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黄昏时分,周婉妤来到父亲书房。
白天议事时,父亲频频走神的异常表现,让她觉得父亲一定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
她不放心,决定来书房看望父亲,若他肯讲自己就倾听一下,若不肯讲,便在离开之前多陪陪他。
书房中,周致远手捧古砚仔细端详着,反复用手指摩挲着砚上的倩影,深情的目光一直不曾挪开,连女儿进来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父亲。”周婉妤轻声唤道。
“是云儿啊,你怎么过来了?”他嘴角扯出一丝牵强的笑意,对女儿说道。
周婉妤轻轻走到父亲身后,一边为父亲捏肩捶背,一边说道:“民间常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父亲,您对着自己的贴心小棉袄就不要强颜欢笑了。”
周致远听到女儿的宽慰之言,自嘲一笑,女儿真的长大了,特别是外出游历两年归来,若是生为男儿,将来出将入相成就不世功勋,也未可知。
真是便宜了慕云那小子,能娶到我周致远的女儿是他三世修来的福气。
安静片刻后,周父开口道:“云儿啊,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呀!这古砚上的身影是为父年少时的故人,她闺名乔思语,小名云儿。”
周婉妤听到父亲的话,瞬间惊呆了,手上捏肩的动作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嘴巴长了长,却说不出话来!
“你是不是想说,怎么会这么巧!为父刚开始也难以置信,更不愿意相信。”周志远的声音里流淌着一种痛,“我一直不愿出仕为官,很少离开歙州,就是怕有朝一日她回来了,找不到一个故人。从没想过她已经离世了,而且是十多年前便离世了……”
周致远目光再次落在那古砚倩影上,目光深邃,仿佛看到了过往。
周致远年少时曾师从乔思语的父亲,乔老当年誉享歙州文坛,而他是乔老的得意门生。
十五岁父母意外身亡后,他便继承周家家业,幸亏有乔老指点,他才把父母留下的产业越做越大。
那一年他踌躇满志地去京城参加科考,原本以他的才华有望一举夺魁的,他极其自信地与师妹乔思语私定终身,二人约定待他考中归来之日便是成婚之时。
谁知天意弄人,他刚刚启程两日,便听说唐越边军在天目山一带开战了,周围的城镇都遭遇了兵祸。
他哪里还有心思去科考,便急急返回歙州,马不停蹄赶到乔府,可是还是来迟一步。
乔府所在那条街因临近府衙,已被大火烧为灰烬,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瓦砾土石。
他发疯一般,见人就问有没有看到乔府父女,可是无人知晓。
他不甘心,在废墟中徒手挖了三天三夜,身上脸上除了灰尘便是血迹,头发凌乱衣服残破,往日的翩翩风度荡然无存,可是他浑不在意,一直不停地挖,直到轰然倒下……
醒来时,已是几日之后,救起他的便是如今的妻子陆清荷。
他精疲力竭倒下后,慑于他癫狂的模样,无人敢上前救他,是陆清荷仗着自己功夫不错,将他救回去悉心照顾。
他当时心如死灰,将一切据实相告,说自己无法忘记乔思语,也无法接纳其他人,想把陆清荷吓跑。
谁知道,陆清荷倔脾气上来了,越想吓跑她,她越不服气越粘得紧。她陪着他到处打听乔府的消息,陪着他走过那段痛不欲生的日子。
两年后,从一个乞丐口中得知,当时有逃亡兵士流窜到歙州,在府衙一带抢劫纵火,乔府老爷躲避不及葬身火海,乔小姐被一个年轻军官救走,不知所踪。
周致远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只要她活着就好,哪怕远在天涯。那一年,他娶了陆清荷。
再后来,他把周家生意经营得汇通南北货通东西,可是他既不肯出仕为官,也很少离开歙州经商,心里一直存着一丝希望,希望乔思语有回归故乡那一日,可以顺利找到他这个故人。
不曾想,她十几年前便离世了,更没想到的是,她的儿子阴差阳错成了自己的弟子,如今竟然成了自己的女婿。
天意弄人啊!
“如此说来,云哥哥的母亲便是您失踪多年的师妹?”周婉妤问道。
“照目前的推断,应该就是她。”
“那当年救她的是皇上?皇上登基之前曾做过将领吗?”周婉妤难以置信地问道。
“这些,我也不得而知。”周致远拿起古砚说道,“要想验证也不难,一是直接询问皇上本人,这个不大可能;二是,此砚有两方,一方是思语亲手所刻,上有她的倩影,她送给了我,另一方是我亲手所刻,上有苍松翠柏,送给了她;还有便是我们当时的定情信物,两块一模一样的羊脂玉,上面刻有一个雲字。”
听到羊脂玉,周婉妤急急说道:“父亲,说起羊脂玉,我倒是有一块,是当年云哥哥离开时留给我的。”
“真的吗?你速去取来!”周致远神色激动,言语急促地说道。
不一会儿,翠儿便从紫馨苑取来了那块羊脂玉。
周致远取出自己那一块,将两块玉放在一起,只见两块玉一模一样,难分彼此。
“见玉如见人!思语,两块羊脂玉又相逢了,你在天有灵,看到了吗?”周致远仰头向天而问。
“思语,无巧不成书,你的儿子和我的女儿如今竟然有此因缘!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两个孩子白头偕老。”
周婉妤在旁边听着父亲言说自己的哀思,突然意识到:我和云哥哥成婚,他的母亲乔思语就是我的婆婆啊!这么说,这古砚上的倩影便是我的婆婆!
“父亲,按照您所言,还有一方苍松翠柏砚,如今在何处?”
“如果没有毁于战火,它就应该被思语保管着,等日后你回京慢慢找吧。”周致远说完将古砚递给周婉妤,道,“为父说过等你十五岁及笄之年,便将此物送给你。”
“父亲,您留着做念想吧!”周婉妤对于这方曾经吸走自己血液的古砚,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自己很有可能便是通过它才穿越到了这个地方,这么神秘的东西,她不想放在自己身边。
“也好。你把这两块羊脂玉拿好,以后去了京城给慕云一块。”周致远把两块玉放在周婉妤手中,“云儿,你准备何时入京啊?”
“我想安顿好双云楼的一些事,便尽快入京!”
“这么急吗?”周致远道,“迟几日吧,等李思年修缮完太白公之墓返回歙州,你再走不迟。为父想让他随你一起进京,遇事可为你出谋划策。”
“好,我等慕白先生回来。”周婉妤似想到了什么,问道:“父亲,等我与云哥哥成婚时,你和母亲会去京城吗?”
“云儿,不瞒你说,思语她在那里嫁人又离世,我不想去!为父还没有那么豁达大度!”周致远满脸歉意地对女儿说道,“云儿,原谅父亲,可能我一生都迈不过这道坎,所以很可能一生都不会进京。”
“你若去了京城,便去找你大哥,住在他府上。你大哥去年进京科考,榜上有名,如今在金陵府衙任文职,你嫂子去年冬天生了个大胖小子。”说起大儿子一家,周致远满脸笑容,很是自豪。
“金陵周府就等同歙州周府!你未出嫁前,在京中只可住在府中,不可在外留宿,虽然父母不在你身边约束你,但你要懂得爱惜自己的名声,且你如今已是皇家媳妇,处处都要小心行事,切莫张狂,授人以柄,被人诟病。”周致远一脸严肃地叮嘱女儿。
周婉妤听着父亲的谆谆教导,感动得热泪盈眶,儿行千里母担忧,女儿行千里父亲也一样担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