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尼尔本该回避的,但他总觉得,这里的所有人都在隐隐逼迫安恒,本能迫使他守在石屋门口,断断续续听完了事情的全过程。
甚至没人注意到他,所有人都在盯着安恒的反应。
西尼尔沉默地站在原地,未经打理的乱发遮住了他的神色,叫若无其事盯着他的那些人不安起来。
有人尴尬地凑过来,别扭地问他:“西尼尔,这些人要走了吗?”
西尼尔抬起眼睛看了看他,没有回答。
因为安恒走出来了。
安恒的心情其实很平静,但看到守在门口的西尼尔他们,还是愣了一下。
所有的视线又汇聚到了安恒身上。
安恒回过神,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假笑:“呃,我能见见你们的族长吗?”
事情办得很顺利。或许是萨德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也或许是西尼尔一直跟在安恒身后。
他身形高大,近来又格外沉默寡言,表情也少得厉害,无形中就给面对着他的人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安顿好留下来的那些人,安恒准备带着不被部落容纳的老人们离开。
他给所有的族人都留了个地址,如果他们遇到了困难,或许还能来这里寻求庇护。
那是虎崽的一块领地,不算肥沃丰美,不过地形崎岖,很适合人类藏身暂居。
至于跟他离开得那些族人,安恒当人不会让他们住在这里,他有更好的地方。
不得不感慨萨德用心良苦,从小就给安恒讲述荒原上的那些故事,安恒流浪之后,便无意识地随着故事的脉络探索着这片土地,自然知道哪里适合他们度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
萨德需要安恒回来,为此不惜搞坏自己的身体。
荒原让人类艰苦求生,却也赋予了人们格外健壮的身体,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反而更不容易生病,况且安恒按着汤尼的描述,还送了各样草药过去。
算了。
安恒眨去眼睛里的一点水汽,侧过身去跟西尼尔告别。
西尼尔没有看他,他的眼睛注视着遥远的天边。
安恒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石屋,是谁的?”
低沉到沙哑的声音在安恒耳边响起。
石屋存在了那么久,但除了这里,还没听说过那个部落成功建造出类似的石屋。
安恒原来的族人也没有做到。
所以,是谁做出了石屋?
那一瞬间,安恒想到了许多。
为什么同样出生在荒原上,人们之间的身体素质相差会那么大,为什么部落里人们活得那么艰苦,却能发展出完备的语言体系,而不同部落之间的语言总有相似之处······
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
安恒回过头,遥望那一片整齐矗立着的石屋,却仿佛看见了一座牢笼。
他和同样回望部落的西尼尔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开口,却好像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安恒带着族人离开了。
西尼尔目送他带着松散的队伍渐渐走远。
他确信了,安恒和他有同样的感觉,他们好像很早就认识了,有着生活过很久才会培养出默契。
身后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西尼尔本不想搭理这些事情,族人就是族人,可他们把他的弟弟弄丢了,只因为他放弃了权力的角逐。
他没有反应,只是不想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并不是没有察觉到异常。
可是他们把他盯得越来越紧,不停试探他的底线。
西尼尔羡慕起了安恒,自由,又无牵无挂。
等狩猎队回来,西尼尔告诉自己,他也该离开了。
安恒并不知道西尼尔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了解得要比西尼尔多一些。
安恒若无其事地带人熟悉地形,寻找水源,然后出门捕猎。
跟虎崽一起那么久,安恒的力气大了很多,对付中小型食草动物不算艰难。
他把沾血的石刀塞进腰间,拖着被捆了个结实的猎物徒步走回去,无比想念起虎崽来。
气喘吁吁地解决了他们的吃饭问题,安恒没有选择休息。
他去了一个地方。
西尼尔和他在那里谈过话,他们还吃了顿早餐。
安恒坐在树下,咬着块肉干,慢吞吞地磨牙。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西尼尔的意思应该是在这里碰面。
安恒想去寻找那座伶仃细瘦的高塔,关于它,安恒有些模糊不堪的记忆,猜测那是一座信号传输基站,但必要的时候,似乎还能一次性传送些特别的东西。
不过,西尼尔是怎么察觉到那座塔的呢?
日头渐渐西斜,残阳如血,染红了一片天际。
安恒等不下去了,在树旁随便找了块石头,刻下了他要去的路线。
安恒知道西尼尔看得懂,毕竟那个时候,山洞里安恒自己都得看半天的鬼画符,都叫西尼尔看懂了。
西尼尔甚至还在部落里进行了改良。
汤尼身上就有那种地图,不然也没法在荒原上单独生活那么久。
说起来,为了帮安恒处理事情,西尼尔似乎还没去看过汤尼。
汤尼也没有来找他最崇拜的哥哥吗?
小孩子是最难被拘束的一群人了,就是安恒,小时候也是有几个玩伴的,虽然最后都走散了。
安恒望着天际,漫天云霞里似乎隐藏着高塔的一点红光,直觉告诉他,只要去到那里,他的一切困惑都会得到解答,这是他最渴望的事情。
记忆中不断浮现的碎片,偶尔无法自控的焦躁与心悸,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陌生感和熟悉感,一切都会有答案······
西尼尔是想跟家人道个别的。
但他找了个空。
为了不给家人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被告知汤尼失踪后,西尼尔便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这一次唐尼回来,西尼尔也没顾得上去找他。
不告而别的话,汤尼会生气的。
狩猎队快回来了,也许是去迎接了,到时候会有很多猎物需要搬运。
西尼尔低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
但他没能见到乔,也没见到乔和陆中,他熟悉的人都没回来,而剩下的人被族人簇拥着,将他堵到了部落门口。
西尼尔有一瞬的迷茫,但是背后有人拿起了武器,人们愤怒又憎恶的叫骂声如海浪般扑面而来,惊起远处山林里一群暮归的栖鸟。
族长仍没有出面。
西尼尔脑海中闪过一张慈爱的脸,随即抓住了迎面砸过来的拳头,将那人甩了出去。
身边全是族人,也全是敌人。
到了这个时候,西尼尔也没有伤人的意思,族人们看到过血流成河的惨象,大概也不会真的想让他死去的。
直到背上挨了一刀。
那柄石刀非常锋利,西尼尔认得出,那是他帮着打磨出来的,如果不是他侧了下身体,它会直接刺破他的心脏。
西尼尔难得地迷茫了。
他反手拔出那柄刀,血气刺激了所有人,妇孺早就被带走了,周围只有男人们粗重的喘息声。
西尼尔本还可以逃离的,但他的头疼的厉害,有什么无色无声的东西困住了他,一阵一阵冲击着他的精神,然后层层包裹上来,分明大口呼吸着口气,西尼尔却感到了无处不在的窒息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把这把刀插进自己的脑袋里,绞碎那层坚韧黏腻的东西。
双全难敌四手,西尼尔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周围的呼喝声里夹杂着兴奋地喊叫。
“抓住他!”
“别让他死在部落里!”
······
部落···部落外,他还有件事情没有完成···
高大的身影晃了晃,似乎下一秒就要跌落下去,但是一双赤红的眼睛露了出来,无数双手跃跃欲试地想要压制住他,却都忽略了西尼尔身上还藏着一把长刀。
“西尼尔!”
清亮的叫声让西尼尔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一转眼,血气翻涌的眸中便映出了一团火。
是真的一团火。
部落出口处种植堆放着遮掩用的植物干草,火焰下一瞬便升腾起来,热浪冲得所有人都晕头转向起来。
西尼尔仍然站着,火苗险些舔上他眉尾,他的右手正摸着刀柄,他却完全想不起自己该做什么。
视线里安恒冲了过来,似乎很是惊讶,然后狠拽着他跑了起来。
向着大山的方向。
安恒惊讶到了惊吓的地步,西尼尔看着不是那种会乖乖等死的人,但这人硬是在大火中站成了一座雕像,发尾都被点了还傻盯着他呢。
手忙脚短扑灭了,安恒随手揪住他身上的兽皮,一把把他从火海中拉了出来,西尼尔好像完全忘了怎么跑路,被拽得一个趔趄,这一下把他身前的安恒砸得够呛,半拖半拽跑出十几步,身后的拖油瓶才终于能自己跑起来了。
安恒松了口气。
小心地七拐八弯绕开回过神追来的人,安恒一心往实现看好的藏身地点跑,耳朵从一片混乱中听见“呲”的一声,随机手上一松——
安恒拽着片兽皮,傻了一瞬,反手一丢,去抓西尼尔的手腕:“算了算了回头陪你···”
西尼尔这会儿乖的厉害,任由安恒把他身上那片要掉不掉的兽皮扯下来,露出伤痕累累还在流血的光裸胸背,然后拽着他的手腕又是一阵奔逃。
血迹总会暴露他们的位置,好在安恒只是想去到那片山里,然后——
“虎崽!!!”
中气十足的虎啸远远传来,又一声声靠近。
紧追不舍的几个人顿时乱了阵脚,安恒这才顿住脚步往后一挣,叫机械地迈动脚步的西尼尔停了下来。
安恒气喘吁吁。
西尼尔也确实厉害,带着这么多伤口,后来还越跑越快,倒成了是他在拉着安恒逃命。
“你,你的伤口”安恒咽了口唾沫润喉咙:“处理,先处理下。”
西尼尔乖乖跟着他找水源,冲洗伤口,再敷草药。
让做什么做什么,只是那双尤带血色的眸子眨也不眨盯着安恒。
安恒:?
西尼尔现在乱得很,他明明看着安恒,却从安恒身上看到了许多人的影子,披着厚厚大氅病骨伶仃的安恒,埋在厚厚被子里睡得脸颊红润的安恒,在满天星河里生机断绝的安恒······
安恒不懂西尼尔错乱复杂的眼神,试图跟他沟通点有用的事:“你们的狩猎队好像走散了,不过没有打斗痕迹,应该是没事的。+反倒是部落里一点异常都没有,说不定是早就准备好的。”
西尼尔呆呆坐着。
“···他们就是冲着你来的,你···”
西尼尔微仰着头,乖乖地看着他。
安恒:“···算了。”
他往身上摸了摸,摸出块肉干,随手往西尼尔嘴里一塞:“问题不大,吃饭。”
西尼尔懵懵地咬住肉干,冲安恒弯了弯眼睛。
太阳早就落山了,安恒没能看到这个浅浅的笑。
他仰头看了看天边,觉得塔尖似乎亮了许多。
原来也能这么轻易地看见那座塔吗?
安恒又紧张起来。
他的情绪感染了西尼尔,西尼尔倏然站了起来。
一下子把安恒挡了个结实。
安恒:“······你坐下。”
他抬手去按西尼尔的肩膀,西尼尔便顺着他的力道坐下去,继续抬头看他。
安恒顿了顿,多说了几句:“你在这儿等我,我到高处点看看情况。”
西尼尔没有回答,也没有继续站起来。
安恒走出几步回头看看,放下心来,挑个棵不那么枝繁叶茂的老树,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站稳,先观察了下山林的情况。
虎崽很聪明,借着夜视的优势跟进了山林的人打转,时不时恐吓一声,听着游刃有余的样子。
晚风吹拂着老树的枝叶,也拂动了安恒的头发。
从天边塔尖的位置,好像飞来了什么东西。
安恒眯了眯眼睛,这才确认了不是自己的错觉。
警铃大作。
安恒低下头,立即对上了树下西尼尔投过来的视线。
他还是过来了,站在树下等他。
有什么声音响起来了。
是倒计时。
安恒瞳孔骤缩。
西尼尔站在树下,在树叶摩挲的沙沙声中稳稳接住了掉下来的安恒,他被撞得咳了咳,眉眼却舒展开来,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肩上突然一沉,脑袋就被安恒摁到了怀里。
安恒刚刚爬完树,怀里热乎乎的,带着的独属于他的味道。
西尼尔愣了愣,便被莫名出现的光芒刺了下,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
西尼尔猛地抱紧安恒,目眦欲裂:
“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