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见到了老爷。
不是他家的老爷。
是狗老爷。
狗老爷不是狗,不老。
狗老爷是人。
但他确实拥有老爷式的威风。
他威风,只体现在狗身上,所以他被伙伴们称为狗老爷。
其实他和少爷瘦男孩花小褂马尾辫是一样的年龄。
怎么说“只体现在狗身上”?
跟着少爷走,用不了多久自然就明白了。
当花小褂如释重负地欢呼“终于到家了”时,几条壮硕凶恶的大黑狗不知从哪里突地钻出来冲向他们。
很快少爷发现,那几条大黑狗完全不搭理瘦男孩花小褂马尾辫而笔直过来要咬他。
它们呲着寒光闪闪的尖牙,眼睛也是寒光闪闪,少爷立刻被吓得跌倒,浑身软如稀泥,裤裆也有些湿了。
七八岁的孩子,谁不害怕恶犬,尤其是正向自己怒冲过来的恶犬?
可它们干嘛只针对他?干嘛不也去咬瘦男孩花小褂马尾辫?
更令人绝望的是,瘦男孩花小褂马尾辫始终若无其事地袖手旁观,根本不打算出手帮帮少爷。
难道他们讨厌少爷死缠烂打地跟随,摆又摆不脱,所以就想出引恶犬咬他的阴谋?
难道少爷毕竟还是看错了他们?
他们非但没什么侠肝义胆,而且心肠歹毒如这几条大黑狗?
少爷已忍不住哇哇哭出声。
但——
他哭了好久,脑袋里也想了好多,但他依然未感到被狗咬进肉里的剧痛。
他甚至已完全听不见狗叫,看不见狗的影子。
只听见花小褂在捧腹大笑,马尾辫在掩嘴轻笑,瘦男孩似乎也在强忍笑声。
只看见一个非常胖的男孩打着嘹亮呼哨慢慢走到瘦男孩他们中间。
再仔细看,才知道那几条大黑狗其实没凭空消失,而是驯服地趴到那胖男孩背后。
因为处于山路转角,所以不仔细很难看出那几条大黑狗还在。
有大黑狗趴到背后,胖男孩显得比瘦男孩更严肃成熟,透出某种连阳光照下来都必须掉头的威风。
胖男孩瞪着少爷,瞪着少爷湿淋淋的裤裆。
少爷整张脸都窘红了。
他没敢立刻抬头,却似乎已感到瘦男孩他们也在和胖男孩一起瞪着他裤裆。
他伸手去慌慌张张地遮裤裆,突听胖男孩大声说:“小子,你很喜欢坐在水坑里?”
他惊讶,中箭兔子般跳起来,一看果然自己并非吓得尿湿裤子,而是躲闪不及跌到了水坑里。
这水坑的水很浅,所以他刚才竟没发觉。
他总算不丢脸,可还是忍不住尴尬地脸红。
胖男孩说:“小子,快跟我们回去烤烤你裤裆吧。”
他竟不介意少爷这陌生人的到来,反倒显得特别高兴热情。
少爷惊魂未定地试着走过去,眼睛不离开他背后的几条大黑狗。
大黑狗们喉咙里也仍在发出愤怒的响声。
胖男孩笑道:“别怕,有我保护你,这些狗全是我一个人训练的,为了去林子深处捕猎,狼见了它们都会躲不及。”
听到他的解释,少爷反而更怕了,脚步挪移得拖泥带水。
他索性走过去主动拉着少爷的手:“叫你别怕就别怕。”
他突然不耐烦地严厉起来,少爷心中一惊,只好尽量让自己鼓起勇气能从容地走。
瘦男孩道:“他训练狗很有一套,在狗面前威风凛凛,我们于是叫他狗老爷。”
老爷好像总比别人有更丰富的经验和威望。
走过那个山路转角,不多久便迎面出现一座简陋石屋。
屋虽简陋,但外面有块平地摆放着许多让城里少爷眼花缭乱的稀罕东西。
当然其中大部分是胖男孩带着黑狗猎回来的各种动物,被剥了皮把肉精细地剔出风干,皮做成一件件暖和结实的衣袍,肉吃不完就用瓦坛腌着存储起来。
余下的东西有山里采摘的野菜药草,有小坚果串联成的项链饰物,有溪边捡来的玲珑石块。
这些东西每一种都在少爷看来比城里的珍珠玛瑙更值钱。
花小褂得意洋洋地道:“怎么样?没见过这些东西吧?”
少爷问:“你们会拿到城里去卖吗?”
花小褂笑道:“你想买?”
少爷目中犹豫,马尾辫没好气地在旁边道:“你就算想买,小奇哥哥也不卖,我们除了偶尔到城里卖艺,赚点钱添补些米盐糖之类,别的一概不卖。”
少爷兴奋地望着瘦男孩:“原来你叫小奇?”
瘦男孩率直地道:“因为我是奇人呀,这么小就有神力,剑法又高。”
他居然不再谦虚了。
不过少爷正喜欢他这样,更显出豪迈气魄。
狗老爷确实算他们中最热情好客的人,他们说话之际,他已帮少爷弄来一个火盆:“赶紧烤烤你裤裆,瞧你狼狈成啥样了。”
他脸上又红:“多谢你,狗老爷。”
很快裤裆就烤干了。
小奇小月小山拿出柴刀与背篓准备进山。
少爷赶忙追出来:“你们打算去哪儿?”
小月依然没好气:“要你管,跟屁虫。”
少爷说:“我才不是跟屁虫。”
小山说:“反正你别想和我们一起进山。”
少爷急了:“为什么?”
小山说:“你只会碍手碍脚。”
少爷瞅见他们各人背篓里的柴刀,满怀自信地道:“你们不就是去砍柴吗?我经常和我家厨房的老师傅去砍柴,让我帮你们。”
小山不屑:“老师傅?肯定是在院子里劈柴吧。”
少爷想不到竟被他戳穿了,内心一窘,半晌才讷讷道:“是……”
小山学着小奇,故作严肃状:“进山砍柴可没在院子里劈柴那么简单容易。”
他伸出左手摊开在少爷眼前,特别把食指翘起来:“瞧见没?”
那食指上霍然一道红亮亮刚结痂不久的伤痕:“我上次不小心都把手指弄伤了,凭你这身细皮嫩肉,不断只手就万幸了。”
少爷不知所措,听小山讲得实在吓人,但他既已跟来这里,便绝不甘休。
他像在家一样高高噘嘴,满脸委屈,眼睛闪着泪花,随时可以嚎啕大哭。
他这也是种屡试不爽的绝招。
果然小奇见他这样,立即就妥协了:“今后我们都会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可以总摆出要哭的样子,挺胸昂头,什么也不怕,我就许你跟我们去。”
他于是绽开笑容,挺胸昂头:“其实我这辈子只怕狗,别的东西休想吓到我。”
背后传来狗老爷不服的声音:“干嘛怕狗?狗这么友好这么可爱,还帮我们捕猎,若不是它们,我们早饿死了。”
小奇笑道:“对对对,狗永远是咱们不离不弃的好朋友。”
少爷赶忙道:“我不怕你们家的狗就是了。”
狗老爷道:“先这样吧,以后欢迎你常来,我一定让你不再怕世界上的所有狗,要不你今天别跟他们进山……”
少爷摇头。
狗老爷被他摇得自己头都晕了:“你非黏着他们不可?和我一起训狗,也很好玩的,我保证。”
少爷又摇头。
小山替他解释:“你不知道他之所以来我们家,是因为他崇拜小奇哥哥。”
狗老爷恍然:“原来如此,小奇的厉害,天王老子见了恐怕都会崇拜,更何况是这屁大点的孩子?”
他说话怎么忽而口气好得要命,忽而口气尖酸得要命?
小奇道:“好了,别再为难他了,就让他跟我们进山,天黑前他还要回家呢。”
听见回家两字,少爷的脸就彻底黯淡,失去了活力。
“如果不是我今天生日,爹娘才不放我出来玩,我不想回家。”
“你不想回家,爹娘会焦急,又不知道你行踪,到哪里找你呢?”
“何况跟着我们有什么用?我们不是去玩,我们一天到晚忙这忙那,根本没空闲陪你玩。”
“我的意思其实是,只要和你们在一起,做任何事我都会比玩更开心。”
小奇叹道:“好吧,但我先前说了,你也答应过,必须听我的话。”
少爷道:“我很听话呀。”
小奇道:“那你跟我们砍柴回来就走,不可以让爹娘担忧,做个乖孩子,不然我们也不喜欢你,不再欢迎你。”
少爷垂头摆弄衣角,半晌终于把头点了点。
XXX
大山。
深山。
许许多多的树吐着新芽。
有些常青树依然枝繁叶茂。
鸟儿趁初春的暖意在树枝叶缝间叽喳不休,好像要为进山的孩子们讲述山里古老的传说。
山里简直比集市还热闹。
羽翼丰满的猫头鹰不时发出几声怪叫掺和在鸟儿叽喳声内却也并不惹人毛骨悚然,而只感到更有趣。
他贪婪好奇地用手不断去触摸一棵棵树的躯干枝叶新芽,用鼻子去嗅闻山里的各种气息。
他双脚蹦跳,拍掌欢笑,前所未有的自由令他几近忘我,到处放肆。
小奇没有让他帮忙砍柴,显然是怕他不小心伤到自己。
他也不多逞能,自顾自地折断比较细的枝条,随手摘些野果花朵,一会儿往小奇小山背篓里塞枝条,一会儿往小月手里塞野果花朵。
小奇小山小月竟也不感觉他烦人。
小月接了他塞过来的野果花朵甚至会对他露出可爱欢欣的笑容。
有他在旁边顽皮胡闹,小奇小山小月也似乎比以往更有干劲,很快三人的背篓都装满了。
但天色还特别早,不急着回去,小奇对少爷神秘兮兮地说:“带你去个好地方。”
那个好地方是块草地。
比城外那片更大更美的草地。
点缀其间的花更多,还有蹁跹飞舞的蝴蝶蜜蜂。
和草地一样柔软的云彩似乎低到近在头顶,伸手可触。
小奇小山小月立刻放下背篓柴刀,舒舒服服地躺下去。
而少爷,早已惊呆了。
他实在想象不到世间还有这么美好神奇的地方。
躺下去的小奇表情无比惬意,彻底褪走了早熟的严肃与冷静,终于变得和年龄相符。
不知过了多久,少爷才跟着躺下去,就躺在小奇旁边。
细草的尖轻刺他鼻孔,他接连打出好几个喷嚏,把所有人都逗笑了。
蝴蝶扇动薄薄的翅翼飞过来飞过去。
蜜蜂缠着花朵们嗡嗡像老是追求不得的情人。
云被阳光照透,呈现更丰富的色彩,更丰富也更温柔。
还有风。
当然少不了风,微微地像柳妈抚摸他额头的手。
“真不想回家?”
“换做你,一天中体验到这么多美,恐怕也会不想回家。”
“其实你不知道,家才是永远最美,最值得向往的。”
“反正我不觉得,我爹娘生下我就把我丢给柳妈,很少回家管我,还要各方面束缚我的自由。”
“但他们绝对是爱你的。”
“我这样小,不懂太多。”
“我们几个,都是孤儿,相互依伴,虽能自给自足,但也经常想有爹娘。”
“你们不是亲的?”
“当然不是。”
“可我觉得你们比亲的还亲。”
“这也当然。”
“怎么你特别像大人?”
“我们都有时候像大人,有时候变回孩子,现在就是。”
“真羡慕你们的懂事,可我柳妈总说,我太贪玩太贪吃,永远别想长大。”
大山很静。
树木很静。
草地花朵蝴蝶蜜蜂白云阳光微风,都突然很静。
全世界仿佛突然静成了一个美丽而恒久的梦。
夕阳如梦。
天毕竟要黑了,少爷毕竟会和他们告别。
多么安宁陶醉快乐,都因告别而散去。
草地上,却又有谁不小心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