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五,天色有丝阴沉。
偌大的公子府邸,木槿花恣意生长,两只芙蓉锦雀落在飞檐的翘拱之上啭婉清鸣。
卫子安说得不错,数月未归,回廊空寂,碧湖无澜,连卧房外的窗沿都覆了层薄尘。
卫子湛沿着他府中的圆石小径慢慢走着,以往他少踏足园苑,对苑中哪里种了什么树,湖里养了什么鱼从未留心。
眼下不知为何,大概是想起他弟弟调侃府中未来女主人操心劳力的话,也或许景色着实醉人,卫子湛放缓脚步,难得心情闲散放松下来,目光带着玩赏,移步易景,细细看去。
几个洒扫的小厮乍然发现府里多了个有些陌生的面孔,急匆匆奔过来,走近些才发觉竟是自家的公子,慌慌张张扔了手中的扫帚问好:
“公子……您回来了。”
多么熟悉的一幕!
卫子湛抿嘴偷偷笑了笑,挥手示意他们免礼。
领头的小厮乍着胆子小声询问:“公子,是否需小的带几个人,打扫下公子的卧房?”
卫子湛捻了捻指腹,上头还蹭着些窗格缝隙间的灰痕,不免笑里掺杂着淡淡的无奈,“好吧……”
他点点头,继而又改变主意,“还是着人将整座府邸里里外外都洒扫一番吧,若你们人手不够……去太守府报个信,请他们暂时调些人过来帮忙。”
小厮虽年岁不大,人很是机灵,主动道:“是,小的知道了。公子放心,信不过的外人,小的定盯着他们,不会让他们擅自进入公子的寝院!”
卫子湛微微露出点惊讶,打量了一番回话的小厮,这人的面庞在他的脑海中不算太深刻,但也模模糊糊有些印象,大约从建府之初就进他府中当差了。
对着那小厮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了几年?”
小厮颔首回答:“回公子,小的陈默,入府第四年了。”
“嗯……”卫子湛点了头,想到这府邸平日没个人管理似乎的确不太妥当,见眼前的人还算稳妥,暗自忖度片刻,嘴边存了笑,对他说道:
“以后吾不在的时候,外院的一应事务就交由你安排吧。府里的仆役不算太多,辛苦你们为吾打点了。”
他抬起头看向纵深处的一处别院,那里尚有一人客居,自己还有要务找他,加快了些语调——
“年下吾未归府,少了你们该有的封赏。一会你去按人头领了赏银分给所有人,再替吾向众人转达谢意。”
说罢背过手抬腿向远处迈开,“去吧,各自散了便是。”
心里压着的事还未解决,方才赏景的闲情逸致也退了不少,快步奔着苑门走去,卫子湛停在门外,上下检查一番自己的衣饰是否有不妥之处,缓缓敲响门扉。
门旋开,一位样貌年迈,但身形精干、目光矍铄的老者站在苑内,见到卫子湛,眼中一亮,带着亲切慈爱的笑让了他进到苑里,随手阖好门。
“二公子怎么来了?”
卫子湛垂了头,恭恭敬敬行了长幼礼,“见过伯父,这一年委屈伯父屈身在这座小院当中了。”
老者忙扶起卫子湛的胳膊,拉他坐在石凳上,一身豪气直冲云天,摆手大笑几声,“什么话!这怎么能叫委屈!老朽老迈之躯,还能有机会报忠孝国,这是荣誉!”
“我儿,他还好吧?”
老者伸手取来两口粗陶海碗,抬手倒了颜色寡淡的茶水,推给卫子湛,自己大口灌上几口茶,撂回到桌上,笑着望向他。
卫子湛端起茶碗陪着喝了口,目光似有所指地扫向院墙,两人再次对视时,那老者点点头,听卫子湛言简意赅回答他:“他一切安好。”
老者气息微有松弛,安心一笑,沉了声询问:
“二公子此番来,可是局势有所动荡?”
卫子湛起了身,略略欠首作请,手掌指向里侧的房间,并未直接回答,“伯父,我们里面细说。”
两人看起来相熟已久,虽身份各有高低,年岁上也序齿有别,除却相见时几番简短的寒暄,提到有正事相商,各自不再纠缠繁文缛节的约束,不见互相客套谦让,一前一后径直进了屋里去以避人耳目。
老者关阖门窗,本就沉闷无风的屋子里只剩令人烦躁的酷热,顿时笼住两人,浑身的衣衫下沁出黏腻的密汗。
老者随手取了把蒲扇,端在两人居中的位置“呼呼”扇起凉风,吹得卫子湛肩袖的轻纱罩衫泛起波纹。
卫子湛对着老者感激一笑,低头抖开袖口,从中捻了卷丝帛拿在手中,边递上前,边向他致意,“多谢伯父关爱。”
老者接过丝帛,展开摊在掌心里快读,历经岁月沉淀的眼眸慢慢现出如同鹰眼般犀利的精芒,看了卫子湛一眼,重新又读一遍,连连赞叹:
“好,好!好计谋,好手段!”
他往周围看去,找了一圈,想起白日里没有火烛,暂时无法焚毁这条密信,攒动着手指将丝帛揉成一团攥进手心,看向卫子湛的目光很是欣赏——
“二公子想出来的?”
卫子湛微笑着摇摇头,“不是我,是兄长。此次前来,也是受他所托请伯父相助。”
“哎呀!”老者眼中的欣赏并未消退,反而更盛几分,“你们兄弟二人,当真……不遑相让!大嬴有你二子,是王上的福气,是百姓的福气!”
说罢豪情满满大笑起来。
“伯父谬赞。”卫子湛神色依旧淡泊如常,笑着谦让。
老者站起身背过手去,蒲扇贴在后背不住拍打着他笔直的脊梁,在屋内来回慢慢踱步,心中依照丝绢所言推算了番,整个人如松柏挺立,足下步伐稳健有力,全然不似他这般年纪的人贯有的低颓蜷缩,从他坚毅的神态中依稀可辨年轻时持戈戎马的满腔热忱。
卫子湛只静静等在一边,待老者想得差不多了,回过头投来探询的目光,才点头,无声回应老者目光当中的问题。
“好!”老者中气十足,手中的蒲扇重重拍在案上,“二公子来同我详细说路线安排吧!”
午后盛热难耐,院内水缸中蹦跳着蜢虫的黑点。屋内的声音被门窗密密实实封挡,即便侧耳伏在门外,也只能听得些只言片语,连不成完整的话。
倒是最后一声大笑穿透墙面,让人心中备受鼓舞,莫名的,精气神都随之一震。
门“吱嘎”推开,卫子湛的脸庞上被屋中的热气榨出一层似有似无的汗,回了身拦住老者,“伯父不必相送。”
“哎,无妨无妨!”老者望了眼天空,脸上的沟壑间满是畅意的笑痕,低声问道:“所以那边也就快有所行动了?”
“若谋划之事奏效,最晚明年春,必动!”
难得回了自己的公子府邸,卫子湛绕回自己的寝居,院里的桂树繁盛丰茂,蓓蕾层层叠叠,约莫着今年的花香比之去年会更加浓郁。
他立在树下出神了片刻——
竟又是一年!
树叶轻悠悠落下一两片,恰好刮过他的鼻尖,大概忽然想起什么令他开心的事,眼底安静无波的光闪烁起跳跃的星芒,抿了嘴,自己无声一笑。
这几年,卫子湛虽不常回南阳,不过自他入主,辖内上下官员脾性、能力早被他摸排得一清二楚,利用各人不同的特点,或以德服之,或以利诱之,或用威严压之,大大小小,无一不服帖、行事得当,所以即便离开数月,南阳全境的各项事务依旧有条不紊按序进行。
派人喊了太守府送来几月以来的陈报,一摞一摞堆在他案上,大概百八十卷。
心里即便记挂着青州更为重要的军情,还有更深处那抹牵动他思绪的影子,仍是静下心把案头所有的陈报一卷卷阅过,逐桩逐件的分析太守府所作应对之法是否合宜,挑拣出悬而未决的,亲自跑去找太守交代安排,又去了几处郡县暗查了一番民情,待他做完这些份属于一城之主分内的事,已是七日过去。
这七日,浩浩荡荡的楼兰使团入了王宫求请嬴王下嫁公主,使臣所带黄金万两,珠宝玉石五箱,连承钧宫前的丹墀(dān chí宫殿前的红色台阶及台阶上的空地。也指官府或祠庙的台阶。释义屋宇前面没有屋檐覆盖的平台)都未摆满,倒是五百匹稀少珍贵的汗血马勉强入了嬴王卫枢的眼,不苟言笑地打量着二十位楼兰使臣,语气听着客气,细细品味,全是不满——
“楼兰国主手笔不小,诸位使臣身披华服,不远万里跋涉,可见贵国诚意。只不过,贵国求娶吾之爱女,连大嬴上下乃至邻国外邦都比吾先获悉此事,着实令吾措手不及啊!”
卫枢笑中含着威严,听不出是真心玩笑还是假意敷衍,指指自己的头,“吾年纪大了,事情太突然,一时间反应不及。只能请诸位下榻驿站,等吾好好想想,再给贵国答复。”
可怜这群楼兰的使臣长途跋涉半月,连顿两国之间会客的酒宴都没吃上,便被大嬴半请半赶的撵进官驿里,一住就是十天,卫枢既不派人问候,也不阻拦他们日常的行动,像是完全将他们忘记了一般。
楼兰国弱,天下皆知。为了依附强嬴,缔结国亲,即便脸面上再挂不住,也是强自忍下这番冷落,老老实实守着被退回的黄金珠宝等待卫枢宣召。
不过二十位使臣若是知道,这大嬴内外,凡是知晓此事的人、国,背地里都如何笑话他们楼兰,恐怕羞愤之余会扯了白绫自尽于悬梁之上。
笑话归笑话,鬼方、朱厌、三苗清楚楼兰的算计,也怕万一大嬴答应这门亲事,于他们三国而言形势不利。早在楼兰的使团踏出楼兰王宫时,探子便已一刻不停地传送最新的情况回报。
暗处无数双眼睛盯紧了驿站的大门,吃喝都不挪地方,更甚者直接扮作摊贩,日日夜夜守在外。
若是有好奇的人去驿站前的街道逛一圈,一定会发现烤饼摊子的饼比石头还硬;原本栩栩如生的面人被捏得像只猴子;桃子卖三文五个,你给他递去一文,却可以在摊主眼皮子底下拿走八个,当然,若口袋再大些,摊子上的桃子都拿走也不是不行。
待卫子湛处理完所有公务,从南阳再返青州时,颍京那头终于传来了最终的消息:
卫枢以不舍爱女远嫁为由,婉拒了楼兰的求亲之请,退了使臣所带的珍宝不说,反倒再添黄金五万,买了那五百匹宝马。
这五万黄金的价值,比楼兰所有的聘礼加一起都要贵重,这一举动属实驳了楼兰人的尊严,再不敢提求亲一事,讪讪准备返回楼兰。
不过对于求亲背后所蕴含的深意,卫枢倒是未加反对,深思熟虑后答应大嬴与楼兰从此互通贸易,从钱帛互市方面扶持楼兰国力。
又考虑到使团返程所带金银数甚重,恐遭匪贼抢掠,特指派五百兵力一路护送,待安全进入楼兰国境再折返回京。
驿站前的摊子一瞬间空了一半,再无人打理。
这场声势浩大的求亲风波随着楼兰使团垂头丧气的离开大嬴、各国的探子自以为不着痕迹的重新潜伏,实际已被藏于暗处的卫尉盯上宣告终结。
至少,表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