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一叠小人书,《我和爷爷学打虎》,《革命梆声》,《瓜秧的秘密》,《305号图纸》,《渔岛怒潮》,还有儿童文学《虎子敲钟》,《睁大你的眼睛》,《喧闹的森林》,《小山鹰》,除了书,还有他画的几幅素描,他亲手用硬纸板做的,一拉线就蹬腿的小丑人,一个带木框的小石板——居然还有半截石笔,韶山纪念明信片……
晓鹭其实把这些东西也保存得很好。这一点,雨潇也想得到,因为他俩如此相像。
以后会怎么样呢?他下意识多了一句嘴,这些东西你还会继续保存吗?
看情况吧,可能会处理掉,我现在能放东西的抽屉柜子都满了,再说留着这些也没有太大意义。晓鹭依然笑嘻嘻的,声音也特别轻柔,雨潇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但是这几句话,却让他有一种凉意,比眼前的冰咖啡更凉。他低了头,觉得自己显得好蠢。
好啦,时间不早了,我走啦,明天还要上班呢。再见。谢谢你的冰咖啡。晓鹭柔柔地笑着道别。雨潇低着头说再见,也没有起身。他等待着晓鹭转头。
待她转身而去时,他的眼泪终于无法挽留地流了下来。
这些日子里,他空虚过,酒醉过,但从未如今晚听到她那一句“留着这些也没有太大意义”时,一刹那的痛彻心扉。
那一瞬,他觉得失去了的,不止是恋人,不止是朋友,而是把十几年最值得珍惜的岁月从他的肌体割离开来的感觉。今夜的她,让他陌生到仿佛以前从来就没认识过。
他在回家的路上,觉得手上那个包很沉,只想快点到家打开细细看个够。但到家后,包放到桌上,他却突然没有勇气去打开了,而且他面临又一个选择是,继续留着它,觉得自作多情了,但扔了它,却又实在舍不得。
他也没情绪去父母房间看电视,早早地上了床,做了一夜乱烘烘的梦,一会梦见当年怎样在晓鹭的“强制”下写了申请书,又由中队长莫清亲手给他带上红领巾,一会又梦见一个女孩从年历画上走下来,与他一起划着船到了一个荒岛之上,全世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岛上的房子是由数不清的小人书搭起来的……
第二天醒得比平时晚,匆匆赶去货栈时,他居然忘记带上一本书。结果又只能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地发呆了。其实他也知道,再好的书也填充不了他现在的空虚。
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地过去了一个月,这个月他就是白天去货栈发呆兼收税,中午在兄弟小吃店喝上两斤散装啤酒,晚上胡乱地看各种喜欢看与不喜欢看的电视节目。金道通满世界乱飞,他则呆在货栈,所以两个搭档竟然不常见面了。
月底这天,白股长让雨潇捎去给温师傅的三十块钱提成,他收好钱,出门碰上两天没见着的金道通,金道通笑着说他现在是搞收入的主力军了,他回答说我守着你打下的一个金山当收账的账房先生,一碗轻松饭啊。金道通说,轻松吗?这要让我整天呆呆地坐着,我会想去死!他则说,我是只会坐禅的唐僧,论真本事,还得靠你这活蹦乱跳的孙猴子!金道通哈哈一笑,孙悟空再狠,不还得叫唐僧做师傅吗!
笑了一个回合,雨潇说,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还有比我轻松的,你看,我现在给温师傅去送钱,人家隔三岔五,只打个暗号,递个条子,一个月纯赚三十,差不多是我们一个月工资了!这可只是外水而已!
金道通却敛了笑,一本正经地说,你也不要眼皮子浅了,人家干这个可是担了风险的,只要碰了一个贩运老板举报他利用工作之便谋私利,他就完了!我都怀疑他这个地下工作干不长久。现在如果让你与他交换一个位置,以你的性格,你肯不肯偷偷摸摸赚这样的钱?
他只得老老实实说,打死我也不会做。
所以啊,这世界上还真没赚钱不费力的好事。
两人在嘻笑中分开。雨潇直接去货栈把钱交割明白,拿到一张收条。
次日,雨潇刚刚在货栈坐下来,还没进入发呆状态,温师傅就开始打暗号,他还只道开张了,没想到温师傅一个手势把他带到外面。
站在路边树荫里,温师傅满脸是汗地说,小袁啊,你们以后也不要来了,我以后也不太敢做这地下工作了!
雨潇一下子就想到金道通昨天的话,心里一咯磴,难道这话应验这么快?
昨天你们那么客气,我本应该继续努力,但我拿了那钱心里又不踏实,一晚都没睡好。这一向老板之间也有些小议论,有几个同事也起了疑心,纸包不住火,他们一旦晓得,肯定会眼红,只要一个揭发上去,我利用职业便利,违反工作原则,赚这种黑钱,那真不是好玩的事!所以我非常感谢你们,也实在是抱歉!从我个人角度讲,我当然希望永远干下去,说为国家创收我当然没那么高尚,我是为自己创收,顺便也有利于国家,对吧?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呢!他说着,又是敬烟,又是打拱手的。
幸好与金道通说到过这个话题,虽然略感突然,雨潇还是有了思想准备,便伸手与温师傅紧握了一下,没关系,这一点可以预计得到,谢谢温师傅这一个月来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温师傅低头握了雨潇的手不放,反正今天也不能让你白跑,怎么样也得让你抓个最后一笔,聊表我的心意!
千万不要勉强,安全第一!我今天就走算了。
那怎么好!好像我得了钱马上开溜一样!我会小心的……硬是没捉到,也请多多理解,理解万岁理解万岁!
他祭出当今这句最时髦的话,雨潇只得留下来再坐一天。
他选择比平时更远的地方呆着。这一天他看得出温师傅一直处在紧张之中,弄得他也疑心生暗鬼,老觉得周围人都在注意他。天热人多,吊扇搅起热风令人烦躁不安。到了下午四点多时,温师傅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好机会交出一件送别礼物,雨潇也只能够“理解万岁”了。
短短一个月的合作结束了。这一个月他都有惯性了,突然一结束,他一时都仿佛忘记此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了。他有些迷茫地站在路边发呆,骄阳似火,一片落叶摇摇晃晃地飞来飞去,最后粘在了他满是汗水的额边。
他回到分局时,在传达室收到莫清的来信。
莫清已经通过他们之间的通信了解了雨潇与晓鹭的现状,他也束手无策。他试着给晓鹭去了一封试探信,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纯聊天。结果对方也干脆装作什么都没收到,去信直接泥牛入海。莫清心情颇为沉重地告诉雨潇,晓鹭是要告别过去的所有了。
对于雨潇而言,这何尝不是告别所有。一年前他告别学生时代时,补习的晓鹭,算是还在他与学生时代之间搭着一条小桥,数月前晓鹭也告别了学生时代,但他俩牵手同行,差可比拟从前年代的延续,今天,才是最后的断裂,从此,昨天一切成空。
“但是,你我还在同行,我依然是一个学生,所以,你其实还牵着学生时代的手!”
莫清在来信中,以这样的方式来安慰他。
真的,莫清像他的一个影子,带着他学生时代最后的牵系,让他感觉自己还在自己的象牙塔里。
正如莫清信中说的,“其实你并没有失去太多,也许你与晓鹭之间本来就没有爱情,只是因为我自作主张的私心托付,给了你一个本不属于他的责任,现在这个强加的责任卸下来了,你应该轻松起来。你的难受与空虚也许只是因为失去了一个朋友而已,这完全只是因为缘份尽了,非人力可以扭转,你不是很信天命的么。当然,你是属于见到一片秋叶落下来都得感慨半天的人,失去了一个朋友而有一阵子的难受完全可以理解,不过你也得努力改变一下自己这个性格——我知道性不能改,那好,让时间这剂良药去解决一切吧……”
袁雨潇把信看到这里,突然觉得额角粘的那片落叶让他有些痒,他摘下叶子把它甩开来,一种强迫症让他回眸追随了一下那片黄黄的落叶……
哦,秋天到了,这个即将硕果累累的季节,他的行囊却已空空。
“听得竟有些伤感了。”秦律师说,“其实我算比较理智的。”
袁雨潇沉默着。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没弄清的是,晓鹭那天离去后,他的眼泪究竟是为谁流的,为晓鹭,还是自己……
“你有个地方交代不清,你的相亲怎么没有结果了?”秦律师问。
“我也不知道。”袁雨潇说,“后来那个事一直没后续,父母也没和我谈过,好像根本没发生过这件事似的。不过有一次我无意听到父母在他们房间里对话,我听得不太清楚,大致意思是,母亲说那天不该让雨潇穿得太朴素了。父亲则明显带了生气的口气说,她嫌雨潇不会打扮,我还嫌她小资产阶级情调呢。我也不知是不是说这个事。”
秦律师低着头沉思起来。半天,他才抬起头,悠悠地说,“如果你房产证上的隐形产权人是于晓鹭,事情会好办得多啊!”
袁雨潇没提防他的话跑那么远去了,摇着头说,“我跟不上你这剑走偏锋的思路。”他起身端了自己的茶过来,细细啜了一口,笑问,“如果这个人是故事中的另外的女性,比如米兰,丁梦雅,甚至周芹,你觉得事情好不好办?”
“你这思路比我的更偏了,”秦律师也笑,“我突然有些乐观起来,感觉她们任何一个,似乎都不会为难你这人畜无害的乖孩子。”
“所以也可以包括倪莎?”
“是的,也包括倪莎——只是可惜,你真要选择另一种解决方式,却不是面对倪莎,而是她的家人。”
“听你的意思……我怎么感觉你不像开始那么激烈反对另一种解决方式了?”
秦律师叹了一口气,“我大致预测了一下,其实两种方式最终似乎都聚到一个点上了,那就是钱!”
袁雨潇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困惑地望着他。
“我先前说过,找组织解决,是一个半公半私的方式,公的那一半,组织为你担责出头,私的那一半,你也会有不菲的人情开支。而找倪莎的家人,开支也是你,所以,归根到底,就是一个钱字!”
袁雨潇豁然开朗。
“所以你又面临选择了,而且这个选择旁人无能为力,老天也只能看着,得你自己决定!”
“建议也没有一个?”
秦律师叹口气,带了恻隐之心说,“要不,我帮你分析一下。这两种解决方式,最终哪种成本更高,目前还很难预测。但是一般说来,人们做一件事,开始的考虑可能不一定全在成本上——尤其是你这种性格的人!事情的难易程度,个人的感情投向,都有可能影响决定。按一般的看法,找组织解决,可能体现你在社会人们眼中的个人能力,找倪莎的家人,可能体现你个人的性格或者情怀,当然你的故事我没听完,我只是按自己的阅历来得出的这个分析,最终结果,应该还是你的性格决定你的选择,我只是觉得……”
秦律师没有把话说完。
袁雨潇仰头望天,双手合十,一言不发。
你还是接着讲故事吧。秦律师说。
一九八四年。
这年春节期间播出的大陆电视剧《鲁智深》和香港电视剧《霍元甲》,使一个新年仿佛是带着功夫拳脚的震响到来。
这个春天发生了两件重要的事。
第一件事,发制服了。
制服到来的那天,满分局气氛有如过一个重大节日,大家穿新制服在穿衣镜前面,在彼此面前,转来转去,试来试去,比来比去,换来换去,几乎闹腾了一整天。穿衣还是得有身架,那天男同胞个子颀长的,女同胞身材姣好的,都收获了许多羡慕和嫉妒。
那一向工商局、城管,检查院、法院等许多系统都陆续开始发制服。这便成为时兴话题。
金道通一直有职业荣誉感,自然是热捧自己的制服,头头是道地说,交警制服是的确良的,比不上他们的卡其布,工商局那制服灰灰的,只能算是土八路,而城管那土黄色制服简直就是日本鬼子了……
袁雨潇虽然对自己的职业没感觉,受到感染,穿上制服也颇感自豪。
制服全部到位后,每个股室都各自择定日子,统一组织整装去照相馆拍了合照。合照之后,关系好的还三三两两合影留念,甚至于那一段时间,穿制服照相都很风行。二股的文股长穿着制服,手拿烟卷拍了一张表情十分深邃,气质堪比老演员李默然的黑白照,被照相馆放大了摆在橱窗里。当时非常自得。但是后来,上面颁布了一系列着装规定,如女同志不能烫发,男同志不能留鬓角之类,其中尤其有一条,就是穿着制服不能在公共场合吸烟,文股长在政治学习念到文件这一条时,有促狭鬼笑问宣传橱窗算不算公共场合,在橱窗里穿制服拿烟卷符不符合规定?大家便哄堂大笑,弄得文股长相当尴尬。
第二件事,每个街道办事处都成立了税收征管站。
税管站负责对各个街区的集贸市场和个体工商户的征收管理,所以,它从属于四股。六分局所辖市区是与郊区连在一起的,共有七个街道办事处,其中连接市中心的四个,习惯上称为“内四街”,连接郊区三个,称“外三街”。内四街,相对比较繁华,纳税大户相对较多,税源集中。外三街正好相反,地广店稀,少有大户,税源分散。
不消说得,大家都希望去内四街,外三街中像刘家岭税管站,延伸到了郊区的外缘,与乡村交界了,面积大,但税源却小,骑着单车去跑,工作很辛苦,而效益却很不显眼。所以若分配到这里,差不多可以看成是古人所谓的“谪迁”。
有了税管站,四股下面多了一层“机构”,要增加一位副股长直接负责税管站。
除现任的三位股长,其他都在三十岁以下。论资排辈,违章组的陈云鹏排前,但他即将要移民香港。黄洁莹在张佳玲来之前一直搞的是内勤工作,谢汪洋在征税中犯过一些原则性错误,胡伟却是属于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于是就轮到虽然没有成绩,却也没有错误的刘书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