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不温不火,恰似一锅将沸未沸的温水。
白槿宜偶尔漫不经心地抛出只言片语,仿佛投石入水,却惊不起太多涟漪;刘明亮则迅速接起话头,言辞间满是之乎者也,举手投足尽是文雅风流,力图将场面维持在温文尔雅的格调。怎奈二人一个心直口快、天马行空,一个恪守礼数、含蓄内敛,两人的对话就如同两条并行却永不交汇的轨道,偏生那小丫鬟还时不时凑趣,或是捂嘴偷笑,或是几句俏皮插话,让这尬聊的场景添了几分诙谐与无奈。如此这般,耗费了将近一炷香的工夫,这对正值韶华的少男少女,愣是没能碰撞出一星半点的暧昧火花,反倒让空气里弥漫着丝丝缕缕的窘迫。
刘明亮绝不是个死脑筋。初见白槿宜时,仿佛惊鸿照影,一眼便捕捉到她身上那股超凡脱俗之气。
那时他便笃定,白槿宜不是一般的姑娘。
可随着交谈渐多,那股初见时的灵动出尘气质不知为何,竟然越发显得单薄,恰似清晨的雾气,没一会儿就消散殆尽,他便不禁犯起了嘀咕,开始反思自己执着的意义究竟何在。
白槿宜这边,也说不上多么舒服。倒不是说刘明亮其人多么令人厌恶,只是她生来率性,落拓不羁,如今却要强耐性子,对着一个毫无感觉的男子搜肠刮肚找话题,还要佯装温婉、扮作柔弱,这场面于她而言,不啻于一场苦役。她满心盼着能如驰骋沙场的女将军一般,酣畅淋漓地 “战” 一场,打破这沉闷僵局。
可刘明亮恰似一座沉稳如山的古刹,不管她如何在外叩门、叫嚷,甚至投石挑衅,内里始终静谧安然,不疾不徐,恰似当年司马懿以静制动,拖垮诸葛武侯。白槿宜深知,彼时武侯虽智谋超群,却终因心力交瘁,病逝五丈原,壮志未酬。而她如今,哪有那闲工夫与刘明亮这般长久耗着。
眼瞅着这尴尬的局面似乎铁板一块,难以撬动,白槿宜心焦似火,目光不经意间扫向刘明亮,恰见他正与自己说着话,边用手指轻轻弹了弹衣角,好像要把不存在的灰给掸掉。她略一斜瞥,又见刘明亮一头乌发,漆黑如墨,顺滑垂肩,不见丝毫凌乱,衣着淡雅素净,却在细节处彰显精致,领口袖口皆挺括有型,衣角裙摆平平整整,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白槿宜心里 “咯噔” 一下,乐了,心中骤然闪过灵光:“这公子,八成是有点洁癖。”
正是这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暴露了刘明亮的命门!只要白槿宜拿捏住此,便不愁搅不乱眼前这潭死水。
“寸心。”
“在呢,小姐。” 小丫鬟脆生生应着,伶俐地走上前来。
“你去取些纸张与笔墨来,本小姐一时技痒,想画幅画儿供刘公子品鉴品鉴。”
“是,小姐。” 寸心乖巧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刘明亮果真无甚记性,听了这话,本来灰了一半的心头竟然再次浮现一丝火热,暗自喜道:”我总归没有想错,这白小姐毕竟是个大家闺秀,教养怎会流于凡俗?虽说琴艺尚且逊色,但架不住人多才多艺。
眼下正是无以为适,不如借此机会附庸风雅一番,退一万步说,即便她画技稍欠火候,总归也比听她弹奏那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朔北高风》要惬意得多。
不多时,寸心便将一应物什备好呈来。
那宣纸质地柔韧,色泽温润如玉,徽墨香气馥郁,墨色浓稠似漆,砚台雕琢精美,古朴典雅,羊毫笔笔尖柔顺,蓄墨充盈。
白家富甲一方,底蕴深厚,对白槿宜的宠溺向来不遗余力,即便知晓女儿学问做得马马虎虎,在这些文房器具上,那也是一应俱全,随时取用。
白槿宜接过宣纸,玉手轻展,不疾不徐地在桌案上铺陈开来。
“小姐,我来帮您磨墨吧。” 寸心说道。
“好。” 白槿宜微微点头,顺手搁上镇纸,镇纸落下,便似敲定一场好戏开场的锣鼓。
“今日恰逢良辰美景,小女子便绘上一对戏水鸳鸯,刘公子意下如何?” 白槿宜抬眸看向刘明亮,随即浅浅一笑,露出一口雪亮的牙齿。
“戏水鸳鸯?” 刘明亮先是一愣,旋即喜上眉梢,忙不迭应道:“妙极,妙极!此题材最是应景,在下便静候小姐一展丹青妙手,绘出这幅鸳鸯图。” 言罢,他还整了整衣衫,端正坐姿,满心期许地望向白槿宜。
他哪知道,这全是白槿宜设的套。这白家大小姐,平时画个鸭子都能画得歪七扭八,像是小孩儿涂鸦一般,更别说画鸳鸯了。
“哎呀!”
果不其然,就在寸心将墨汁研磨得恰到好处,将毛笔递与白槿宜的刹那,变故突生。那支羊毫毛笔刚落入白槿宜掌心,便似被一股无形之力牵引,滴溜溜在她手心打了个转,“啪嗒” 一声,径直掉落在地。
小丫鬟见状,不禁瞪大双眸,面露惊愕之色。她可是见识过自家小姐在马球场上的飒爽英姿,晓得小姐双臂孔武有力,挥杆击球的英姿犹如蛟龙出海,不说力拔千钧,起码也称得上以一当十。区区一支几钱重的羊毫笔,按常理,以小姐的身手,怎会拿捏不住?
正惊愕间,她眼角余光瞥见白槿宜正偷偷朝她递眼色。小丫鬟虽一时不明就里,但也隐约猜到小姐怕是又想出什么鬼点子,要捉弄这位刘公子,自己自然得配合着把戏演下去。于是,她赶忙佯装惊慌,急切问道:“小姐,您没事儿吧?怎如此不小心?”
“我没事儿,只是笔掉到桌子底下去了,你快帮我找找。” 白槿宜见寸心反应机敏,心中暗喜,嘴上却故作慌张地说道。
那支笔实则就落在白槿宜脚边,寸心一眼便瞧见了,可白槿宜既已发话,她哪敢据实以告,当下只能佯装失明,俯身钻进桌底。
“坏了坏了,小姐,桌下也寻不见呢!” 片刻之后,桌底传来寸心焦急的呼喊。
“怪了,怎会找不着?明明就落在这儿了,等着,我也下去找找。” 白槿宜强忍着笑意,装模作样地应了一声,跟着弯腰钻进桌底。
她俩这一钻,可把对面的刘明亮给郁闷坏了。这位满心期待的公子,眼巴巴盼了许久,好不容易盼到佳人要为自己绘鸳鸯图,哪成想,还没等动笔,笔就先丢了。
这兆头可不太妙,仿佛冥冥之中预示着他与白槿宜这段姻缘,虎头蛇尾,到了成空。
“白小姐,你们…… 找着了吗?”刘明亮心中揣揣, 随即微微前倾身子,小心翼翼地探问。
那张桌子铺着长长的桌布,直垂到地,将下方遮得严严实实,刘明亮根本瞧不清里面的情况,还天真地以为白槿宜和寸心当真在底下寻笔。
“没呢,底下黑灯瞎火的,着实不好找。” 白槿宜憋着笑,随口胡诌一句,说完便与寸心在桌底偷笑起来。
“要不…… 我让人拿支蜡烛来?” 刘明亮不疑有它,好心提议道。
“那可使不得,公子!这底下堆满纸张布料,万一走水可就糟了。咱们还是将就将就,摸黑找找吧。” 寸心赶忙推辞。
“那…… 要不换支笔吧,看样子那笔也不是稀罕物件。” 刘明亮略一思索,又出主意。
“不行,这支笔是我上次生辰时,父亲特意从苏州带回来的,上头还有他老人家的笔锋留痕,珍贵得很呢!公子您就别操心了,今儿个我若找不着这支笔,说啥也不罢休。” 白槿宜言辞凿凿,煞有介事地回道。
“哦哦,原来如此。” 刘明亮只得讷讷点头。
这下可好,原本该是二人相对而坐,你侬我侬,谈情说爱,笑语嫣然的温馨画面,此刻却沦为刘明亮一人干坐发呆,直似老僧入定,周遭空气都透着股诡异的寂静。
寸心和白槿宜躲在桌下不出来,刘明亮便只能对着桌布 “面壁思过”。
又过了片刻,刘明亮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煎熬,他寻思着,干脆直接告知白槿宜,笔若实在找不着就算了,自己也并非非得瞧那幅戏水鸳鸯图不可,眼下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强颜欢笑,虽说有些尴尬,总归也比自己一人枯坐干熬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