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池水无根无源,又不见底,乐游涯找了一刻,哪里寻得见来时的衣服,只得暗暗叫苦。正发愁时,忽然又见黄裳从山后走来,手中提拿着几件布衫,看见乐游涯尚在水中寻觅,不觉好笑,就走到湖边,将布衫丢在了岸上。也不开口说话,悄悄走到一旁,背过身去。
这边乐游涯早在水中看得清楚,见她背过身去,急忙游到岸边。也顾不上擦拭,慌慌张张把衣裤都套在了身上。黄裳思忖他完备,遂转身来看他,尚且将他唬得一惊,只是觉得好笑。
乐游涯在天池温泉中泡了这一时,如今出水竟觉得舒适异常。看见黄裳笑他,自己也不禁失笑。
黄裳见他发笑,却又故意把笑脸收了,装腔问道:“你这贼人到底是何来历,还不如实交代。”
乐游涯见她作势,仍旧笑着回道:“明明是你这娃娃请我到你家来,岂有如此待客之理。”
乐游涯一言未落,黄裳早将一拳打来。“我乃是天池圣女,你怎敢如此无礼妄言。”乐游涯浑身洗得清爽,此刻正好施展拳脚,二人拳来脚去,较量一番,却都不敢伤了对方。
乐游涯方才见了黄裳身上,也知这圣女只是生得容颜幼嫩,年岁与自己并不相让,遂也不再取笑她。二人轻松叫骂,相伴回山中走去。
将至洞口,乐游涯却突然止步,俯身向山墙边抓了一把脏土,拿起便往头脸上涂抹。黄裳见他举动甚是怪异,愈发疑心。乐游涯只回头一笑,将手上尘土往新衣上一抹,照旧向前走着。
二人进来洞口,依旧是一团漆黑。乐游涯心乖,便只跟紧了黄裳。黄裳也不撇他,手不擎火,迈步直往前走,却似能暗中视物一般。原来这暗道中也有蹊跷,乐游涯随着圣女东转西拐,果然就越走越亮,不多久便回至大殿之上。乐游涯暗惊此中机巧,回想自身来时,如何就摸了出去,也是造化。
出了暗道,二人都觉腹中饥饿。黄裳遂去外间寻了些现成的野味菜蔬,就在大殿旁的耳房檐下烤了。室外仍旧飘雪,天光也将暗了,却把山间映地愈发洁净。乐游涯也笑着偎在火边取暖,闻着香味渐起,口腹愈加难耐。却看黄裳烧好了肉食,夹着菜蔬便大口嚼起,全然不顾乐游涯在一旁馋等。
乐游涯看她故做姿态,遂不理她,独自就向火食上靠。黄裳脸上不动声色,却暗地里吹风引火,只熏得乐游涯一脸乌灰,呛鼻流泪。
乐游涯不禁开口叫骂,黄裳遂道:“你不是洗净了还要去那山墙下抹泥吗,我为你吹灰如何还要骂我。”
乐游涯本就饿得着慌,又吃她嘲笑,便不再客气,起身就要来抢。黄裳见他扑来,遂丢了火食走开,迈步跳进雪地中。乐游涯赶上,也不管烫嘴,抱起野味便啃。方才吃了一口,忽闻一声尖唳。乐游涯急抬头看,天上一点飞星,原来是“九千仞”居高直下。唬地乐游涯叫一声喊,慌忙撇下吃食,翻身便跳出檐下。
方才在雪地上站定,又见一抹紫光卷地而来。乐游涯定睛看去,那雪地中一点紫晕,抬头射出两点寒光,原来是“软心箭”。一经对视,那紫貂忽然踏雪止步,也不做声,振地如离弦之箭,倏地照乐游涯面门袭来。乐游涯也知道这精灵的厉害,拔腿又是一跑。
这边“九千仞”与“软心箭”却不回身,只是缠着乐游涯扑打。乐游涯身姿虽巧,也被这猛禽灵兽恼的狼狈,在雪地中又滚了一身雪泥。
黄裳却在一旁烤火吃肉,看得仰面大笑。见乐游涯闹地披泥带雪,更似来时的邋遢模样了,遂轻喝一声,唤了鹰貂回来。
但见“九千仞”挥翼转身,收翅落在圣女身旁。“软心箭”双目一亮,一溜烟蹿过雪地,却不沾一点雪水,又将身一软,直钻进黄裳怀中,向外露出小小的头来。
乐游涯被这一阵折腾,才算是知道了这山间禽兽的厉害。抬头看见黄裳竟安稳地坐在火旁吃喝发笑,不禁焦躁起来。却见“九千仞”与“软心箭”仍在她一旁护着,遂也只能忍气不得发作。
黄裳吃得饱了,看着乐游涯在一旁欲偎火而不敢近,思饮食却懒开口的样子,只觉好笑。遂开口说道:“你方才在洞口抹泥抹地不真切,这在雪地上滚过才像了你来时的样子。”
乐游涯听她取笑,只把头扭转,也不回她。
黄裳见状只笑,复又说道:“我这山中虽寒,饭食却尽有,你今天只如实告我你的来历,说出你故作此状的因由,我便让你吃个顶饱,夜间也不会让你冻着。”
乐游涯在一旁听得清楚,腹内实在饥饿,却仍旧不愿理她。
这边黄裳看他意懒,反倒静心不下,遂又撇了圣女姿态,复又上前捉弄乐游涯。乐游涯一来被他戏弄倦了,二来着实饥困,身上又冷,便也懒怠理她,只是歪着要打盹,一时却又睡不着。
黄裳看他倦怠,便也无心再捉弄他。又将火堆向他趋靠,添柴燃得旺些,剩下的肉食仍旧滋滋烤着。
乐游涯虽困,怎奈腹中空空只是睡不着。双目合着,也觉出火堆温暖,难耐是那野味在火上烤地喷香。到底忍不住,睁眼看见黄裳在对面懒懒坐着,嘿笑一声,抢过烤肉便大嚼起来。把对面黄裳一惊笑了。
黄裳便不再说话,隔着火光看他大嚼大咽,外间的天也渐渐暗了。
乐游涯吃得饱了,顺势又从地上掬一捧干净的新雪吃了解渴。回来搓着手又到火边取暖。此时圣女无言,却是乐游涯独自开口。抹一把油嘴,笑咧着说道:“我打小便自个在江湖上游走,各处只是混饭吃。昔时也曾困于人事,后来得遇一位高僧收我为徒,便入了禅门。师傅以智慧点我,只可惜我悟性不足没能悟道。后来师傅远游,我也出外游历。因为无处生财,便学了些市井闲人卖卦占卜的把戏,却也顾住了酒食。自此不佛不道,久来把规矩也忘了,四海游走,只要饮尽天下美酒。”说着,又想起了昔日饮过的酒来,不住的啧啧叹息,一会又憾道今日无酒。
黄裳静静听着,竟入了迷,被一声火柴霹雳才唤回来。却作满不在意的样子,随口又道:“那你今日有了新衣为何又要故扮窘相,怕人看见甚么?”
乐游涯见问却不愿说明,只是敷衍着说她不懂。
圣女见势也不再追问,顿了一顿,又问:“那你如今到此是为何事,怎得又被蛮兵追杀。”
乐游涯一面拿手剔牙,“喝酒啊”,大大咧咧说道,“这辽阳还算个大去处,却连这点酒都舍不得。”
乐游涯口内说着,又仰面闭眼回味起先前的酒味来。嘴里徒然咂咂几下,却不听黄裳那边回话。
乐游涯睁眼转身,却见黄裳眉眼平静,无声地看着他。
乐游涯突然心中一跳,仿佛被人发现了什么。那是一对瞳子太深的眼睛,曾见过无遮无掩的他。
突然忘却了如何放诞与洒脱,乐游涯不知道再说些什么。黄裳也不说话,起身走回了大殿里。乐游涯望着雪地中若隐若现的身影,忽然感到一阵疲倦。俯下身去,又掬起一捧雪来,和着冰凌饮下。眼眶一热,心中方才冷些。饮罢抬头,忽然又看见黄裳从雪地中走来,原来她手中拿着一坛酒,笑着说道:“既然你饮雪解了渴,这酒就让我独自喝吧。”
乐游涯先见她笑,又闻她声,方才认得了酒,忙道:“好来好来,雪怎么比的了酒。”说着便起身去接酒。
却见圣女将嘴一瞥,伸手打了乐游涯爪子,娇声说道:“这是祭山的神酒,哪里轮得到你。”说罢独自揭开塞子,仰首倒了一大口,却有一半洒在了地上。
乐游涯被他一叱,好没意思,又回去倚在柱上坐着。黄裳喝一大口,方才看他一笑,回手将酒坛丢给了他。乐游涯见状喜笑颜开,伸手稳稳接住。拽开衣襟,敞开胸怀,单手举坛,倾一大口,顺喉直下。先时只觉一阵猛烈的香,一口喝罢,乐游涯口中咂咂,却没了酒味,只剩一点清甜,似雪一般。乐游涯不明何故,遂又仰头满饮一口,顺喉而下,又是一阵酒香,而后舔舔舌尖,仍旧是一点甜味。乐游涯心中惊异非常,想自己号为酒痴,品咂无数,几曾遇见这般酒品,遂抱了酒坛询问黄裳:“这是何酒,如何酿的,怎得是这般滋味?”
黄裳看他喝的开心,又接过酒来,仰首倾了一小口,缓缓说道:“这酒并无名字。山中人从不饮酒,却人人都要酿这一坛。这酒水向来是用天池的雪水酿的,一人一坛,自会走路起,每经一岁,便添一捧雪。用何酒曲,米粮粗细,贮于何处全看自己计较,因此各人皆是不同的滋味。”
乐游涯闻说甚觉惊异,又疑道:“山人既然不饮酒,何必又要费一生去酿这酒?”
黄裳放下酒坛,缓缓低下身去,隔着火堆与乐游涯相对坐着。“长白山不比中原沃土,万物生长不易,人人祈望天幸。酿这一坛酒,非是为自己喝,而是要待身后奉神。诚与不诚,全在自己。”
乐游涯听说沉吟片刻,复又抬头问黄裳:“这般说,今日喝的又是谁家的酒,岂不冒犯?”
黄裳见他问的认真,不禁失笑,开口说道:“方才还嚷嚷着喝酒,现在又怕什么冒犯。”说罢顿了一下,继又说道:“你如今喝的,正是我的酒。”
乐游涯听闻又是一惊,慌忙开口说道:“你身为圣女,却喝了神酒,岂不是破了戒律。”
黄裳闻说却没了笑容,“圣女,圣女,我不过是个天地的弃儿。你看他们敬我尊我,却连一个与我说话的人儿都没有,难道要我独自在这雪山之中终老?”说着,竟滴下泪来。
乐游涯知道这山中人迷信巫神,个个畏天,黄裳名为圣女,其实同幽囚又何异,自小孤独如此。看她落泪委屈,故说笑语宽慰她来:“圣女又如何,弃儿又怎样,你看我自小无爹无娘,不也是长的快活,肉也吃得,酒也喝得,哪管那些旁人鸟事。”说罢故要放声大笑。
黄裳听他一说,也把眼泪抹了,不愿再露悲戚。
乐游涯看她止了,便伸手提过酒来,又轻轻品了一口,又是一阵浓香,一阵清甜。“这酒实在奇妙,你倒说说是如何酿的?”
黄裳见他喝的开心,随口说道:“怎么酿的,就是用你方才喝的雪水酿的。”
“只是雪水?”
“只是雪水。”
乐游涯闻说自然不信,开口道:“你却又是胡说,我从来也喝了上百样酒,哪里有单用冰雪就能酿酒的。”
黄裳看他不信,却也不争辩。
乐游涯仍旧疑惑,又捧着酒坛看了一圈,放在嘴边嗅了一嗅,双目一亮,回头问道:“莫非是这酒坛中自有根酿,后来加雪也成了美酒?”
黄裳听闻,灿然一笑,心想乐游涯却是聪明。“你果然喝了不少的酒,竟然被你闻了出来。这酒坛原来的确不是我的,是白云长老赠与我的。”
乐游涯闻说颇是自得,转又疑道:“你方才不是说此间一人一坛酒,那白云长老怎得就愿把他半生的坛子给了你。这酒器可是素有讲究,酿了半生,全在这坛子里。换个新坛,那香味要少一半。”
黄裳闻说,又是收了笑容,半天才开口言道:“你说这天地间果有神灵吗,若有又该护佑谁呢?我自小是被人遗弃在这山间的,只因我生来四体冰凉,也不会哭泣,被人视为不祥,冬月将我悄悄投进了天池。那时却刚好赶上山神诞辰,长白十六峰的长老皆率山民到天池旁祭神。每年此日众人也可掬一捧雪,待回到山中,将掌中剩下的雪水贮于酒坛。那日方才礼毕,白云长老便到天池边,要捧一把净雪。金光一照,他才抬头看见坚冰上卧着一个女婴,全无襁褓,只有胸前戴一层薄薄的黄巾。众人皆来看我,见我四肢冰冷,面色灰青,又不会哭泣,不知是怎样在这寒野活了下来,便心下觉得我怪异,恐是不祥之兆,要将我溺死在水中。可白云长老却不忍,佯装入迷,跪拜群山,说我是山神降生,天池圣女,威吓众人将我抱回山去,所幸留了一条性命。而后数年,众人仍旧心疑,白云长老便悄悄将他的酒坛换与了我,我人小只会添雪,却也酿的香甜。山间人颇信神灵,见我由来酿的酒香,便深信我是圣女临凡,也幸得那时山间平安多年,众人欢喜,再无异议。”
乐游涯静心听着,不禁叹息一番,说道:“如此你也是先天多难,所幸遇见了这长老。要说这人福寿多寡,岂在一坛酒里,倒是似这白云长老一般,虽然欺了山神,却救了生灵。俯仰天地,于心无愧便了。”说罢,便将酒坛封盖放置一边,不再喝了。
黄裳见势,却又揭开坛盖,仰面喝一大口。山间人平素从不饮酒,她又是个女子,哪里禁得住酒气,果然就有几分醉了,却不想着休息,愈加要乐游涯陪她说话。
乐游涯百无禁忌,也不推辞,便无边谈些山水酒食,皆是长白山中见不到的。她听他讲,二人一口接一口喝着。喝了一个时辰,天已全然黑了,乐游涯起身意欲去睡,黄裳却不放他,“你今日吃了我的酒食,如何就白白吃了,你要赔我的。”
乐游涯听说,哈哈一笑,低头看看一身破烂,笑说道:“赔你,拿甚么赔你,我这身上若有你看上的拿去便罢了。”
黄裳却一把将他推开,红着眼说道:“你方才说了那些好玩去处,你怎得不带我去看一个,便算你赔了我了。”
乐游涯笑道:“你是圣女,这些山民长老怎肯放你跟我这个乞丐出去。还是快些睡了吧。”
黄裳却是不依,按下乐游涯,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就带我偷偷出去,自然能出去的。”
乐游涯素来好饮,此时并不十分醉。本以为黄裳是说醉话,却见她眼中泛光,声声笃定,不禁有几分爱怜。遂笑说道:“那好,出去便出去,你只说想要去哪,我带你去便是了。”
黄裳闻说突然十分兴奋,坐在乐游涯身旁,开口说道:“哪里都好,只要远些,你带我看看好玩的东西。”
言罢,乐游涯低头沉吟了片刻,“却要好玩的东西”。而后抬眼看着黄裳,静静说道:“你可听闻过《千里江山图》吗?”
黄裳也是知道这画卷的传说,却是不信,“这不过是市井闲人哄传的故事嘛,有什么好玩。”
乐游涯说道:“唉,你不亲眼见一见,又怎知是假呢。我先前在辽阳城中已听说,这画卷无人能解。自从失陷女真,先是这女真国主看了数月不能获密,后又送至东京辽阳也无人认得,现今却收在西京大同府内,只准皇族机要参看,我却有意去一探究竟,你可愿同我一道?”
黄裳本来无意于这王气传说之事,只是想要出山看看,听闻大同那样远路,不觉兴奋起来,便要同乐游涯一道前去。
二人说定,乐游涯并不挂意,起身回屋要去休息,却被黄裳扯住。乐游涯疑道:“夜已深了,还不睡觉,又为何事?”
却看黄裳如花一笑,扯过乐游涯道:“若要出山,只在今夜,天明便出不去了。”
乐游涯见她如此着急,着实吃了一惊,欲要回绝,却又扭她不过。无法只得收拾起身。临行不忘把那半坛酒倾进葫芦当中,随身带走。
二人绕过大殿,转小路出山。山民厚朴,夜间睡得深沉,两人轻手轻脚,并不惊动。只是来到山寨外围,见此处人家多养花豹猛虎,夜间甚是惊警,黄裳遂慢下脚步,不敢再行。乐游涯问明因由,笑道不妨,只叫黄裳伏在自己背上,提一口气,迈起轻身脚法,飘飘踩雪而过,全然无声。
两人贴在一起,倒也生些暖气,乐游涯一口气奔出数里,看见人家远了,才渐渐慢下脚步。心中方才有些放松,忽然听见身后一阵窸窣之声,吓得慌忙闪至一边,悄悄扭回身看,原来没有人追,是“九千仞”在后跟着飞来。看见乐游涯,也不似先前狠戾,只是温顺地跟着。乐游涯于是放下心来,一低头看,原来“软心箭”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竟不闻一点声响。
乐游涯便也觉出几分热闹,正要回头同黄裳说话,才发觉她已靠在背上睡着了,口中轻轻呼着,还有方才的酒香,那是用黄裳半生的日与夜酿就的。乐游涯也不叫她,又把她背得紧些,独自沉浸在他未曾参与的前半生中,在这无垠的黑夜与旷野,稳稳踏在雪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