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卫子湛的一席话，卫子安连日来惴惴难安的心终于落回原位，轻松之余，暗自咂舌，感慨两位王兄不愧为双生二子，血脉相连。明明不在一处长大，偶尔见面也是寥寥几语，胸襟与见地却出奇地一致。
舒舒坦坦地伸展腰身，卫子安一解愁容，弯腰取走那张写了“國”字的笺纸，叠好收进袖中，朗朗笑言道：
“二兄今日刚赶路回来，身上乏累，先休憩会吧。今夜我不离府了，一会喊你吃饭。”
目送卫子安离开，为了宽慰他而故意控制得平淡的神色缓缓沉重下去，卫子湛眉间深锁，望着眼下透出几滴墨痕的空白笺纸出神。
是的，这场变动着实令他措手不及，有一处极其棘手的原因，并非兵卒钱粮的损伤，也并非赵芃带着军营的信息逃跑，而是赵芃此人本身！
赵芃此事做得当真滴水不漏、技高一筹，可见是个有勇有谋的对手。以前因着他妻弟那副狐假虎威的嘴脸，卫子湛一直以为赵芃也不过如此，眼下看来，倒是小瞧他了。
这样的人投靠势力大增的塞巴图，塞巴图如虎添翼，若放任其继续做大，恐怕日后局势难以把控，该早做准备才是。
胸中郁气凝滞，卫子湛暂时也想不出什么较为妥当的办法，手指不知不觉抵在额间揉了揉。
白日里滚烫的热浪退去，天色泛着平静的浅金，傍晚的温度虽不那么令人燥热，透过轻薄的衣衫依旧化成细汗贴在全身的皮肤上。
卫子湛捻着袖口稍稍抖开一道缝，荡出来的风勉强带走手腕间的汗，一条五色的丝绦绳结露出半截，不经意中，一点点、一点点散发出比气温更高的热量。
卫子湛双眼微觑，打量着绳结。
不该如此，她并不在附近，绳结怎会生热？
难道……
他不假思索地起身赶到屋外，环顾着空无一人的院落，悬在半空跳动不停的心落回，轻声自嘲一笑——
她已经走了，现在都该出了青州地界才是。
可既然人不在，为何会无故出现提示？
卫子湛摸了摸绳结，心里正犹自疑惑不解，身后草丛细微作响，他回头看去，落回的那颗心，就在一瞬，重新乱跳几拍。
“啊！你住在这？”
宋星摇脸颊热得绯红，站在拱门外快速打量着这座清雅得过于平淡的院落，简直不像上公子该住的地方。
不过——她看向微微发愣的卫子湛，心里偷偷腹诽，不过若是他，也说得过去。
她抿起嘴角偷乐，指指脚下，“二公子上次怪我‘非请即入’，请问二公子，我可以进到院中吗？”
“……”
卫子湛眼底泛着惊喜的光，脸上却故作平静，淡淡“嗯”了声，视线随她跑进院中左顾右盼的身影移动，自己的腿定在原地，在她身后静静看她。
“你……你怎么回来了？”
宋星摇抬手去拨弄树上的花蕾，微微带着不悦，“我不回来去哪？”
她侧了半张脸，眼尾小小的瞟过卫子湛，“让我睡大街？”
“……”
卫子湛一顿，试图解释自己的问题，“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
“说什么？”
卫子湛欲言又止，在心中反复思量一番，最终把话咽了回去——她就在自己面前了，至于她为何没有随兄长离开，若他问了，倒显得自己小女儿姿态——如此行径，可不是他该有的作派。
“没什么。”卫子湛随口搪塞过去，“既然回来便回厢房休息吧。”
“现在？休息？”
宋星摇抬手挡住眼睛，微微仰头看着天边，那抹余光悬在西方的天际，刺得她的瞳孔一缩，“可是才到酉时，天还没黑呢！”
卫子湛侧了身子躲开目光中的那道身形，思考半天，没发现有什么好话题能让他顺理成章的同她聊天，略有烦闷地点点头，向屋中走去，“那好，宋姑娘自便就是。”
“等等！”宋星摇一把扯住卫子湛的衣袖，他带着惊讶回看她，宋星摇歪着头，傻笑着问道：“我要去湖心亭喂鱼，你去不去？”
……
她囫囵个打量着卫子湛的脸，“湖边很凉快的！”
卫子湛有丝愕然，他完全不清楚宋星摇究竟打得什么主意，以前她对自己避之不及，像现在这般心平气和主动邀请自己，好像……是第一次。
宋星摇一直等不到卫子湛回答，扔掉手中的衣袖，撅了撅嘴，“不去算了，我自己去。”
说罢毫不拖沓，奔着拱门就走。
“等等……”
这两字完全没有经过大脑思考，脱口而出，虽说喊住了宋星摇的脚步，卫子湛自己也愣在原地不知该接着说些什么。
宋星摇又静静等了会，卧在脸颊上的绯红仍未褪去，两只眼睛像浸了水一般，雾蒙蒙闪着光亮。
她重重一叹气，撩起半条衣袖露出小臂，一把拽住卫子湛的手拉着他径直向院外走，边走边嘀嘀咕咕：“真麻烦！明明想去又不说！等你？等你说话，东城门那头碾菽的黑驴都转了五圈石磨了……”
细小的声音藏在她身形大动而裹挟生起的风中，一字不落地钻进卫子湛耳朵里。他抿着嘴，不知是被宋星摇的话气笑还是逗笑，唇边微微抖动，亦步亦趋地随她拉住自己向前大步迈去。
宋星摇披于肩后的长发泛出风的波纹，几缕撩起，像是牵住风筝的细线，一头在她身上，一头系住卫子湛的目光。
穿过回廊，穿过假山造景，来往忙碌的三五婢女看清两人后纷纷弯下腰慌张地避在两侧，头埋得低低的，待地面上两道人影一晃而过，才兴奋又好奇的回头偷偷张望，小声交谈：
“喂，你看清了吗！那是不是二公子？”
“是啊是啊，就是二公子！”
“天呢，我入府这么久，第一次见二公子身边跟着个旁人，还、还是个姑娘！”
“你说错了！哪里是姑娘跟着他，分明是……是二公子跟在姑娘后头！”
“嘘，别说啦！公子不允我们随意谈论二公子的事情，小心公子责罚……”
“对对，不说了不说了！只我们几个看见，千万不能告诉旁人……”
宋星摇一手拉住身后的人，一手不住挥动扇出微弱的轻风，勉强抵消掉脸颊上的热辣。
卫子湛顿了顿被她握住的手腕，提醒道：“你可以慢点走，鱼不会跑的。”
“啊！”宋星摇回头嘿嘿笑了笑，“我是怕你跑。”
“……”
卫子湛轻巧一笑，犹豫着，慢慢问出他心里的问题，“为什么……要我陪你来喂鱼？”
“哎！”宋星摇不知不觉脚步慢下来，环顾着四周看过一遭才若有所思地回答：“我在府里逛了好几圈，到处都热得不行，就湖边还算凉快。里面上百条金红鲤鱼浮在水面上，张着嘴，咕嘟咕嘟……”
说着她也嘟起嘴巴学给卫子湛看，“这样……看着我。我猜它们一定是饿了，所以想来喂饱它们。”
卫子湛眉心跳了跳，无声叹口气，“宋姑娘，我是想问……”
两人的步伐平缓下来，周围景色的变幻也随之慢成正常的速度，卫子湛正要把问题说出口，宋星摇忽然停下脚步，眨着眼睛看向前方，露出为难的神色。
“……你怎么了？”卫子湛见她异常，只好临时修改了问题。
“嗯……”宋星摇偏过头，摸摸鼻尖，不好意思地看着卫子湛，“接下来怎么走？”
长长一声无可奈何的鼻息，卫子湛迈开腿走到前方，手腕一翻，方才被握住的人变成握住别人手腕的那个，他的心里淌过一道温暖的水流，悄悄弯起嘴角，“跟我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