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剥皮人闹得方圆镇子上 富贵人家心中惶惶,郑大善人原本想要开溜,听得罗员外爱女在路途上受害一事,又吓得赶紧叫人把打包好的行李家当又统统收了回来,决定来个“坚壁清野”闭门不出。
吴通本是红山帮苍野堂的高手,当时红山与雁栖门大战,情势危急,吴通私心作祟,没跟着上山回援,又不愿跟撤离部队逃去云阳避难,半道溜走,一路南下,到了这云柚镇躲了起来,后听闻红山覆灭的消息,怕雁栖门追杀逃窜的红山弟子,生生俩月不敢露头。
直到风声逐渐退去,他才敢现身谋个活路,恰好遇到镇上一个有钱人家招揽教头武师,他凭着一身功夫脱颖而出,受雇当了护院总管教头一职,风头一时无两,常常懊悔自己没有早点脱离红山,来这里享福。
本想靠着郑大善人家平平淡淡过下半辈子,谁料跑出个剥皮恶鬼,弄得府上日夜揪心。吴通并非是个扮猪吃虎的花架子武师,又想背靠大树好乘凉,说什么也要护下郑大善人一家周全。他本认为那些个什么李家集,安宁渡口的受害人家手下门客没什么真本事,所以让家主受难。
结果消息越传越骇人听闻,一些他都听过名头的高手也对这剥皮鬼无计可施,任对方频下毒手,幸好听得这厉鬼不伤旁人性命,不然自己早就溜走了。
眼下大难临头,他正惴惴不安,恰逢遇上了这两个世外高人,怎能让小老板引荐到别处去,若是自己真的无法阻止郑大善人家里遭此毒手,今后这一行当便又混不去下了。
想破此理,他正想踹门而入和赵浚理论,又怕惊扰冲撞了两位高人,于是耐下性子敲起门来。
咯吱一声,门透出一道缝,露出小老板一只眼睛左瞟右瞄。
“咦,吴大哥?”赵浚打开店门,见吴通去又复返,心生疑惑。
吴通探头探脑,朝大堂里看去,只见两位‘高人’正在收拾包袱行李,连忙生拉硬扯把他拽了出来,他温和道:“小老板,你打算带他们俩去哪儿啊?”
“这......”赵浚目光闪烁,回答道:“我这店哪有舒适客房给人打尖过夜,想着还是把二位高人引到别处去住,别委屈了大师和仙姑。”
“你小子,你多半是想将他们带到镇东的登云客栈去,是也不是。”吴通故意试探道。
赵浚愣了片刻,当即点头。
吴通心底叫骂,面上仍是客客气气,“所谓高人不出世,龙隐江海中,你总不能带着两位前辈就这么在街面上走过去吧。”
赵浚想了想道:“这倒是,还是钻街入巷比较好。”
“你这厮,别给我装糊涂了,这郑老爷家比屋连宅,多的是高床暖枕,就凭咱俩这交情,只需我说一声,便轻而易举的安排了。”吴通忍着脾气道。
“啊,那不还得是走后巷进去。”赵浚饶舌道。
“他妈......嘿,你这小老板。”他本想破口大骂,又憋了回去,“当然是风风光光走正门了。”
见小老板犹犹豫豫,不做反应,吴通匆忙道:“打住,打住,我们哥俩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吴大哥有事跟你商量,你听是不听。”
赵浚点头道:“哪有不听的道理。”
“这两位奇人异士不但武功高强,肯定还身负绝艺,如今郑大善人家中有难,不如请他们出手相助?”
“啊,原来是这样。”赵浚低下头去。
“我知道你想引他们去李老爷家里,毕竟那儿是你相熟之地,但你想想,这李老爷以前对你如何?”
赵浚摇了摇头。
“对喽,想那李老爷必然是对你刻薄寡恩,不然你怎会把多年积攒的银子家当用来盘下这间酒楼。”吴通说得头头是道,俨然把赵浚说得心动。
“你放心,有了这引荐之功,你这酒楼今后就算一年不开张,也饿不死你。”吴通再进一步。
赵浚一拍大腿,点头应诺,他转身回屋,舌灿莲花,口衔明珠,将话头生生扳了回来。吴通听了也是欢喜无比,只听到褴衣大师说了句:“那便走上一趟吧。”他再也安耐不住,冲了进去。
“好好,大师和仙姑愿救黎民苍生于倒悬,真是令在下钦佩。”吴通弯腰行礼道。
富不忧和钟音二人对视一眼,也不多话,默默背起行囊,跟着吴通走了出去。
吴教头带着三人来到正府大门,他铆足气力,高喊几声,不消多时,便有下人前来应门,他们见总管教头身后跟着两个穿着打扮甚是奇怪的人,也不敢多问,一个接一个点头逢迎。
穿过庭院,里面仍是乱成一锅粥,吴通一边解释,一边指挥武师护院们收好岗位。
来到正厅,吴通说道:“我进去跟郑老爷通传一声,二位请在此等候。”
富不忧合十点头,眼见得吴通昂首阔步而入,再也绷不住心中窃喜,转头对小老板道:“果然,别人请进门的滋味大有不同。”
钟音掐了他一把,小声道:“这里人来人往,莫要露出马脚给人瞧见了。”
三人驻足等候时,只见厅内走出几个下人,召集了一帮杂役,急匆匆往里去了。
正纳闷时,吴通走了出来,他脸上挂笑,比刚才更加得意欢心。
“二位请吧。”
富不忧和钟音微微躬身,正准备跟着赵浚一同入内,但吴通却将小老板挡下,笑着道:“郑老爷想见二位高人,还请赵小弟去偏房暂歇。”
赵浚已然明白吴通的打算,他进去大肆鼓吹一番,必然说得是他吴教头如何如何找到了两个世外高人前来助拳援手,却把自己的功劳一笔带过了。
“吴大哥,你且宽心,我不沾你半点功劳,只需让我进去见见这两位前辈的风采,开拓些世面,别的话我一概不说。”
吴通想了想,觉得这小老板人还挺实在,又懂得随机应变,他担心这大师仙姑二人不善与人交际,多个油尖嘴滑的人在旁边说些话也是好的。
他点了点头,领着三人步入内堂。
郑府大厅之中,四面大敞,略显空旷,除了一些供桌、香几、灯架之外,挂屏、扶手椅、书案和墙边的格柜,宝座都显得放置随意匆忙,细眼看去歪歪扭扭,位置也不讲究,想来是他们郑府临时会客,叫了许多仆人赶忙布置安放的。
那郑大善人一脸华贵,满身雍容,正在厅中亲自恭候。
见得富不忧衣衫褴褛,钟音貌不惊人,他先是一愣,随后摆出笑脸,自责道:“老夫家有危难,正欲避祸躲灾,一时间没来得及替两位高人接风洗尘,陋室零乱,未能妥善安置家具,先请恕老夫失礼人前之罪。”
富不忧不假辞色,沉声道:“无妨。”
钟音也拖长嗓音,说了声:“客气。”
郑善人连忙叫人奉茶,又请几位落座,他自坐于正座之上,开口道:“听吴教头所言,他对两位的功夫赞不绝口,老夫斗胆问询前辈法号道尊。”
富不忧有心卖弄,慢慢起身,脚下暗运轻功,身子刚刚坐起同时,人已到了厅堂正中。
这一下郑善人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反应过来后,心中不免惊叹。
富不忧欠身道:“贫僧游方多年,只剩这一袭破烂罗汉大褂蔽体,除此之外,身无长物,更不需得什么法号。”
“噢!大师佛学精深,勘破世间一切,自然不需得法号加身了。”郑善人肃然起敬,然后目光游移,看向钟音。
钟音并未起身,冷声道:“在下来自青海,称号於菟仙姑。”
郑大善人见她双眼平视空气,说话冷言冷语,暗忖世外高人果然举止大有不同,万不可已常世人情度之。
“大师,仙姑,二位既然愿意出手相助,老夫不胜感激,还烦请教一二,这近日来令人闻风丧胆的剥皮鬼,到底是何来历,又该如何降伏捉拿?”郑大善人为此茶不思饭不想,想一探究竟。
为此一遭,富不忧早就做好准备,又经赵浚润色斧正一番后,成竹于胸,当即道:“历朝历代皆有法外之法,郑施主当听过剥皮揎草这一酷刑。”
郑大善人一捋长须,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富不忧接着道:“受刑之人多是贪官污吏,或者是世人所憎恨的伪君子。”
郑大善人眉头动了动,喝了一口茶。
“自古以来,大伪似真,大奸似忠。人们最憎恨的,往往是他们许多时候看不穿的人。这些人披着一层层光鲜的外衣与人皮,干得却是不敢见天日的丑事、凶事、恶事。所以,到了真相大白那天,这些人的下场往往很惨,他们的死状,便是要世人记住,人皮之下,鲜血淋漓,骨肉混杂。”
富不忧讲得并不入情,平心静气般娓娓而谈,反而更加令人动容。
却让高座上的郑老爷如坐针毡,心里响过好几道闷雷。
他心知肚明,自己便是那样的人,他只不过跟大多数人一样,自私自利。可与大多数人不一样的是,他自认为隐藏的更好。
一个人做了太多恶事,害怕别人知道,做了一些善事,更害怕别人不知道。
他花五十两做了一件好事,却要花五百两让更多人的知道这事是他做的。
久而久之,旁人开始称呼他郑大善人,多了这么一个“大”字,是否代表着他做过更多的恶。
这些话都是小老板和富不忧看人下菜碟胡诌出来的,真真假假下言者有心,听者也有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郑大善人更加确信这个‘剥皮恶鬼’是奔自己来的。
吴通听到这里脸上挂灰,他冷声道:“大师想说,我家老爷是个伪善奸诈的小人咯?”
“贫僧只是如实道来,世人常常心外求法,却不知观心为本。郑善人是何种人,不取决于过去,不取决于现在。”
郑大善人听懂这话里的意思,佛本宽恕,放下屠刀的道理人人听过,他前半生聚财不义,做了许多腌臜丑事,只愿不报应到自己独生小儿头上,也许自己从此加倍行善布施,兴许能逃脱报应,也就消灾免祸了。
他出声规劝道:“吴教头,大师佛法高深,切莫要妄自揣度,缘分到时,灵犀自现。”
吴教头立刻变得恭敬起来,低头合十,心中却道:“老子才不管你是什么人,只是怕你不中意这褴衣和尚的话,最后怪在我头上,现在既然你听的进去,那便随你。”
郑大善人又道:“听闻这索命厉鬼往往向大户人家的子女下手,老夫早年间确实,确实做过一些,错事,这么多年来一直施恩行善,总算积了一些,一些薄名,就算未能偿还,但老夫这小儿实在无辜,大师能否设法护他周全呐。”
富不忧并未作答,只说了声“阿弥陀佛。”
吴通听得着急,又问道:“大师,它到底是人还是鬼。”
“众生轮回,因果不休,他此番是鬼,下番是人,今世为畜生,来世也许成神佛,又岂能一概而论。”富不忧缓缓走动,背着众人偷偷看向小老板,频繁示意。
赵浚点了点头,他看出富不忧已然词穷。
眼见褴衣大师一席话语,直说的吴通抓耳挠腮不明就里,郑大善人额头出汗,闭眼苦思。小老板突然开口道:“郑老爷,既然大师和仙姑乐意相助,令郎必然能保无虞,如今天色渐暗,咱们应该早些准备,免得误了大事。”
“对,对,赵老板说得极是。”郑大善人心中还有疑惑不解之处,但想到小儿命在旦夕,也不敢多问下去,恨不得立刻把大师仙姑送到小儿房间。
他再三嘱咐拜托,又请吴通教头全力协助,领着几人去往后院。
众人到时,主楼外已是岗哨林立,家丁护卫们各持刀枪棍棒,高举火把灯笼,或站立警戒,或巡逻徘徊,已将楼阁围得水泄不通。连富不忧和钟音都咂舌称奇,不知这个吴教头以前是何来历,寻常庄院护卫可没有这般江湖帮派布置。
旁侧小室之中,传来些许妇孺呜咽抽泣之声,看来都是郑老爷的家眷妻小,听得她们哭哭啼啼之声,郑老爷揣着怒气而入,呵斥了几句,便都不再做声。庄客武师们见老爷和教头到了,个个严阵以待,打足精神。整个院子氛围霎时变得肃杀异常,只听到巡视庄客的脚步攒动和火舌吞吐之声。这时,一群丫鬟奴婢战战巍巍地端抱着火烛、脸盆、浴桶等物就要往屋子里进,这等阵仗她们这些弱女子如何见过,一名丫鬟走到钟音跟前,突然手上一滑,将一盆热水洒了满地。
一名庄客闻声大怒,一巴掌扇了过去,低声凶狠的骂了几句。
钟音瞪了庄客一眼,对他粗暴行为十分不满。
那名庄客见这女子跟在吴通身后,必然是请来相助的高手,也不敢顶嘴抱怨,轻声细语的叫那名婢女再去打上一盆。
吴通等人也没多心,径直进了主楼,还未进门,钟音回头看了一眼那名婢女,那丫头忍着右脸红肿疼痛,噙着泪水不敢发声,默默端起铜盆,看了钟音几眼,便又折返回了杂院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