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艳的衣袍迎风飘动,宽大的袖管猎猎招展。
月光如银,洒上他的身体,朦胧又耀眼。
他的身体显得那么单薄,但只要看到他的人都必会相信再狂的风也休想将他吹垮。
麻远怔神地站着。
肩后有树叶轻舞,光影婆娑。
良久复良久。
宁静复宁静。
风虽在不停地吹,却没引起任何声音。
麻远已老得鹤发鸡皮,背驼成了一道拱桥。
他的人生就仿佛是从这道桥的一端走向另一端,最终却使这道桥毫不留情地压在他的背上。
负担,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沧桑。
而那个人脊梁挺直,身形矫健,肌肉结实,面孔冷峻,肩膀宽平,手腕有力,一切没什么改变。
一切在时间的大海里沉沉浮浮黑黑白白新新旧旧,唯有少数人经受住了岁月的熬磨。
与时间赛跑,与时间对弈,都很累人。
那个人赢了时间,谁又能说他不伟大?
或许他并非伟大,只是比麻远要精明。
对此,麻远不得不钦佩,永远钦佩。
因为钦佩,所以成为挚友?
XXX
月光突然亮得离谱,使整个大地到处都已纤毫毕现如艳阳普照下的白昼。
几只夜莺扑扇着华丽的羽毛穿梭在树林里。
几只田鼠在草丛中窃窃私议。
世界多美好,生命多可爱。
而总有机缘巧合令人在美好可爱中猛然醒悟。
XXX
麻远不笑。
笑意却似要破开皱纹密布的皮肤钻出来。
麻远不哭。
哽咽却似要潮水般涌到喉口。
那个人不笑。
冷漠在深刻地传达着越来越灼烧人心的兴奋之情。
那个人不哭。
苍白表情在尽力掩饰着浓墨重彩的感动。
麻远走。
一步两步三步,由慢而快。
那个人也走。
一步两步三步,由远而近。
月光开始欢唱,星光如清溪般流动。
他们终于走到对方眼前。
拥抱,紧紧地拥抱,猝不及防地拥抱,用一种几乎会扼断对方脖子的力量,一种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疯狂执著。
无声的重逢,此时无声胜有声。
终于笑,终于哭。
肆无忌惮,忘乎所以,再没拘束,自然洒脱。
哭着欢笑,笑着流泪。
他们不想再轻易失去对方了。
少爷看着。
小奇小月鸡大厨狗老爷当然也看着。
他们看不懂。
友情,拥抱,重逢。
他们看不懂,只感受到源源不绝的喜悦。
他们开始相互看。
少爷看小奇,小奇看小月,小月看鸡大厨,鸡大厨看狗老爷,狗老爷看少爷。
他们好像又看懂了些。
他们同时笑了。
XXX
夜,早已深沉。
人,不再安静。
月,仍在天边。
繁星点缀,清风吹着远山的木叶香气。
小屋。
人走进小屋,对坐对视对饮而笑。
矮桌,只不过是捡回来的一块木板垫上石头,石头方方正正也很平坦。
麻远和那个人就坐在这矮桌前良久沉默。
刚才小孩们在屋子里挤成一锅粥,闹得耳朵都快聋了,大人的情感根本来不及碰撞就已一团乱麻。
连稳重早熟的小奇也克制不住地蹦了几下,最后还是他先识趣地推搡着小孩们出了小屋。
屋外天大地大,任凭小孩们欢声笑语疯玩胡闹。
月亮摇一摇,繁星眨一眨,也像变成了调皮的小孩。
屋内却静悄悄。
麻远,罗术,表情专注地对视,微笑。
没有谁舍得第一个开口,他们怕说一句话对方又要离自己远一步。
他们怕再次失去友情,何况他们早被喜悦冲晕了脑袋,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只是喝酒。
烛光照着酒杯,照着他们的脸,竟难以形容地温馨。
酒过三巡,又三巡,脸色酡红,大半的神经都醉意绵绵,他们到了不说话就想吼的地步。
他们怎可能向刚重逢的挚友吼呢?
所以他们必须说话了。
同时张口,发现对方舌头打结,于是糊涂一笑。
一笑过后,再同时张口,连珠炮般,口水溅着酒水。
然后傻笑,孩子般。
麻远道:“你先说。”
罗术道:“你先说。”
与其是推让,不如是因迫不及待而生硬地加上客套。
麻远显得死皮赖脸了:“你不先说,我也不说。”
罗术无可奈何:“好,我先说。”
一时如鲠在喉,笨嘴拙舌,找不到适当的词,急成满头热汗。
加上心中忐忑,想法凌乱,他半天才嗫嚅着说出支离破碎的一句:“你也老了,还这么喜欢呛我。”
麻远又大大咧咧地显露老顽童本色:“你却不老,还这么俊,怪不得公主……”
听麻远的玩笑开进了死胡同,趁气氛不僵,罗术赶紧向他举杯,抢着道:“好朋友,相见应该多干几杯!”
他们已干了不知道多少杯,但对此刻的他们而言,每一杯都代表第一杯。
好朋友的杯是永远也干不完的。
杯干,坛空。
凝注着没了半滴酒的杯和空空如也的坛,罗术突然面含内疚道:“对不起。”
麻远吃惊,怒目瞪他:“你说啥屁话,啥对不起?”
这三个字可以从任何人口中吐出来,唯独不可以从好朋友口中吐出来。
因心感亏欠而筑成的友情支撑不了太久。
他不想好朋友因心感亏欠就在友情里面对他一辈子俯首帖耳。
罗术垂头,黯然又诚恳:“我夺走了你的公主……”
“放屁!”
麻远似要竭力压制他的内疚,所以直接用吼。
半晌才苦笑:“你以为我会重色轻友?”
罗术也苦笑,心终于敞开了些:“你不会。”
麻远瞪着他,目光已洞穿了他的躯体,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你会因为公主曾经被你好朋友追求过,又非常残酷地拒绝了你好朋友而放弃继续爱她么?你不会,你懂得友情就是友情,爱情就是爱情,友情绝不从爱情中失足逃出来。”
罗术点头:“是。”
也许麻远实在太宽容了,公主的话题被彻底搬下桌面。
这样一来,友情就更自由而真切。
麻远叹道:“现在连红蛇也死了。”
罗术笑道:“而且又是死在我手上。”
麻远叹得更沉重:“怎么又是死在你手上?”
罗术笑得很无力:“不知道。”
麻远舌头已僵硬如冬眠的蛇:“我要预先晓得是你,必尽全力阻止。”
罗术竟突然有些幸灾乐祸:“和上次杀白蛇一样?”
麻远苦恼:“红蛇才是蛇王的宠儿,你杀一千一万条白蛇都没关系,但杀一条红蛇,蛇王的军队就会倾巢出动来报仇。”
罗术惊疑:“蛇王真的存在?蛇王真的有自己的军队?”
麻远道:“几十年来,被蛇王取缔的门派不少了,幸存者也口口声声说蛇王军队的气势如何逼人。”
罗术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何况有时候你太软弱。”
麻远好奇:“我太软弱?”
罗术毫不避讳:“正邪不两立,我之所以杀白蛇红蛇,只因我正他邪,我绝不怕邪的势力太强大就袖手旁观。”
罗术心被残忍地割开了,软弱的血汹涌流出。
他已痛得不能说话。
罗术道:“你应该从一开始就与我携手除魔。”
麻远深呼吸,终于还是叹道:“可惜我们都老了。”
罗术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他们的手一起发热。
一种友情独具的力量传遍身体,使他们突然间心灵沟通。
罗术道:“友情不死,我们不老。”
麻远热血冲上胸口,热泪盈眶:“你说得对,当初是我太软弱。”
罗术道:“但如果蛇王真来找我报仇,我也不想连累你,所以……”
麻远明白他的意思:“我不会给你再添麻烦,今晚要不是你,我恐怕就得被红蛇杀死。”
罗术沉默,百感交集。
麻远接着道:“这是我们几十年后第一次见面,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对么?”
罗术更紧地握住他的手:“好朋友……”
除了这三个字,罗术已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XXX
月光下。
孩子们围着草地边缘的那棵树安安静静地坐了很久。
小屋成了视野里的一颗发亮的星。
少爷紧挨小奇,风温柔地吹上面颊,他们眼睛深处都充满了美好的幻想。
少爷越来越怕失去这几个伙伴,他对他们已经产生了很强的依赖之情。
小奇却在看夜空,露出羡慕的神态:“想不到你父亲这么厉害,一招出手,就神鬼不觉地搞定了那条蛇。”
他羡慕少爷有严父的管束,有慈母的关爱,有奶妈的看护。
他认为只有这些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家。
他渴望一个完整的家,渴望天天被严父教训,被慈母拥在怀里抚摸,被奶妈送进暖和的被窝。
可这全部渴望都离他远如星辰,他竭力去摘取,最终也是空手徒劳。
他只好继续忍受着亲情的孤独,累了就躺在冰冷潮湿的草丛里做梦。
少爷低头不敢再看小奇,他真想把自己的爹分享给他们,温暖他们那一颗颗残缺的心。
突然他灵光闪过,兴奋地蹦起来对他们道:“我有个好主意,就是我们拜把子吧!”
他们发愣,久久不做任何反应,久得令他很是尴尬。
他尴尬地试着又问:“可以么?”
竹枝当成香插在一堆土上,清水当成酒端在手里,几碗新鲜野果摆在土丘前,全是过家家的粗糙道具,却和大人般情真意切。
他们磕头,起誓,每个细小步骤都做得十分认真周到。
他们会永远牢记:朋友,生不同时,死亦同日。
友情至少该善始善终,可他们已接连在友情里失足。
小山,狗老爷,鸡大厨。
先是他们,那晚又轮到小月,今天终于只剩下独狼与陆元奇。
只剩下两个因千疮百孔的友情而流血不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