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部落的一瞬间,安恒就感受到了无数隐晦打量的视线。
这个他陌生又感到些许熟悉的地方。
安恒垂下了眸子,跟在西尼尔身后去找萨德。
西尼尔也感受到了那些不甚友好的视线,他不着痕迹地侧过身,挺直了肩背,面无表情地挡住大多不友好的窥视。
对于族人的态度他早已习惯,只是不该让安恒经历这些。
西尼尔隐隐又后悔起来。
等狩猎队回来就会好很多,西尼尔第一次这么想念乔。
部落搬来这里后,大家的生活都轻松了许多,但总清洗不掉的血迹,很多族人也总有部落会重蹈覆辙的担忧。
他们的族长,也不再年轻了。
西尼尔是部落最强大的猎手,但他和大家都算不上亲近,而在此之前,大家是默认族长的儿子会成为新的族长的。
因为这件事,狩猎队里都爆发过几次冲突。
劝架的马修都挨了几拳,他捂着眼睛费解地跟西尼尔抱怨:“这群小崽子是怎么回事?以前谁会因为这打起来啊。”
事情最后以西尼尔明确表示不会做族长,并主动退出狩猎队结束。
为了不给父母兄弟带去麻烦,西尼尔彻底搬出了家独立出来。
他想得简单却清楚,有些人不是在为他争吵,只是再为他的力量,以及力量背后所代表的权力而争吵。
支持他的人未必真的支持他,反对他的人大多是畏惧憎恶却又需要他的。
那就让自己看起来弱势一些好了。
西尼尔毕竟是顶尖的猎手,看起来是个闷葫芦,实际傲气得狠。部落里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要么渴望得到前辈的认可融入群体,要么就开始为自己寻觅伴侣了,他却从不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他本也不需要陪伴。
西尼尔独来独往之后,部落里的气氛缓和了很多,许多人的心思就活络起来。
荒野上的生灵都是慕强的,尤其是雌性,她们需要为自己的崽子考虑。
可惜西尼尔是个犟种,因此又得罪了许多人。
他们用语言,眼神和微妙的气氛来胁迫与他们不同的人。
西尼尔对部落里这种新兴的风气感到费解。
他有些厌烦。
可这是他的家,这里有他的家人。
西尼尔的思绪断开了,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了一下,身后的安恒依然走了出去。
萨德的床边坐满了人。
说是床,其实也就是一块兽皮。
他们的这间屋子没有石床,但是空间很大,足够幸存下来的所有人挤在这里。
萨德半靠在墙上,低头和他们说些什么,听到动静,他警惕地望了过来,然后露出了喜出望外的神情。
安恒心里很乱,慢慢走到了老人的身边。
“···萨德。”
他没有喊爷爷。
他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他也想明白了。
原来,萨德在部落里是说得上话的,族长不待见他,其他人对他确有几分尊敬。
除了自己,安恒没有见过比他更不受待见的幼崽了。他虽然瘦弱了些,但很能干活,干旱没那么严重时,他采的野菜野果能够一家人吃的。
明明部落并不注重血脉的,即使是别的族人的孩子,大家也都会有几分爱护。
可在安恒的记忆力,除了萨德,没有人关心他。没有干旱时,安恒的生活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只是至少能填饱肚子罢了。
他的父母也一样。
萨德隐瞒了自己什么。
安恒望着憔悴不堪的老人,也没那么想知道了。
一双皮肤枯褐的大手伸了出来,手背上血管崎岖,深刻的纹路纵横,像是刚刚经历过旱灾的大地。
安恒任由萨德握住了自己的手,半跪在他身边,低下头去望着他。
老人的眼睛浑浊得厉害,看着安恒的时候,却像是灰烬里溅起了火花,他颤着手,声音也发着抖:“···是你,你回来了···”
汤尼跟安恒描述过他的情况,安恒本以为,萨德并不严重的。
安恒点了点头,心里压抑得厉害,却还是说:“您想让我做什么?”
萨德似乎是愣了一下,半张着嘴眯着眼睛大量安恒,最后笃定:“你知道了。”
他靠回到了墙上,一只手仍然紧紧抓着安恒,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我早告诉过他们,要对你好一些。”
萨德的部落也不是石屋的建造者。
他们也是入侵者。
原来住在那里的部落···只剩下了安恒和另外几个年幼的孩子。
他们还什么都不懂,便被留了下来,分给部落里生育过的女人抚养。
也许是对这种残暴行为的惩罚,部落刚安顿下来就经历了一场小干旱,饮水还不算艰难,但食物已经不大够吃了。
正好,有几个孩子没有养活。
那毕竟是脆弱的幼崽,又过早得离开了亲生父母······
总之,是部落亏欠了安恒,但安恒什么都不知道,这份亏欠发酵下来,变成了厌弃。
况且年幼的安恒也太有主见了,有很聪明。
有些人怕了。
真相是瞒不住的。
现在,罪人都得到了惩罚。
“···你不要怪他们,小恒,他们都没有,参与过那些事。”萨德喘了口气:“他们是无辜的。”
安恒点了点头。
这些,他基本都预料到了。
部落宁死都不愿意迁移,原来是曾经经历过。
可惜第二次干旱要严重得多。
萨德紧盯着他,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
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小恒···这些人,要是想留下,你帮帮他们。”
“要是···不想,你,带他们走。”
“他们年纪都大了···吃不了多少东西。”
“都···交给你了。”
安恒与他对视着,点头。
这却出乎了萨德的意料,他这一辈子都在部落中度过,对族人的感情很深,年轻时,他也是个有勇有谋的优秀猎手。
就像他说的,剩下的这些人都是无辜的,但除了他,也没人对安恒有过帮助。
安恒是个好孩子,但真的能那么好心吗?
萨德的时间不多了,他几乎能感受到死神的镰刀慢慢刺入了他的身体,于是他的声音也嘶哑起来:“···安恒···我,我会,我会看着你。”
他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喊出来的。
将死之人的声音又能大到哪里去。
安恒只觉得心底发冷,弄得心脏的跳动都艰难起来。
萨德死了。
他睁着眼睛,仍望向安恒的方向,却已经没有了鲜活的光芒。他的手还狠狠地锢着安恒的手腕,镶出了一圈青紫。
周围陆陆续续响起了悲伤的啜泣声。
安恒却笑了笑,他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