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凝眉抿唇，默不作声。
沈尚书便叹了一声，道：“你这孩子一向心善，又极重情义，为父知道有些事是叫你为难，但这都是为了你我父子的前程。所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个槛，你始终要跨过去的。”
说到这，他又放软了语气：“为父只有你一个孩子，日后为父所有也都是你的，为父苦心孤诣，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只要你我父子齐心，定能在朝中创出一片天来，而不该如现在这般，处处受制于人。”
见文彦始终摇摆不定，沈尚书沉下了脸色：“你现在这样为他着想，可他何曾利你半分？你不是一直在恨他挡住你的前程，遮了你的光芒，夺走了本该属于你的荣耀吗？”
“我没——”文彦甫一张口，便对上父亲的直勾勾的目光，难免心虚地垂下头去。
“知子莫若父，你的那些小肚肠，我还不清楚。”沈尚书似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冷哼一声，“你常去太师府，都是去见太师么？这些日来躲在京营，就只是为了上进？”
他觑见儿子脸色微变，继续冷笑道：“可那杨仲陵在时，人家何曾把你放在眼里半分。”
文彦抿着双唇，蓦地紧攥双手，将指节捏得发白。
沈尚书声色转厉，问道：“我只问你一句，如果让仲陵消失，你能拿回原本属于你的一切，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所有的，都可以吗？
文彦怔住了。
良久后，他抬头正视父亲，掷地有声：“我愿意。”
沈尚书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不服气，不认输，这才像我的儿子。”
夜已四更，月沉西山，沈尚书却毫无困倦之意，而是走到窗前，负手抬眸，望着暗沉沉的天幕，嘴角微勾，似笑非笑。
“这朝局，也该要有番新气象了。”
仲陵因在村中再无亲友，只落得自己伶仃一人，在村民协助下将母亲尸身下葬，简单料理完后事便回京了。
他往都督府中告丧假，王寿得知此事，甚为惊诧，于是宽慰一番，叮嘱他好生保重身体，安心操办母亲丧事，不必挂记军中之事。
与房主商议后，仲陵将宅子旁的空房暂时腾出来，设为灵堂，自己在堂中守灵三日。
说来也怪，从最初的震惊与恐慌中回转过来，他便异常的平静，甚至几乎是冷静，心里只有一种茫茫的无着感。
这令他自己都觉得诧异，几番在想，是否因自己杀人太多，也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司空见惯了，所以在亲眼见到母亲被烧焦的尸身时，只是感到窒息，却不觉得心痛。
像是有一道无形的铁壁将所有情绪隔离开，令他无法感到悲伤。
而这到底是奖励，还是惩罚，他不清楚。
文彦一早便来了，还带着一班子和尚：“这些是万佛寺的僧人，我请来做水陆道场。”
见仲陵神情木然，文彦又道：“我知你想丧事简办，但既然办了，还是周全些好。来吊丧的不少有头脸的人，你只一个人，又要守灵，忙过不来，外面的我就替你招呼着了。”
仲陵好一会眼神才有些变化，略带感激地望着他：“那便听你的，有劳你了。”
“嗳，都是兄弟，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文彦拍了拍他的肩道。
白日里往来吊唁者纷纷，大多是他在京营、禁军中的故旧，也有许多面熟却不认得的，他都只默默递上香，并不多说什么。
吊丧者虽众，真伤心者却无一人，毕竟都不认识蕙娘，不过是因与仲陵的交情，或是意欲借机攀扯关系，至多不过面露惋惜之色，却没一滴实泪掉下来。
唯有大用母亲周氏，身着素服，携大用同来，一见灵堂上书着“先母程蕙之灵位”的牌位，眼圈登时红了一半，待到焚香祈拜时，已是泪如雨下。
“前些日子你让仲陵送来的鞋子我穿过了，合脚又舒服，我很喜欢，就是舍不得穿，本还想有机会，咱们俩再坐在一块说说家常话，你教我做鞋，可你怎么就走得这么急，好歹让我见上你一回也好，让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周氏越说越伤恸，俨然已泣不成声。
大用跪在旁边，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只能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帕，小心为母亲擦泪。
周氏哭了半晌才勉强收住，在大用搀扶下，走到仲陵跟前，两眼痴痴地看着他。
“武伯母——”仲陵见到了周氏哀戚的神色，心头跟着起了一片酸涩。
“仲陵，”周氏握着他的手，凝噎道：“往后，你和大用一样，都是我的孩子，若是有什么事，一定要来和我说。”
仲陵怔然好一会，点了点头。
大用将母亲搀至隔壁厢房休息，又转来对仲陵道：“这样的场合，殿下不方便亲自过来，所以只送了东西。殿下让我告诉你，你和他说的话，他都记着，等过了这一阵，你随时可以去太乾宫找他。”
仲陵思绪尚处一片迷茫，半天后才想起指的是何事，默然一会，道：“我知道，我会的。”
王寿送了挽联，太子、太师及靖国公皆差人送来挽联和祭幛，将灵堂庭院摆得满满当当。
太师府的礼是太师府管事张明亲自送来，同来的还有言兮与小叶儿两姐妹。
见到言兮的那一刻，仲陵怔了半晌，恍惚才想起自那次争吵以后，这还是二人第一次见面。
言兮见仲陵呆呆地只望着自己，便走到他身前，轻声道：“我来拜祭伯母。”
仲陵回过神来，默不作声，取了一炷香，往供桌上的香烛燃了，然后递与她和小叶儿以及张明。
拜祭过先人后，张明对仲陵道：“昨日得知你母亲死讯，太师气急攻心，咳出血来，太医嘱咐不可出门，以免寒气侵体，加重病情，所以不能亲自来拜。”
仲陵诧异地睁大眼：“老师病了？”片刻后又垂下眸去：“老师应该保重身体，不必再为我的事挂念。”
“生死有命，你要保重。”张明拍了拍仲陵的胳膊，知他此时满怀伤思，无心应答，便不多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