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一个冬天,比今年的冬天更漫长,更寒冷,更让人无法承受。
寒冷不可怕,可怕的是心冷。
霍铭站在瀚泉城的城头,四下望去,他的心就很冷。
瀚泉在凛冽的北风中瑟瑟发抖。曹山依旧雄壮,直刺穹空的密林深处,仍覆盖着厚厚积雪。正午的阳光折射亮光,像顶尖剑手掌中飞舞的剑,闪动着流光异彩般幻化的剑影。
蜇伏一冬的野兽钻出树洞或是山洞,一边松动着筋骨,一边慢慢悠悠地踏着雪,欣赏即将逝去的冬景。树梢上倒挂的冰溜子,像长戈前端的枪尖,被阳光晃得晶莹剔透。
一阵大风吹来,树枝摇摆不定,冰溜子便一头扎进雪丛中消失不见。大雪深达数尺,掩埋了靠近瀚泉城附近的峡谷,沟沟坎坎都被填平了。
北方大地异常广阔,被风雪舔得光溜溜的平原,皆是一片白茫茫,光秃秃的。这片平原本是有过生机的啊!
如今,平原一片死寂。
乌鸦三三两两地落在地上,摇摇晃晃地到处走动,细致地梳理可能被遗漏的食物。这些乌鸦像移动的靶子,专捡平原上靠近路边的地方走,那一座座戴着白雪帽,围着一圈艾蒿的小坟堆,对它们似乎有格外的吸引力。
没有墓碑和名字,小坟堆只有荒草,乌鸦不满地呱呱叫,一声一声传出很远,似乎提醒着人们,这里曾流淌过热血,埋葬了鲜活的生命。这冷寂的空旷的平原,在倔强地等待着,等待春天的脚步。
春慢,草浅。
可是,草种已经在积蓄力量,试图冲破头顶厚重的积雪。绝不会沉沦的生命,无视曾经的创伤,顽强地等待重生。
更远处,蓝天和白云倒映在迢湖冰面上。整个冬天,迢湖平静地与天空对视,那些曾在冰面上凿冰下网的渔民,像一群被老人呵斥过的孩子,远远地躲着它。
霍铭的马脸明显瘦削更多,浓密的胡须又长又硬,就像一块没有杂色的黑布。他的眼袋极大,如同挂在眼睛下方的布袋子,明亮的眼睛也更大了。
面对眼前的一切,霍铭想到的却是一块墓碑:周彰的墓碑。
“巩学士,西伯的墓莫要忘记时时派人打扫。”霍铭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巩增。
巩增是瀚泉城的学士,与霍家关系非常。他的旁边站着曲志。作为北城守将,曲志称得上是霍铭的心腹。
“将军放心,西伯为国捐躯,瀚泉城的百姓不会忘记他。”巩增说道。
“那支飞虎头型羽箭就像插在我的喉头,让我无法呼吸。”
“西伯之死与将军无关,将军千万不要太过纠结。”
“假如我拼死劝住西伯,也许周彰就不会率兵出征,死于那支莫名其妙的箭下了。何况,从正就死在我的眼前,警醒如此明显,我却没有理会。”霍铭有些懊恼地说。
“将军,现在的关键不是反思,而是如何确保瀚泉城安全,以免舒桐背信弃义进攻啊!”巩增略显焦虑地说。
“巩学士说得没错。将军,三大精锐联手尚不足以抗衡舒桐,如今灰蛇、黄金战团俱走,咱们只能寄希望于守城部队。至于黑鹰铁卫军,早就有心撤离瀚泉了。”曲志说道。
“说实话,我没有想到郗戟会一声不响地从驻地退兵。”巩增说道。
“灰蛇战团现在到了哪里?”霍铭问道。
“据说抵达苦桑城了。”
“黄金战团还没有消息吗?”
“是啊!黄金战团如同凭空消失了似的,莫非他们踏着迢湖湖冰,跑到小柏岭幽灵山谷?”
“曲将军所说并非没有可能啊!”巩增说道。
“你们觉得,黄金战团真的会射杀西伯吗?”
“不管黄金战团是不是暗杀者,灰蛇战团众将却一口咬定,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看来想要调查清楚,非得找到甘捷才行。”霍铭若有所思地说。
“将军放心,石扉城主也派人四处寻找,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的。”曲志说道。
“将军,你觉得薇公主为何执意嫁给舒桐呢?”曲志再次开口问道。
“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薇公主抛弃家仇,为帝国修好血驼王的行为,我还是感叹和佩服的。干喜身为帝国律政部次臣,做事机敏干练,也对周薇赞不绝口。”
“将军觉得干喜这个人怎么样?”巩增问道。
“干喜出身名门,父亲干舟曾任昭阳布政使,外祖父则是襄皇辅政大臣蔚贤。他很受昭皇的器重,曾随同蒂戈求购夜光石,见识了异域风采。至于我与干喜关系算是不错,对许多朝政有相同的看法。”
“能与将军有交情,干喜应该是位正义之士吧!”巩增说。
“是啊!对于昭皇之死,干喜就有所怀疑,曾私下调查了很久。”
“干喜对北方局势还有何看法?”
“我们两个都担心,舒桐如果和萨摩联合,帝国就将处在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干喜甚至断言,游牧文明受农耕文明压制已久,恐怕来者不善,如果应对不足,会令中土百姓深陷水火。”
“可是,据巩增得到的消息,干喜似乎对梵教极为崇拜,甚至向塔里布学习梵法。”
“巩学士想说什么?”
“梵教有意在亚夏大陆发扬光大,取代七子之教,一直在拉拢帝国权贵与朝臣。据说,梵教的激进一派打造了圣光堂,想要改变亚夏文明。”
“你的意思是干喜在暗中替梵教谋划?”
“很有这种可能。”
“巩学士,我想请你去一趟昭阳。”
“将军想了解亚夏堂与光明堂是否暗中往来?”
“没错。假如两堂联手,梵教势力会动摇七子之教根基,亚夏族人又该如何自保?”霍铭不无忧虑地说。
“也许一切自有定数。”
“莫非学士相信神秘莫测的预言?”
“我只信眼见为实。”
“好吧!两位陪我一起去看看血驼大营,好好看一看北方游牧部落是如何积聚力量。”霍铭说完,迈步走下城墙。
城墙仍在慢慢地修缮之中。一些老百姓清理残坯断垣,配合守军构筑城下防御工事。补充兵源之后,瀚泉城守军人数超过六千。除此之外,瀚泉城南仍然不少精锐驻扎,庞大的开销令霍铭头疼不已。
三个人骑上战马,在亲兵护卫下,出了瀚泉北城门。
从城外回望瀚泉,霍铭感慨良多。城头的残冰已经开始化冻,雪水顺着城墙缝向下缓慢地流淌。曾被攻城车重点进攻的墙体,原本残破不堪,经过石碾的反复碾压,变得十分坚固厚实。
霍铭仿佛看见,血驼骑兵挥舞弯刀,往城上疯狂进攻。他的耳边仿佛仍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胸腔里一下子有了强烈的抽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