向人群的上空打了几枪。
十数声清脆的枪声过后,街上召集人的锣声便不再响起,那些跳闪的火把也多数熄灭,手拿刀棍、扁担,跑出家门,奔向当铺的人们,也都惊恐地散去。胆小的人,快步跑回家中;胆子大的人,躲在远处的背阴里,向当铺方向偷偷地张望。
天到子时,无星无月,悄静无声,唯有院中的一盏风灯,闪着暗黄的幽光。
刘武生在后院练完一路花枪,回到为看家护院专设的这间厢房,将花枪放在炕边儿,吹灭了灯,和衣躺下。自打学成武艺,入了看家护院这个行当,这几年,只要在东家这里,夜间就从未脱了衣服睡觉。更梆响过,暗夜沉寂,刘武生刚蒙睡意,便觉出窗外有人,且不只一个。从轻微的声响中,还可觉出这些人都是练家子。本来护院还有一人,只是那个蔡蛮子晚间喝了两杯药酒,吃下二斤羊肉,与自己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当铺,想是去了镇子南边儿的窑子胡同,去会那个生着大屁股的窑姐儿。没啥好说的,打他来的那天起多是如此,谁让他是东家表弟的拜把子兄弟!
刘武生取过花枪,轻巧欺身,掩身窗下。刚好此刻窗外轻微一响,一个暗影印上窗纸,当是有人贴近了窗子,要往屋中探看。刘武生不及细想,猛地起身,将花枪刺向窗外,窗外当即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又传出有人倒地的声响。刘武生提枪便要外出,未及回身跃下土炕,窗外枪声响起,刘武生只觉嘴里一烫一咸,又听到槽牙碎裂的扎心声响,随之便是无以名状的剧痛,而后撒手扔枪,仰面跌倒炕上,瞬时失去了知觉。殷红的血,从嘴里汩汩流出,流满了炕上的芦席。
桂莲一身青衣,黑巾蒙面,手提短枪,冲进当铺的内院。此刻,当铺中的管事、账房、朝奉等人,皆被同伴用枪逼住。管事、账房一脸惊恐、战战兢兢拿出钥匙,打开了库房厚重的铁门。除留下两人看住余下的伙计外,十余人一手提枪,一手抓着布袋儿,两眼放光,蜂拥着冲进了库房。
桂莲手中短枪指向一名年长的朝奉,喝道:“家住东横街的李氏当的那只翡翠镯子放在了哪里?”
这朝奉不敢抬头,哆哆嗦嗦地说道:“小……小姑奶奶,你老在说啥?”
桂莲细眉一挑,声音更大:“家住横街,嘴唇上有颗黑痣的李氏,她当的那只镯子放哪了?”
这朝奉这次像是听清了,忙道:“你老是说在东横街祥茂商铺北面那个开了一间裁缝店的李氏,她还有个俊俏的丫头……”
桂莲双目一瞪,喝道:“少废话,快说,镯子在哪?”
这朝奉周身一颤,忙道:“小的记得……记得李氏是当了一只翡翠镯子,只是在她死前又除了回去。后来……后来东家的表弟邱黑子又将那镯子当了,当了大洋一百二。当期过后,一次东家来此,看见了那镯子,就将镯子拿走了。那镯子,成色真好,乃是上等的……”
未等这朝奉把话说完,桂莲怒目圆睁,抬手一枪,将墙上的挂钟打得纷碎。散落的铜件儿,落在铺地的青砖上,发出几声脆响。这朝奉直吓得瘫软地上,连连磕头,连喊饶命。
青串子站在大墙之上,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回身向院内高声喊道:“三儿啊、四儿啊,不大离儿了!……”
话音未落,对面暗处一声枪响,随着枪声,青串子头上的皮帽飞起后落下了高墙……
杨东、方琳仰面躺在炕上,都在剧烈地喘息,白底儿蓝花的棉布夹被,早已掀到了一旁。幽淡的月光,透进后窗,洒在了地上。隐约中,犹能显出杨东筋肉的强健与方琳皮肉的白皙。
杨东侧身坐起,顺势摸了一下方琳硕大的奶子与纤滑的腰身,又在幽暗中摸到裤子,急忙穿上,低声道:“外面在打枪,定是镇上出事了,我得出去看看。”
方琳娇嗔一声,将一只纤秀的脚,搭上杨东的肩,笑道:“哪里在打枪?我咋一声也没听见。”说着抬手向两腿间一指,又是笑道:“刚刚,分明只是你在我这儿打了一炮,而且还是那种远程的重炮!”
杨东神色一振,笑道:“这些疯话浪话,可是从保定洋学堂里学来的?谁到了戏馆学堂那些地方也学不得好儿!”说完,将方琳雪白的纤足从肩上拿下,在绷直的脚背上猛亲了一口,而后飞快穿上夹袄,从炕上轻轻跃下,又道:“早些睡觉,养好精神,省得丢三落四,又让学生给你来回跑腿儿。”
方琳伸了一下细腰,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笑道:“我丢了什么,也丢不下你。”
杨东迈上春凳,推开后窗,轻巧地从方琳的房中跃出,顺着这条林家胡同跑到前街,正辨别枪声响起的方位,便看到举着火把慌乱跑来的乡丁面桃儿。见了杨东,面桃儿惊魂未定,颤声道:“是土匪在抢张家当铺,人多枪快,招惹不起,还是避避为好。”说罢,向西跑去。刚走了面桃儿,又见李安儿背着儿子李顺儿从前面跑来,李顺儿周身抽搐,嘴里吐着白沫。李安儿满头大汗,一脸急烦,嘴里在小声叫骂着什么。看见杨东,李安儿当即嘴里没了声响,低头向前跑了。便在此时,姜文阁一身黑色劲装,手提单刀,从对面的街上跑来,到了近前,冷冷看了杨东一眼,便向南街跑去。
夜风清冷,长街清幽。杨东顺着大街,朝当铺方向飞奔而去,跑到郭家胡同口,见同为盐警的王猫儿和大瓜手中皆提着步枪,掩身邵天祥家的墙角处,正伸着脑袋,向当铺方向张望,便连忙拐进了胡同。
大瓜见是杨东,忙道:“是……是土匪在抢当铺,刚才打了十几枪,看样子有好些人。”
杨东探身向当铺方向看了一眼,见此处已距当铺不算太远,能见到当铺大墙上恍惚的人影,便对二人道:“这里可是咱的地面儿!你们手里拿的是烧火用的?咋还不开枪?”
王猫儿忙道:“他们人多,还有盒子炮。”
大瓜连忙补充道:“像是插梭二十响。”
杨东劈手抢过大瓜手中的汉阳造,随着枪栓拉动之声,杨东闪身出了胡同,朝当铺大墙正中的那个人影开了一枪。
枪声响过,杨东一个健步,返回胡同。王猫儿、大瓜脸色俱变,王猫儿埋怨道:“我的杨爷,又没抢你家,你咋还招惹他们?”随着话音,当铺那边儿枪声骤响,枪子儿打上胡同的青砖,吓得大瓜连连闭眼。崩起的砖屑,将三人身上打得生疼。
青串子从当铺大墙上轻身而下,墙上的几人也跟着跃到院中。此刻,十余人皆扛着沉甸甸的布袋,从正房走出。桂莲提着短枪,满眼杀气,走在最后。青串子并未言语,转身往后院走去,众人依次紧跟其后,尽皆来到后院刘武生中枪的那间厢房门前,青串子推开屋门,锐利的眼神向屋里扫了一眼,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对倒在窗下的那人说道:“你还能走?”
那人先是“嗯”了两声,像是强忍着巨痛,随后说道:“伤到底儿了,走不了啦。”
青串子道:“我们捎着你走。”
那人一把抓下脸上的黑巾,露出满是疤痕的一张脸,说道:“当家的,按老规矩办,我任命。”
青串子道:“你该得的那份儿一个子儿也不会少,会送到你表嫂那里。”
那人又是“嗯”了两声,没再说话。大口的血,从嘴里涌出。
站在青串子身后的麦生,拔出短刀,上前两步,将那人的脑袋一刀割下,装入布袋,系在腰间。
青串子带着众人,出了当铺后门,穿过北巷,来到小盐河边,分别上了两条蓬船。随着“欸乃”的船声,蓬船从小盐河飞快地驶入了蓟水河,消失在了烟波夜色之中。
一轮满月从云层闪出,银色的月光,闪幻着鳞波,使云水夜色,仿佛与梦境中的天堂相仿。
夜一花用力推开金舌头小屋的房门,闪身进屋,又急忙将门关上,两步跑到床边,猛推了几下,连着喊了几声“金子”,这才将熟睡的金舌头弄醒。金舌头睡眼惺忪,从夹被中伸出一只手,在夜一花的旗袍开气处捏了一把,说道:“急着索命还是催魂儿?你身下的那朵野花儿是不是又蔫了?急着浇我的宝水神酿、玉液龙浆?”
夜一花一把抓住金舌头的手,声音发颤,说道:“死……死人了。”
金舌头揉揉眼,道:“谁死了?洪班主?他死了也好,他裆里的家伙什儿都废了好几年了。就这事儿,班子上下里外的谁不知道?他活着早就没啥意思了。”说罢,就要将夜一花拽入怀中。
夜一花一推金舌头,急道:“金子,先别闹,真的死人了,这该咋办呀?”
金舌头坐起身来,又是揉了揉眼,晃晃脑袋,问道:“到底儿谁死了?”此时,金舌头这才看清夜一花神色惊恐,头发散乱,忙又问道:“你这是咋了?你不是跟着班主去盛赢楼陪警局的人吃饭,咋吃成了这副模样?”
夜一花颤声道:“警局的刘警长死了。”
金舌头瞪大两眼,惊道:“他咋死的?”
夜一花带着哭音道:“我……我拿绳子勒死的。”
金舌头“啊”地叫出声来,忙道:“你咋勒死他的?洪班主呢?有人看见吗?”
夜一花脸上微微一红,道:“洪班主吃完饭,说是喝多了,就一个人走了。警局的李三,也离开了包房。以前这种事儿,也不是没有过,可是……可是这次……”
金舌头哼了一声,道:“这次咋了?无非是‘花蕊三滴露,龙芯一杆枪’,就那点儿破事儿,无非就像夜宵喝了半碗片儿汤,你也用得着脸红?”
夜一花脸色更红,道:“他将我拽进里屋,竟用铜铐子铐住了我的手,说是玩儿回花活,而后……而后他的那些事儿实在没法说……后来,我手上一使劲儿,就把他勒死了。还许是我看他恶心,手上才使足了劲儿。”
金舌头听了这话,侧身躺下,盖好夹被,笑道:“逗谁呢!可又是让我编写戏文?你又不是没逗过我!快去睡觉,我困着呢。要不就脱光了钻我被窝儿,明早儿我再稀罕你一回,也和你玩儿回花活,你说咋玩儿就咋玩儿,把你玩儿成杨贵妃。”
夜一花猛地坐在床上,一把抓住金舌头的手,道:“金子,真的,姐说的都是真的,他红舌头吐出多老长,真死了。”说话间,眼中满是紧迫之色,又道:“金子,你跟姐跑吧,姐刚想出的主意,现在就跑,要不天一亮,啥都晚了。”
金舌头掀开被子,坐起身来,道:“你真没逗我?”
夜一花道:“姐以前是逗过你,但每次逗完,还不是把身子给你,让你舒爽个够。”说话间,眼中闪出柔艳的波光,又道:“姐的身子虽说早不清整,但自姐见到你后,给你身子时,身子里就藏着一份儿真心。姐今儿惹了大祸,姐没别的亲人,姐就指望你了。”说罢,晶莹的泪珠,已挂在白皙的脸上。
金舌头道:“和你说过不止一次了,别老是姐、姐的,你比我才大三天。论相貌,你像我闺女。”说着扯起被角儿,将夜一花脸上的泪水擦了,又道:“他死了,当场没人。你不说,我不说,他们哪能知道是你干的?”
夜一花急道:“哪能不知道?今晚这饭局,警局的李三也在,明早儿见到死尸,警局一捯线儿,肯定能捯到我这儿。再说,那死鬼是警局局长的小舅子,局长太太来这家园子看过戏,一脸的横肉,看着就是个狠角儿,逮到我,还不剥了我的皮!”
金舌头道:“就是真跑,我们往哪跑?”说着从枕下掏出个布包,扔在身前,又道:“这是昨天洪班主收了《水升天》戏文后给的那份儿大洋,洪班主还算讲理,我写的戏文,多给了我二十,加上你那三十,总共也没多少。再者,过往你我有钱就花,也没剩下几个大子儿,现下就这点儿钱,能花多久?”
夜一花眼波一闪,从坤包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红布包,递给金舌头,道:“不用愁钱的事,你看这是啥?”
金舌头接过布包,打开后,忙道:“哪来的金子?”
夜一花道:“刘警长身上的,洪班主送的。吃饭前,洪班主递给刘警长时,我恰好进门,刚好瞧见。起初不知是什么东西,刘警长死后才知是金条,每根儿十六两足金的金条。我想,洪班主是想用这些金子救他那个惹了事儿、进了号子的弟弟。”
金舌头道:“洪班主哪来这么多金子?”
夜一花道:“照我看,今儿白天那个张老爷与洪班主在园子的一边儿嘀咕了半晌儿,张老爷买戏文开出的价钱,绝不是两千大洋。戏文是你写的,我们拿了这些金子,也算心安理得。据说足斤的金条,值八百大洋。我们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用这些钱干点儿啥,足可安稳的过活。”说话间,将金舌头手中的金条与床上的大洋放入包中,说道:“我们连夜就走,一刻也不能耽搁。”
金舌头起身穿好衣服,道:“我们去哪?我看,不如回我的秦沽老家。”
夜一花忙道:“去哪儿可不行,我在哪儿唱过戏。”
金舌头道:“那几天你正伤风,平时不出门儿,上台次数少。即便上了台,一脸的戏妆艳彩,有谁认得你?”
夜一花道:“就算没人认得我,秦沽离这儿才一百多里,也太近了些,万一要是他们找到哪儿……我看,我们还是去关外躲躲。”
金舌头一把抱住夜一花,在夜一花的嘴上猛亲一口,随即说道:“关外就关外,白山复黑水,谁让你追着我的魂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