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河下梢,千帆如簇;商都大邑,车马如织。张桓走在繁闹的街上,表弟兼保镖邱黑子神色懒散,跟在身后。
张桓步履轻捷,心中舒爽,春风满面,近来喜事连连,诸事随心,不但津城中的几家商铺生意兴隆,获利颇丰,便是远在关外的那两家新开的店铺,生意上也打开了局面。大儿子张垚打理关外的生意,已能独挡一面,黑白两道儿应付裕和,自己不再挂心。特别是十八岁的小儿子,这个月也去了关外,在东北讲武堂学习兵法。从那个地方出来,便是带兵的军官。自打晚清,时局动荡,大门大户若是有人在外领兵,家中的人财便会安稳许多。
记得小儿子出生那夜,自己坐在堂屋,不觉中打了个瞌睡,竟然做了个梦境异常清晰的梦——周遭是浩淼的寒水,水面飘散淡淡的雾气,天边映出如血的殷红……依稀就是自己幼年,老父给自己讲说家乡蓟水河中南蛮子憋宝时的场景。小儿子出生后,便取名张淼。小儿子生得身材秀伟,一表人才,甚至超过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更兼聪颖异常,少时先在镇上名师黛文先生塾中学文,后拜百里外的武术大家孟祥临为师习练武艺,如今已是文武双全。两年后,小儿子在讲武堂学成带兵之道,更有家中强大的财力为后援,不愁很快便能做到团长、旅长,往后更是前途无量。最近还有一件喜事,那是与怡香苑的鸨娘谈好了价钱,为其间的名花梅漪赎身。梅漪色艺俱佳,性情温婉。这样的人儿,便在南北两京也是少有。至于赎金嘛,虽说道出来吓人一跳,但花多少钱也是值得。伊人不便带回老家秦沽,就在津城添个外室,也好红袖添香,研桑心计,助得自己财源广进。
张桓边走边想,越想心中越是欢喜,不觉走到东天仙戏园的门前,见戏园大门的一侧,张贴着醒目的戏报,上面写着今天出演的几出戏名。又见戏园的伙计站在门前,用纯正的津城土音向街上的人流大声张罗:“新戏!新戏!独家的新戏!今儿个首场上演,马上开台,爷们赏光,保证爷们能够开眼……”张桓注目看向戏报,见中间一行字迹颇是显眼:洪福班独家新戏《水升天》未时首演。这行大字上面又有一行小字:全班坤名合演佳剧。
看了戏报,张桓不由想起这个洪福戏班儿曾在秦沽老家唱过几天戏,其中几个优伶扮相俊美且唱念做打很有功底,当时在老家观者如堵,引起不小的轰动。那个跑马射箭的冯大来子还曾与戏班儿发生冲突,打伤了戏班儿的一个武丑。还听人说,那个败家子儿金舌头入了这个戏班儿。张桓取出怀表,见时针显示此刻为十二点五十分,还有十分钟这出《水升天》就要开场。当即又想:反正今日无事,不妨看看这出新戏,看看这个洪家戏班儿能编出哪门子行当。于是回身便要让邱黑子买票,却见邱黑子站在身后,并未看向戏报儿,而是翘着脚,两眼不住向大街前方张望,一脸急渴的模样,不由会心一笑,连忙取出几张大额的纸钞,递给邱黑子,笑道:“黑子,你若不想看戏,是泡澡、暖枕还是看电影,就自行去吧。”
邱黑子接过钱,眼光一闪,支吾了一声。张桓又道:“完事后,你不用来此找我,自行回商铺便是。”邱黑子憨憨一笑,迈开大步,向东去了。看着邱黑子的背影,张桓轻轻摇头,而后举步上前,买了张前排的戏票。
一片喧闹声中,张桓理了理鬓发,又轻轻掸了掸蓝稠长衫上的浮土,稳步走进了戏园,见园中已是九成座满,长衫短衣,各色人等,黑压压地坐成一片,交头接耳,低语高喧,叫卖零食,对扔湿巾,场面更是嘈杂。想是一众戏迷也是满怀新奇,为看这出新戏而来。
张桓找到座位,刚刚坐下,便见一个身材矮小、衣着光鲜的人走了过来,坐在自己身旁的空位上。待这人坐下,张桓这才看清,来人年近五旬,比自己大上几岁,生得面皮青白,细眉肉眼,脸上无须,身着墨绿色缎子长袍,外罩浅紫色马褂,特别是脑后留着一条长长的辫子,辫子根儿上还扎着大红的头绳儿。这人坐定后,先是左顾右看了一番,随后掏出丝帕擦了擦嘴,轻咳一声,指做莲花,轻点前排一人的脑袋,翻着眼皮,尖声道:“我说小三子,见着爷,假装没瞧见,可是把爷曾经给你的好处都给忘了?”
张桓心中晦气:怎么和太监坐在了一起?当即便觉出有一股无法言喻的怪异味道,从这个低矮太监的身上时时散出。转头看去,见周围的座位都坐满了人,也就忍下厌烦,打消了换座儿的念头。
前排这个被称做小三子的人回头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樊公公。你老人家虽是大驾光临,却是坐在了后排,侄儿小子后脑勺未曾长眼,如何瞧得见公公的大驾?”
樊公公的莲花指又是一点小三子的脑袋,尖声道:“这会儿瞧不见爷了!头几年,你睡了小坤子的婆娘不给钱,小坤子找二棱子打你,你求公公给你平事儿时,咋就能隔着一趟大街都能瞧得着你家公公?”
小三子干咳两声,说道:“既然今儿个见着了公公大驾,有件大事儿,侄儿小子可得当面禀告公公。”
樊公公又是一翻眼皮,而后正了正身子,尖声道:“有事你只管道来,本公公不计前嫌,还要替你做主!”
小三子眨眨眼,咳嗽了两声,说道:“如今早已是民国了,大清都没了十七八九二十郎当年了,樊公公您咋还留着这条辫子?侄儿小子的一个表叔在社会局当科长,他正管着街面儿上民情风化这段事儿,近着他说要找樊公公谈谈,说是随身还要带上一把磨得飞快的剪子。这段儿日子,樊公公你老人家可要留点儿神。”
两人大声说话,引得众人目光纷纷看向这里,张桓连连皱眉,不由将脸转向另侧。
樊公公脸色更加青白,大声喝道:“你那表叔不过只是个小小的科长,那是一个连芝麻都不如的小屁官儿。现在是民国了,要是还在大清,爷一个小手指就能像捏死一只臭虫那样把他捏死。哼哼,那个小猴崽子要是敢来找爷,爷就……”
这位樊公公还想说将下去,却被戏台上响起的一阵锣鼓点儿打断了语声。在紧锣密鼓声中,幕帷当即打开,一名身穿长衫、涂成白脸的文丑上得场来,撩袍捋须,从容指顾,一番舒缓有度、颇显韵致的开场做派后,上韵道白:“老夫张桓,乃直隶顺天府人氏,家豪富大,骡马成群,琼楼玉堂,珠宫贝阙,金山银海,酒池肉林,犬马声色之中,最是偏好那寡人之疾……”
张桓听了,自是心中一奇:戏台上的这个角色,不但与自己同乡,竟还与自己重名,当真有些奇巧。于是越发对台上的这出新戏生出了兴趣。但随着剧情的展演,张桓越看越奇,越看越惊,不觉心胆俱颤,冷汗冒出。戏演到后半场,张桓如芒刺在身,已汗湿背衣,无心再看剧情,只是两眼直直看向戏台上这对旦角儿母女。临近收场,这名身段儿玲珑、扮相俊美的青衣旦角儿一身缟素,用凄惨悲凉的唱腔,字正腔圆地唱道:
“张桓老贼你为恶秦沽乡,害得我母女二人家破人亡,赃银铺路你行走官场,与贪官恶差沆瀣一气勾扯连裆,即便是到公堂呈上诉状,众贪官如何给我母女把冤屈伸张,身后追赶的恶奴明火执仗,手中皆拿着绳索刀枪,前方是大河拦路白水茫茫,周遭是秋草一片尽数枯黄,再环顾四下里空空荡荡,无一处能躲避将身儿来藏,到此刻我仰面只把苍天望,问苍天为何人间就如此苦痛断肠,看浪花拍上岸洁白清亮,天边上忽现出一抹红光,投入水能否会升入天上,到天庭能否把我的冤苦说详,天庭上能否降下天兵把正义宣张,只可怜我大好的青春就要把命丧,此刻我的心中好似打下了严霜……”
青衣旦角儿最后的几句唱词,张桓全未听入耳中,只是感觉身旁的樊公公咿咿呀呀小声在哭。
张桓心神惊乱,如坐针毡,面色青白,汗如浆下。终于,在台下的一片叫好声中,台上的戏,演罢收场。戏中的一众生旦净末,尽数登台,面带笑容,躬身谢场。台下的看客议论纷纷,有人谈论着唱腔,有人评说着剧情,更是多人夸赞旦角儿的扮相。樊公公站起身来,先用丝帕擦去脸上的泪水,而后指做莲花,点指戏台上的白脸“张桓”,瞪起眼白,咬住槽牙,愤恨说道:“现下是这混账民国了,要是还在大清,咱家定会在御前请下圣旨,将你这损阴害德、天良尽丧的万恶贼子,在菜市口儿明正典刑、凌迟处死,好来平下一众良善百姓的公恨民愤!”说完这话,又指做莲花,一指前面的小三子,尖声道:“我说小三子,你这就扔下爷不管了?快过来,扶着爷的腰,给爷送家去,爷少不了你的好处。”
张桓心焦忘思,浑浑噩噩,随着散场的人流走出戏园,仿佛整个人都在茫茫大水中漂浮沉降。到了外面,冷风迎面一吹,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回头看了一眼那张戏报,只觉得上面水升天三个大字格外扎眼,又仿佛看到这三个黑体大字的一笔一画都在滴着鲜红的血。
张桓当即停下脚步,双眉紧皱,凝神思虑片刻,返身走回戏园,刚到戏园门口儿,被一名伙计抬手拦下:“这位爷,现下戏园子正在清场,暴土扬长、人喊驴叫的,您去里面干嘛?您要是没过戏瘾,想看下一场,还需在一旁的茶馆喝上一壶茶,嗑上一碟瓜子,等上半个钟点儿。”
张桓双眉一挑,盯了这伙计一眼,沉声道:“你家班主可是姓洪?我有要事找他,劳烦你在前面引领。”
说话间,一名身穿青布长衫、脸上尚有残留戏妆的长发年轻人从戏园中走来,见二人站在门前,大咧咧地喊道:“好驴不乱叫,好狗不挡道,好鸡不乱跳,好女不乱笑。”说罢,一跻身,从两人中间直穿了过去。
戏园伙计看着这人的背影,低声骂道:“脸上的伤刚好,又说这等招打的浑话,这个狗屎玩意儿的厌恶嘴还真是欠抽。”
这名年轻人走出几步,忽地停下,回身看向张桓,脸上露出明快的笑容,朗声笑道:“我当这是谁呀,这不是张老爷吗?没想到你老人家竟亲自来园子观看这出儿好戏。您了能来,看了这出儿首场,这本身更是一出儿好戏!戏文若有不对、不足之处,还请你老人家多多指教。”一口津城的土音,说得甚是纯正。
张桓左侧脸颊猛地一跳,双眉连番挑动,双目直视长发年轻人俊朗的眼睛,眼中射出冷光,低声道:“这个洪福戏班儿中,除了你金舌头,可还有秦沽人?”
金舌头笑道:“我说张老爷,您了一贯是忠厚长者,玉笏名绅,怜惜孤寡,慈爱后辈,今儿个您这是怎么了?您了可别用这种抢了毛儿的眼神儿看着我,这可怪吓人的。我这人天生胆儿小脾虚,肝儿热胃寒,您可别把我吓抽了,接下来还有三出儿好戏等我上台呢!”
张桓神色一凛,沉声道:“我是买了你的大部家业,但可曾趁机压价,亏欠了你的银钱?”
金舌头掸了掸衣袖,抬头看了一眼天,淡淡一笑,道:“不亏,不亏,老鸹拆窝,王八开坝,小猫儿舔屁眼儿,就是我自个儿败家,怨不得旁人。”
张桓脸色又是一寒,低声道:“那你又是为何……”
未等张桓把话说完,从戏园中走来一名年轻女子,一边走一边说道:“金子,姐叫你去买烟,你咋还不去呀?站在那儿在和谁没完没了地唠着闲话儿?”声音清柔甜婉,很是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