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桓转头看去，不由一怔，见这名女子身穿浅绿色衣裙，身材纤柔，凹凸有致，面容姣好，眼色飘忽，依稀就是刚刚戏台上扮演青衣旦角儿的那个伶人。
金舌头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位就是敝人故里的张老爷，他老人家可不是外人，和你大有渊源，刚刚在戏台上，就与你着实有过一番纠缠。”说罢，哼着小曲儿，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了邻近的一家店铺。临进店门时，仍不忘回头向张桓轻轻挥手，微微一笑。
这女子看向张桓，胸脯微挺，眼波流动，娇声道：“这位爷当真好人品，真像一品官。听口音却是东边儿的人，奴家夜一花跑了多个码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口音，样貌这等尊贵的爷。”
张桓干咳一声，对门前的伙计说道：“我确有要事，要见你们洪班主，请你引我一见。”说罢，又瞟了一眼那张戏报儿，这次在戏名《水升天》之旁，留意到三个写成品字形的宋体小字：夜一花。
夜一花娇笑道：“刘四哥还要在门前张罗，走不开身。这位张爷要找我们洪班主，那就随奴家来。只是不知洪班主与警局的刘警长谈事儿谈完了没有？昨晚在聚仙楼攒了一个局儿，他俩都喝醉了酒，说了半宿的酒话。他二位一见面儿，话就说个没完。”说到这里，语音一顿，眼神一飘，这才又道：“昨晚最后的一杯，还弄湿了奴家的裙子。”
说话间，一名身着深蓝长衫、相貌颇显厚重的中年人，陪着一名身穿黑色警服的年轻人从戏园中走出。这名身穿警服的年轻人看见夜一花站在门前，大声笑道：“咋刚在戏台上办完一出儿，又在大门口儿接客儿，你这小身子骨儿受得了吗？”
听了这话，夜一花灵动的眼神向刘警长一飘，娇笑道：“我说刘警长，您了这叫嘛话？我的小身子骨儿受得了受不了，您了也不是没试过！”
这名相貌厚重的中年人向刘警长抱拳拱手，道：“刘警长，您慢走。晚上六点半，在盛赢楼咱不见不散。”
刘警长道：“洪班主，你放心，到时就是警局让人给端了，也误不了咱的酒局儿。”说着瞄了一眼夜一花耸颤的前胸，笑道：“今儿晚上夜老板还是得到，没有夜老板，不管喝嘛酒，那也不够味儿。”说着眼中多了异样的笑意，笑道：“今儿晚上，我特地给夜老板备了个小小的物件儿。用上后，夜老板一定会更加欢喜，早早地就能神魂颠倒，升入仙境福地。”
夜一花与刘警长的对话，引得街上行人纷纷注目。有人侧目疾行，有人独自窃笑，也有人低声笑语：“俩人儿这是要玩儿回花活！玩儿嘛呢？是五花儿扣白肉，还是奶汁儿点绛唇？”
正说间，一名身材微胖、眉目和善、脚步沉稳的中年人，在几名面色狠恶、身着黑色短衣之人的簇拥下从街上走来。这名眉目和善的中年人离着老远便大声喊道：“刘老弟，在这儿干嘛呢？”
刘警长回身一瞧，忙道：“劭爷，没嘛事儿，在洪老板这儿照上一眼，压压场子，顺便再定个局儿。”
张桓见来人乃是津城黑道儿声名赫赫的劭爷。
劭爷走到近前，向张桓笑道：“真是巧了，张老板也在。张老板人不错，为人要礼儿要面儿的，办事儿很是通透敞亮。”
张桓抱拳道：“劭爷过奖了，这几天便到府上拜望劭爷。”
洪班主连忙抱拳躬身，陪笑道：“劭爷，您赏脸进园子喝杯茶，看出戏？”
劭爷看了一眼夜一花，笑道：“戏看熟的，书听生的，改天看一出夜老板的《马寡妇开店》。”
洪班主躬身道：“敝班随时恭候劭爷的大驾。”
劭爷对刘警长道：“刘老弟，跟你说个事儿。咱哥俩儿便走边说。”
刘警长笑道：“劭爷找我，那一定是好事儿。”说罢，瞟了一眼一旁的张桓，随劭爷一行上街去了。
未及张桓说话，洪班主眉头一皱，对夜一花道：“大伙儿都忙着呢，你在这儿干嘛？”
夜一花俏脸一扬，娇声道：“里面暴土狼烟的，人家就不能出来清清嗓子喘口大气！”说着一指张桓，道：“这位是东边儿来张爷，有事儿要找班主。”又一指洪班主，对张桓道：“这位就是我们的洪班主。”
洪班主上前一步，满脸带笑，向张桓一抱拳，道：“张爷，幸会，还请多多指教。”
张桓两眼扫过周遭，沉声道：“洪班主，请借一步说话。”
洪班主眼光一闪，道：“张爷，请到园中叙谈。”
张桓随洪班主走进戏园，向戏台看了一眼，见上面颇是杂乱，多人正在紧张的忙碌，搬箱抬柜，扯旗挂帘，像是在为下一场戏布置场景。
两人来到园内一隅，张桓双目凛凛生光，开门见山道：“本人做事向来直来直去，今日只与洪班主说上一事，贵班儿这出新戏《水升天》，本人买下了，今后贵班儿不必再演，也不可将戏文外传。洪班主，你出了价吧。”
听了这话，洪班主先是一怔，随即稳稳说道：“张爷是痛快人，是场面人，更是有身份的人，我们走江湖、跑码头混饭吃的伶人只有仰视的份儿。今儿张爷这样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敝班更是不敢不从。不过……”
张桓左侧脸颊微微一跳，一挥手将洪班主下面的话打断：“多余的话不必再说，洪班主你就开个价吧。”
洪班主略一沉吟，道：“多余的话，敝班儿一句不多说；不该问的话，更是一句不多问。只是在江湖行走，在码头上办事，有些话还要说在明处，还请张爷海涵。”
张桓双眉一皱，沉声道：“请讲。”
洪班主缓缓说道：“举头三尺有神灵，行走江湖义为先。即便张爷说出让我随意开价这样的爽快话，我也不能狮子大张嘴，信口开河，漫天要价。但敝班上下三十几口子人，为了这出新戏忙活了三个多月，今儿开台首演，园子里上座儿、叫好儿，张爷也看到听到了。毋庸置疑，这出戏，张爷若不买断，定会像许多古来名戏那样，不但在梨园传承下去，戏中的人物，更会被天下的民众所熟知。再多的话，我也就不再多说，更是不能多问。张爷，您直来直去，我也不拐弯抹角，这出戏是您提出要买，还是您来说价。在下相信，您谦谦君子，自有分寸。在张爷心中，这出戏能值多少钱？”
张桓默默看着洪班主，左侧脸颊微微一跳。洪班主粗重的双眉，也随之轻轻一动，但眼中的神色，却显得异常平静。
张桓双目射出精光，语气更是凝重：“八千大洋，贵班儿可要还价？”
一丝神光在洪班主的眼中一闪而逝，随即抱拳说道：“张爷爽快，敝班儿佩服。八千大洋，就此说定。”说罢，转头看了后台一眼，又道：“《水升天》戏文写出后，敝班儿共抄写了九本儿，连同原稿一共十本儿。且今日首演，尚未外传。敝班儿再给张爷立个字据，打个收条儿，张爷留下住址，稍后小可亲自将这十本儿戏文连同字据收条儿给您送到府上。”
见张桓默不作声，只是两眼紧盯自己，洪班主抬手向上一指，一脸肃然之色，说道：“敝班儿与张爷相比虽说下乘，但行走江湖，唯信一字，不敢有亏。现苍天在上，过往神灵鉴之，敝班儿以祖师爷的名义起誓，所说之言，若有一字不实，叫我全班上下，嗓哑声嘶，舌僵嘴烂，再也唱不得一句戏文！”
张桓面色一缓，轻轻点头，沉声道：“信在江湖，誓若金石，我信得过贵班儿。”随即又道：“八千大洋不是小数，今日柜上无法筹出，我手头儿有些黄货，就按本月的金价，将大洋折算金条，付与贵班儿，你看如何？”
洪班主尚未回话，只听夜一花在戏园门前大声说道：“金子，姐让你去买盒烟，你死到哪去了，咋才回来？”
“小仙女儿，金子来了！你一盒小仙女儿，我一盒三炮台，没有台面儿上的三炮，小仙女如何会舒坦一宿？”夜一花话音一落，门外就传来金舌头纯正的津城土音。
见张桓左侧脸颊猛地一跳，洪班主忙道：“大洋金条都是钱，就按张爷定下的办。您留下宝号的地址，敝班儿收齐戏文，立好字据，写下收条儿，小可这就给您送去。”
夜渐渐深了，天上有一轮青白的圆月，也有向尘世人间眨着眼睛的繁星。
清冷的月光照进窗子，在张桓的脸上映出泛白的青色。
一室月色青白，四处静谧无声。张桓坐在桌前，将桌上的一摞戏文，一本一本、一页一页地打开，一字一字用心看着。这目光，仿佛能透过纸背，如天眼看入空玄。当合上最后一本戏文时，纸上这秀劲的小楷字迹，仿佛在屋中上下跳跃，凌空飞舞，就像成群的露出尖芒毒刺的野蜂扑面而来……
张桓站起身来，看向窗外，满庭青白的月色，仿佛即刻幻化成茫茫淼淼的白水，风波上，涌浪间，跳闪出洁白清亮的水花。水的尽处，依稀就是朗朗的天空。天的尽处，仿佛又幻出使人心悸的那抹殷红……那如血的殷红，何时会罩上头顶？平静柔波的白水，何时会掀起覆舟的骇浪？就像在蓟水河中憋宝到了那最为紧要的一刻……举头三尺有神明，过往神灵时鉴之！那一年，那一晚，那一刻，便如一块千斤巨石，永要压在心底，再也无法挪动分毫……人啊！平生最为紧要的就是这一张脸皮！
张桓稳住心神，缓步走到院中，将戏文一页一页地撕下，又一页一页地点燃。静寂幽黧的院中，即刻跳闪出暗蓝色的火焰。黧暗中，旋起多个小小的风旋。散碎的纸灰，就像黑色残翅的蝴蝶，随着的风旋，在院中上下飞舞，依恋着这渐渐颓败将熄的光焰……一阵夜风过后，又如破碎的黑色精灵，消失在无尽的夜空……
望着无尽的夜空，张桓左侧的脸颊猛地跳动了两下……
一间陈设不俗却物什零乱的屋中，邱黑子懒散地斜靠在一把近桌的皮椅上。搭在桌上的一双脚，不住轻轻地摇摆。带着牛皮护腕的一只手，不停地摆弄着桌上的六根金条。金条在灯下闪着令人欢喜的柔光。庭院中的火光，隐约映在了窗上。随着这隐约闪烁的火光，邱黑子醉意朦胧的眼中，闪出了隐约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