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海客谈瀛洲,越人语天姥(下)
徐福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身材矮胖、头发稀疏、贼眉鼠眼的徒弟,一时间,只觉得心底五味杂陈,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因为资质平庸,而被自己早早赶下山的劣弟,此刻却寄托着他成仙的全部希望,大方士本想夸夸这个不争气的徒弟,缓和一下日趋冷淡的师徒关系,奈何话到嘴边却是如鲠在喉,根本张不开嘴。刘杨见老恩师一副欲言又止、一言难尽的模样,自己心底也是虚的一匹,他知道,老恩师之所以风风火火的跑来临淄城,完全是冲着仙草来的,可那封吹牛哔的信,是至尊公子那厮逼着自己写的啊,这位爷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可实在是把自己给坑苦了,鬼才信他手里有仙草呢。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晚了,刘杨极力掩饰着心中的忐忑,强颜欢笑的对着老恩师虚与委蛇,含糊其辞提了一嘴,仙草和至尊公子的事儿。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到临头,刘杨也只能豁出去了,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便带着恩师去虫二居走一遭吧。至于那千年份的紫灵芝,若是至尊公子拿的出来,自己便是老恩师的心头宝、掌中肉;若是拿不出来,逐出师门怕都是轻的呢,只盼着至尊公子到时,能稍微护着点儿自己吧。满腹心事的刘杨,让伙计备好车马,陪着老恩师一起,直奔城外的虫二居而去。虫二居的一间茶室内,猴王、慕容昕,还有呼延力及他的一妻一妾,五个人围着一张方桌,正在打着麻 将,旁边站着个婢女伺候茶水。战国时期,莫说麻 将了,便是高脚椅也是没有的,虫二居内的一应家具还有那套麻 将牌,都是猴王找木匠单独订制的。麻 将规则简单,慕容昕、呼延力还有他那一妻一妾,都是一学就会、一点就透,白日里闲来无事,猴王就喜欢拉着慕容昕、呼延力等人,陪自己打打麻 将,每人发上一小袋刀币当做彩头,几位牌友喝茶聊天、有说有笑,自是一副温馨和睦、其乐融融的画面。
猴王若有所思的盯着面前的麻将牌,喃喃地问道,“小淫狐,你说我该打哪张牌啊”,那银狐两只后腿踩着猴王的膝盖,一只前抓撑着桌子,毫不犹豫地抬起另一只前爪,挠了挠其中的那张“五万”。“得,听人劝吃饱饭,小淫狐,我就信你一次,五万”,猴王想也不想,抓起“五万”,随手打了出去,“清一色,胡了”,“七小对,胡了”,“捉五魁,胡了”,桌上其余四人,不约而同地把牌推倒,笑眯眯地看向猴王。“靠,一炮三响,早知道老子就开透视眼,打熟张了。真是信了这狐狸的鬼,这厮怕不是专门来坑老子的吧”,猴王倒抽一口凉气,满脸凝重,心中后悔不迭。正当此时,一个家丁急匆匆闯进门来,大声禀道,“家主,刘杨刘先生与大方士徐福登门拜访,求见家主”,“什么,徐仙师来了,仙师他现在何处啊”,“禀家主,刘先生陪着徐仙师在前厅喝茶呢”。“知道了,我这就过去”,猴王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也不理会那四个牌友,自顾自地将面前的长城推倒,又用手搅了两搅,然后抱起银狐抬腿便走。“这官人也真是的,每次输了钱,总要搞这么一手”,慕容昕微笑着摇摇头,又喊呼延力的小妾去坐猴王的位置,四个人继续打牌。
猴王快步来到前厅,遥遥对着徐福抱拳拱手,满面春风地寒暄道,“这位便是徐福徐仙师吧,久闻仙师大名,鄙人至尊宝,今日得见仙师真容,实乃三生有幸”。徐福放下手中拂尘,缓缓起身行了个道揖,打量了猴王几眼,淡淡地回道,“原来是至尊公子,劣徒多承公子关照,徐福这厢有礼了”,刘杨满脸堆笑的站在徐福身侧,毕恭毕敬的朝猴王深深一揖。三人寒暄了几句,便分宾主落座,银狐很自然地跃上了猴王的膝盖,将身体蜷成一团,那双碧绿色的眸子,却是饶有兴致的盯在了徐福身上。徐福坐在椅上捧着茶盏抿了抿,莫名觉得一阵心绪难宁,下意识地抬起头,与那银狐对视了一眼,瞬间只觉得那双碧瞳如渊如狱,恍惚之间,整个人好似失了智一般,呆若木鸡的捧着个茶盏,一动不动地僵在椅上。
猴王不动声色地睨了眼徐福,又挠了挠银狐的下巴,嘴角挂着一抹坏笑,柔声问道,“徐仙师,你从云梦山过来,这一路上可还辛苦?徐仙师,徐仙师”。猴王连唤了几遍,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般,那徐福才猛地一个激灵,眼神迅速恢复清明,手腕不自觉地抖了两抖,溢出了些许茶水,打湿了衣袖。“不辛苦,不辛苦,多谢公子惦念”,徐福再不敢去看那只银狐,哆哆嗦嗦地放下茶盏,复又强装镇定看向猴王,随口敷衍道,此时他只觉得心口扑通通狂跳不止,浑身汗毛倒竖,遍体生凉如坠冰窖一般,额头上竟是凭空多出了几滴冷汗。徐福有修为在身,灵觉异于常人,只是简单对视一眼便知道,那银狐分明是一尊狐妖,单论其修为境界,明显还要远远胜过自己一筹。
此刻的徐福已是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如坐针毡,只因那妖物,正扮作一只人畜无害的萌宠,趴在那至尊宝的腿上,瞪着双深不见底的绿眸,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还挑衅似的吐了吐舌头。徐福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从茶几上抄起那柄拂尘捧在胸前,方才找回一丝安全感,他用眼角余光紧紧盯住银狐,暗自运气,时刻提防着那妖物扑向自己。猴王脸上挂着无微不至的浅笑,不动声色地将徐福的窘相尽收眼底,一面吩咐婢女倒茶,一面对徐福、刘杨二人嘘寒问暖、虚与委蛇。徐福对银狐颇为忌惮,但碍于大方士和鬼谷子高徒的身份,也只能硬着头皮、提心吊胆,端出副世外高人的架子来,与猴王面对面地尬聊一番。
徐福自恃高人身份,不管心底如何焦急,也要耐着性子,装出一副风轻云淡、从容不迫的模样来,不咸不淡地陪着猴王,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篇,绝口不提仙草的事情。当然,大方士的耐心也是有限的,见猴王兀自在那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讲个不停,便装模作样地轻咳两声,趁着端茶杯的工夫,扭过头一个劲儿地朝身边的刘杨狂打眼色,想让徒弟替自己开口,去打听打听仙草的事儿。刘杨认准了至尊公子手里压根儿就没仙草,这会儿巴不得猴王在那里,顾左右而言它拖延时间呢,哪里肯替自家老恩师帮腔。于是乎,刘杨也不管自家老恩师,如何朝自己挤眉弄眼、暗送秋波,只是一门心思地装傻充楞,除了偶尔随声附和几句,“嗯、啊、这、是。我啊,没听说过”,之类的片儿汤话外,多一个字也不肯说。
猴王不动声色的扫了眼,惺惺作态的徐福、惜字如金的刘杨,心中一片雪亮,他轻轻摩挲着银狐头顶柔顺的绒毛,强忍着笑意,继续兴致勃勃的东拉西扯,天南海北的侃侃而谈。猴王从临淄城的胡僧药局,聊到云梦山的玄微书院;从东胜神州的山川地理,聊到临淄女市的风情旖旎;从虫二居里的木制桌椅和麻将牌,聊到了古月楼里的胡姬、胡床和胡琴;从稷下学宫的日渐衰落、人才凋零,聊到了秦国东出,一扫六合的天下大势。饶是徐福见多识广、博闻强识,也跟不上猴王的夸夸其谈、雄辩滔滔,只能学刘杨那样,见缝插针地说上几句,“嗯、啊、这、是。我啊,没听说过”,之类的片儿汤话,那场面就好像,这大方士徐福是专门在给猴王捧哏似的。
猴王这边厢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对着徐福、刘杨二人,口吐莲花一般,越聊越投机、越说越入巷,时不时地还会蹦出几个,二十一世纪独有的名词俚语来,把那师徒二人侃的是,云山雾罩、晕头转向的。负责端茶倒水的婢女,一壶接一壶的沏着茶,一杯接一杯的给茶盏里续着水,那徐福两只耳朵都快被猴王哔哔出茧子来了,眼见着日头渐渐西斜,大方士实在是忍无可忍,此时也顾不得矜持了,别的不说,自己再不开口,怕是连膀胱都受不鸟了。趁着猴王低头喝茶的工夫,徐福行了个道揖,郑重其事地问道,“至尊公子,再下有一事不明,还请您不吝赐教一二”。“仙师但讲无妨,只要是我知道的,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猴王眼角闪过一抹狡黠,嘴角挂着职业式的假笑,心中暗骂了一句,“这个鸟方士,怕不是属忍者神龟的吧,真特么能忍,老子唾沫都快说干了,这厮总算是熬不住了”。
“公子,我这劣徒在信中提到,说您手里有千年份的紫灵芝,不知是否确有其事”,徐福目光灼灼地盯着猴王,声调略微有些发颤。猴王轻飘飘地睨了眼徐福,沉吟片刻将银狐揽入怀中,缓缓站起身,拖着长音意味深长地吟道,“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霄明灭或可睹”。当听到猴王念出“瀛洲”二字时,徐福微微一怔,随即轻描淡写地扫了眼刘杨,复又冷冷地盯着猴王,阴阳怪气地问道,“怎么,至尊公子你也知道,瀛洲、蓬莱、方丈,三座仙山嘛。难不成公子手中的仙草,便是从瀛洲那里得来的”。猴王脸上笑容不变,迎着徐福阴鸷的目光,从容不迫的说道,“不瞒徐仙师,这千年份的紫灵芝嘛,就在我手里。我不知什么瀛洲、蓬莱、方丈,但东海之上确实有一座仙山,就在东胜神州傲来国西南700里处海中,那仙山唤作‘花果山’,您所说的仙草便是产自那里”。
“公子,那仙草,那仙草真在您手里嘛”,徐福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满脸期待的问道,因为太过激动,大方士的声音竟微微有些发颤。刘杨见状在心中叫苦不迭,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是撅着个嘴可怜巴巴地望向猴王,那表情分明是在说,“真的嘛,老子不信。至尊公子的嘴,骗人的鬼啊”。猴王剜了眼刘杨,换了副凡尔赛的表情,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不就是千年份的紫灵芝嘛,我手里就有。徐仙师若是想看,我去取来便是了”。“啊,不瞒公子您说,这千年份的紫灵芝,我也只是在师尊留下的典籍中读到过。今日若能一睹仙草真颜,实在是三生有幸啊。如此便有劳公子了,徐福这厢有礼了”,徐福立刻换了副如沐春风的表情,对着猴王毕恭毕敬的一躬到底。
“请仙师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猴王哂笑一声,先将银狐轻轻放在椅子上,又随意的朝徐福拱拱手,迈步出了中厅,银狐眯着眼,慵懒的趴在椅子上蜷成一团,时不时地还要打个哈切。徐福万万没想到,自己梦寐以求、苦苦追寻多年未果,本该存在于东海仙山上的仙草,竟是藏在临淄城外的一处庄园中,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徐福此刻已是喜上眉梢、心潮彭拜,眼中精光四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倒背着双手在厅中来回踱步,脸上尽是副猴急表情,哪还有半分高人模样。眼瞅着自家老恩师,好像吃了“威震天”一般,神采飞扬、激情四射,刘杨却是无精打采的耷拉着个脑袋,暗自叹了口气,“什么千年份的紫灵芝,至尊公子敢说,师尊你也是真敢信啊。鬼知道这位爷,一会儿拿出来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猴王去而复返,手里还拎着个麻袋,等迈步进了门,他朝徐福晃了晃手中麻袋,微笑着说了声,“让徐仙师久等了,仙草便在此处了”。徐福瞄了眼那麻袋,不由得微微皱眉,忍不住腹诽道,“那可是千年份的紫灵芝啊,如此天材地宝,这厮怎么就给装麻袋里面了,这也忒不讲究了”。心念一闪之间徐福已是换回了那副,仙风道骨的高人姿态,他不徐不疾地做了个道揖,云淡风轻的说道,“有劳至尊公子了,那千年份的紫灵芝,不知可否拿出来,让我鉴赏一二”。刘杨欲哭无泪地望着猴王手中的麻袋,那表情仿佛便秘了几个月似的,嘴角不由自主抽了两抽,轻轻吁了口气,在心底哀叹道,“我就知道!哪来的什么千年紫灵芝,看这架势,麻袋里装的怕不是个,特大号的紫蘑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