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锤今儿唠得这样热闹,他是有啥子要紧的事儿吗?”牛二筢子走后,小米端着一盆洗菜水出了灶房泼到院门口,回到院子里看了看牛二筢子,问。
“没啥子要紧的事儿,他就是轻闲得没有纠角儿,过来说几句闲嗑儿。”牛二筢子一笑说,“他这个人就这样,有露脸儿事儿他会到处显摆,没有啥事儿的时候又会觉得没有纠角儿,就找人扯些不疼不痒的闲嗑儿。”
小米一笑进了灶房,忽然想起啥子似的回头向院子里的牛二筢子说:“这眼看要到年节儿了,我估摸着这几天我豆子哥和蚂蚱大爷他们该回来了。”
“我琢磨着也是。”牛二筢子回了小米的话,招呼一声就去前面望秋家接小路生了。
小米在灶房里叮叮咣咣地忙活了一阵儿,晚晌饭也就下锅了,然后她坐到灶前开始拉扯风箱烧火了。
年节儿一天一天的近了,进得好像伸手儿就能把年节儿摸得真真切切。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在外卖了一年力气的老少爷们儿看的不是年节儿的吃喝,看的是一年没能守在身旁的家人,看的是一年没见的几亩供养着一家人的五脏庙的田地。
小米他们家的烟囱里冒出的炊烟飘飘摇摇地往上升,升到一定的高度就分散开来再也瞅不见了,炊烟的味道与别人家的炊烟的味道参和到一起,弥散得整个村子里都是。这样的味道让忙活了一天的老少爷们儿心里很踏实,不管忙也好,累也好,这炊烟的味道像一只厚重温暖的手轻轻抚摸五脏六腑,让人觉得服帖,让人觉得滋润。一天下来的东家长西家短的纷纷攘攘也在这样的味道里变得沉静祥和了,东家唤鸡上架,西家赶鸭子进窝,还有一些娘们儿满村子寻找玩疯了的不知归家的孩子,还在下粉条的爷们儿这个时候敲打粉瓢的木锤虽然依旧欢快地噼噼啪啪地张扬着农家这一年的秋季进项。
牛二筢子进来望秋他们家的院子,杏花正抱着满院子里春生逗着小路生。
见牛二筢子进来院子,杏花马上站下来,向小路生说:“路生,看谁来了?”
小路生马上张开两臂笑着向牛二筢子跑过去,可能因为脚下还不是太稳,也可能是他见到牛二筢子心里太着急,跑了几步就栽了一个跟头。
牛二筢子心里一疼,马上抢步过去扶起小路生,轻轻拍打了几下小路生身上的灰土,两眼却紧瞅着小路生上下仔细地打量了几个来回。
杏花见牛二筢子这样心疼小路生,一笑说:“大冬天的,穿这么厚,摔不着的。”
牛二筢子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说:“我就是担心给摔着了。”
“我估摸着春生他爸兄弟几个小时候你也不一定有这么上心,都说隔辈亲,隔辈了才打心眼儿觉得亲。”杏花仍旧玩笑似的说。
牛二筢子又是难为情地笑了笑,算是回了杏花的话,抱起了小路生。
这时,杏花怀里的春生挣着身子也要让牛二筢子抱。
“看,我说的是不是?见了你,这春生也不跟我亲了。”杏花马上笑着说。
“来,来,来,让爷爷抱一抱。”牛二筢子抱着小路生向杏花走过去,然后从杏花怀里接过春生,一臂膀抱起了一个孙子。
杏花看着牛二筢子抱着两个孙子,两眼笑着来回瞅着两个孙子的脸,笑着说:“要是有个照相机,这个时候给你们爷孙仨拍张照片,那该多好啊!”
“拍那个干啥?”牛二筢子一笑,仍旧来回瞅着两个孙子,说,“人老几百辈子了,都是这样,等他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后人,也会这样。”
牛二筢子的话还没有落音,望秋的小四轮拖拉机就噗噗突突就停到了院门口。他一怔,小四轮拖拉机的这个动静,肯定是柴油机的进气门漏气了,或者是喷油嘴儿有了毛病。听这动静,进气门漏气的可能性很大。
望秋停息了小四轮拖拉机进了院子。
“望秋,是不是今儿小四轮拖拉机跑起来没啥子力气?”见望秋进了院子,牛二筢子马上问。
望秋先是向牛二筢子喊了一声“爹”,算是跟牛二筢子打了声招呼,然后向牛二筢子点了点头说:“我也纳闷儿呢,今儿这是咋的了,平路上跑起来还不咋的,一旦有个缓坡儿,就算是换了低档,仍旧觉得这柴油机像患上了哮喘咳嗽病似的,干咳嗽没力气。”
“柴油机进气门漏气了,或者是喷油嘴儿喷出的油雾有问题。明儿打开柴油机,先看一下是不是喷油嘴儿的明白。要是喷油嘴儿喷出放油雾正常,那就是进气门漏气了。进气门漏气就用磨砂油仔细把进气门好好打磨打磨。要是不打磨,听柴油机这动静,跑不了多远就会自动熄火的。”牛二筢子很有经验地肯定说,“这要是半路上熄火了,再咋你也摇不响它了,到时候就更麻烦。这柴油机也跟人一样,整天不停地忙活一年了,也想歇息两天。”
对于柴油机,周围三乡五邻的老少爷们儿很是佩服牛二筢子,不管哪家的柴油机,只要他牛二筢子扫听一下启动后的声响,他马上就能断定出柴油机会是哪个零件要出毛病,并且出毛病的时间也不会相差半个时辰。曾经有个开小四轮拖拉机的师傅不服气,牛二筢子听了他的柴油机声响之后,告诉他跑不了二十里,小四轮拖拉机准熄火趴下。小四轮拖拉机的师傅不屑地一笑,可他咋的也没想到,小四轮拖拉机跑了十、五六里路的样子就熄火趴下了。小四轮拖拉机师傅很吃惊,马上回头步行十五、六里路找到牛二筢子,问是哪里的毛病。牛二筢子一笑说是小毛病,油泵泵油不足,只要手工辅助多泵一会儿油泵,这毛病就能解决了。小四轮拖拉机师傅又是一愣,但回到小四轮拖拉机趴下的地方还是依着牛二筢子的说法来回用手折腾了一阵油泵,最后一试,果然柴油机又给噗噗突突地摇响了,动静也变得正常了。打那之后,这个小四轮拖拉机师傅得闲就时不时地来找牛二筢子聊上一阵儿柴油机的事儿。
望秋听了牛二筢子的话,马上重重地向牛二筢子点了点头说:“这两天的活儿不算太紧,趁着这个机会得把它好好保养保养。”
“看着这小四轮拖拉机是一堆铁疙瘩,其实它也跟人一样,累了它也会有情绪。要是你不顾及它的情绪,它就会坏上这个零件或者那个零件给你出个难题。”牛二筢子看着望秋,笑了笑说,“要是这两天活儿真的不忙,那就把柴油机和变速箱给个大拆卸,该清洗的地方给清洗清洗,该换的地方给换上新的。这物件不能凑合,凑合的话,就说不准它会在啥时候给你弄个大现眼。”
望秋很清楚,自打家里添置了手扶拖拉机之后,爹心疼手扶拖拉机甚至超过心疼自己的身子骨,所以,家里的那辆手扶拖拉机自打进了这个家之后,不管咋的使唤,春耕,夏收夏种,秋忙秋播,从来没有在要紧的时候出啥子毛病。他从牛二筢子怀里接过春生,点着头向牛二筢子说:“明儿我把小四轮拖拉机摇响了,你帮着听听动静,觉出哪儿会出毛病,明儿我就买哪儿的零件回来换上。过了年儿活儿紧了,就不用操心它会有啥子毛病了。”
牛二筢子点了点头说:“虽说它是一堆铁疙瘩,咱不能把它当成铁疙瘩,要把它当成咱们家的一口人来心疼。”
望秋向牛二筢子很深地点了点头。
“咱们把它当成自家的一口人心疼,它就会死心塌地地为咱们家卖力气。”牛二筢子接着自己的话说,“咱们要是把它当成铁疙瘩,它对咱们家的心思就是铁疙瘩一样冰凉梆硬。”
望秋再次向牛二筢子很深地点了点头,说:“眼看就要年节儿了,年节儿前的活儿推到年后也成。趁着年节儿前,就多用上两天给它做个全面的保养。”
“不光是年节儿前的这几天,平日里也要多留心它的动静,活塞环松了紧了,曲轴瓦的间隙大了小了,油泵泵油多了少了,还有缸筒的涩了滑了,这些都能从它的动静里听得出来,这就看咱是不是对它用心了。”牛二筢子说,“同样的东西,为啥在有的人手里不经用,在有的人手里很搪用?这就是因为用心不用心。”
望秋用心听着牛二筢子的话,不住地点着头,忽然,他有些张不开口似的诺诺地向牛二筢子说:“这两天我听了点儿风声,是跟我望夏哥有牵扯的。”
牛二筢子马上冻结了脸色,紧盯着望秋问:“你二哥咋的了?”
“听人说,好像杨槐花跟我二哥闹别扭了。”望秋说。
“好好的闹啥子别扭?”牛二筢子紧跟着问,“是你二哥招惹出啥事儿让你二嫂子心里不舒坦了?”
“我二哥那个人,能招惹出啥事儿来?”望秋说。
“那是你二嫂子招惹出事儿了?”牛二筢子问。
“听说是杨槐花开始嫌弃我二哥了,说我二哥这个不行那个不中的。”望秋看着牛二筢子,话说得仍旧显得唯唯诺诺的。
听了望秋的这话,牛二筢子不由得低下头来叹了口气,自己的二小子是啥样的秉性,自己心里很清楚,望夏,打自小就让人很省心,不惹事儿不招灾的,老实实诚。杨槐花她爹就是看上了望夏的秉性,才托人说媒把杨槐花说给了望。这才结婚几天啊,咋的就嫌弃起来望夏来了?他低头琢磨了一阵儿,抬起头来看着望秋说:“明儿给你二哥拍个电报,就说家里有要紧的事儿了,让你二哥跟你二嫂子一起回来。”
望秋看着牛二筢子,点了点头。
“你大哥他们两个是你大哥让人不省心,你二哥他们两个看来是你二嫂子要让人不省心了!”牛二筢子说完,叹了口气就抱着小路生出了院子。
进了自家的院子,小米已经做好了晚饭在院子里忙活着收拾院子,见牛二筢子抱着小路生进了院子,她抱怨似的向牛二筢子说:“爹,小路生都能自己走路了,你还这样抱着他回来,又沉又累的,咋的不让他自己走路?”
牛二筢子一笑,心里却还在惦记着望秋听来的风声。
“今儿晚饭我没有炒菜,还是午晌炒的酱豆。”小米没有觉察出牛二筢子的心思,随口向牛二筢子说。
“有酱豆就成!”牛二筢子放下怀里的小路生,应了一声小米的话。
小路生马上奔着小米小跑过来。
牛二筢子叹了口气说:“望夏他们两口子闹别扭了!”
小米一愣,瞅着牛二筢子问:“闹啥子别扭?”
牛二筢子把望秋听来的风声说给了小米。
“谁家的马勺不碰锅沿儿啊?小两口气盛,呛个嘴磨个牙的也没啥子。”小米一笑,安慰牛二筢子说。
“要是单单是小两口呛嘴磨牙,就不会给人传出风声。”牛二筢子琢磨着说,“给人传出风声来,就不是简单的呛嘴磨牙。”
小米琢磨着牛二筢子的话,似乎觉得牛二筢子的这个说法儿是那么一回事儿,两口子单单是呛嘴磨牙,人们也不会把它当个事儿往外宣扬。人们把两口子的呛嘴磨牙当成个事儿往外宣扬,就一准不会是简单的呛嘴磨牙了。
“我已经让望秋明儿给他们两口子拍个电报让他们一起回来,咋的咱们也得知道他们两个到底为个啥子闹出这样的风声来。”牛二筢子说。
“这样也好!”小米接过牛二筢子的话说,“再说了,眼瞅着就到年节儿了,让他们两个一起回来,一家人也能一起过个热热闹闹的年节儿。”
牛二筢子咬着嘴唇一笑,眉头间一直拧起的疙瘩并没有舒展。
“爹,这事儿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说不准真的他们两个人没啥子事儿呢!再说了,这人的嘴传闲话你还不清楚?本来芝麻大的事儿,经人的嘴一传,就变成石磙一样大的事儿了。不管咋的,你也让望秋明儿给他们两个拍电报了,等他们两个回来,不就啥事儿都弄清楚了吗?”小米见牛二筢子不说话,接着宽慰他说,“就算是他们两个真的闹别扭了,他们两个人都不在跟前,你再咋的犯心思也没有啥用啊!”
“本来想着孩子大了成家了能省心了,这还是让人不省心啊!”牛二筢子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米一笑说:“就你这心性,啥时候你也省不了心!”
“哪天蹬腿闭眼了就真的省心了。”牛二筢子接过小米的话说。
“爹,你这话说得让人心里只支棱。”小米接过牛二筢子的话说,“这话说得有点儿吓人。”
“早晚的事儿,是人,都躲不过这一天。”牛二筢子说。
“事儿是这么一回事儿,可这话说出来就让人觉得不吉利。”小米说,“以后这样的话不能再说了,爹,你知道吗?你这话我听了觉得咱们整个一大家子的天都要塌了!”
小米的这话让牛二筢子心里一紧,是啊,不管她小米的性子有多要强,总归她是个闺女家,这个家又不同于她黄庄子的那个家,在黄庄子那个家她是兄妹几个的主心骨,进了这个家,本该望春是她的主心骨,可望春那东西不成器,到今儿也没个音信儿,在这个家她是把自己看成了这个家的主心骨。他马上笑着摇头向小米说:“以后这话爹不会再说了,不会了!”
“马上就是年节儿了,有啥子令人心里疙瘩的事儿不要放到心里去,省得影响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过年。”小米看着牛二筢子说。
牛二筢子点了点头。
这时,玉米背着书包进了院子。
“玉米?”牛二筢子一怔,“天都要晚了,咋的这个时候回来了?咋回的?”
“大爷,今儿考完期末考试了,本来我想着明儿回呢,可心里太想你跟我小米姐了,就紧赶着回来了。”玉米取下书包,袖子膏了一下满头的汗。
“这老远的路地走回的?”牛二筢子从玉米手里接下书包,不相信似的看着玉米。
玉米点了点头说:“我是走一阵儿跑一阵儿,心里也怕着天黑下来。”
“你这闺女……”牛二筢子心疼地抱怨着说,“赶紧坐下来喘口气儿歇一阵儿。”
玉米向牛二筢子笑着说:“大爷,我不累。”说着,她就奔着小路生过来了。
小米看着玉米,笑着说:“再晚会儿回来就背过晚饭了。”
玉米抬头向小米一笑说:“所以我就紧着一路跑一路走地往回赶啊。”
旁边手里拎着书包的牛二筢子见玉米跟小米说话,这才完全放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