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潇一早就直接去火车货栈与金道通碰头。货栈依然热闹,嗅到满满的水果香时,雨潇突然有一点跃跃欲试的感觉,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似乎是所有兴趣都消遁,一切都变得百无聊赖时,向来让他觉得索然无味的工作,反而给了他一点乐趣。
两个人依然默契地分开,雨潇今天钓大鱼的心情颇为炽烈,就近找了一个人堆便一头扎进去。稍微听了几分钟后,弄清了两个外地人的身份,他也不想给对方说行话打手语的机会,便笑嘻嘻地搂定其中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有些不由分说地往旁边走,走到货栈围墙边,便掏出检查证,表明了身份,直接要求对方出示外销证。
这个胡子便叫同伴去拿外销证,同伴应声而去。
他抽这空子往金道通那边一瞥,便看到金道通心照不宣地往他这边走了过来。
这时突然身后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一转脸,便与一个精瘦的汉子打个照面。瘦子高颧骨,凹眼睛,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铁路制服。
你是什么人?进货栈来干什么?高颧骨说话时,凹眼睛闪着尖锐的光。
雨潇看到这制服,便知他是铁路上的工作人员,所以也不隐瞒,表明身份后,告诉他正在这里收税。
滚出去!高颧骨说。
他一楞,第一个直觉是对方没听清或者是没相信他所说的,所以本能地就向口袋中去掏证件。你好,这是我的证件!
高颧骨伸手就抢。
说时迟那时快,正赶过来的金道通把雨潇推过一边,高颧骨伸手抢了个空。
你好,请问你是什么人?金道通这才发问。
不会看衣服吗?高颧骨说。
请问你为什么要他滚?
生产重地,闲人免入!
那么那些来进货的老板,是不是闲人?为什么可以入?
高颧骨楞了一下,稍一迟疑,旋即瞪起了眼睛,我的地盘,我说谁可以来谁就可以来!
对这种横蛮,金道通知道根本无法直接去应对,便换一条路,你刚才抢他的证件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打算抢过来撕了!
又是横蛮。金道通一下子涨红了脸,眉毛也立了起来,旋即,他又敛容微笑了,转身指着背后的围墙,你看,你们这里贴了一张公告,其中第四条说……他转脸对着公告念道,对执有税务检查证的工作人员,公安,公商,铁道等部门,应予配合……
哦,你看一下谁出的公告。高颧骨眼一眯,表情颇为轻蔑。
市政府!
市政府管得着我吗?我们属于铁道部垂直领导!
金道通感到今天是秀才遇到兵了,后面的话已经难乎为继,还是不能不负隅顽抗,那么你们又把公告贴在这里呢?
贴着好玩的,我自己的围墙,我乐意贴,我要乐意撕下来,也是分分秒秒的事!
对话到此进入死胡同了。金道通在对方的堵截中不断左冲右突辟出新路,却不断遭到对方更猛烈的堵截,只得沉默下来,极紧张地思考下一步怎么办,然而对方不给他时间了。
怎么还不走?高颧骨催道。
金道通瞟了他一眼,不说,不动,表情凝固。空气也被他凝固起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火药味。
滚出去!高颧骨不出所有人意料地发作了,边说边揪住了金道通的前襟。
雨潇早有了预感,所以也伸出手去掰高颧骨的手腕,金道通却掰开他的手,且把自己的手也放到背后去,一边说,让他动手,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倒是看他今天怎么搞!
高颧骨拖了一下金道通,竟然没拖动,正要加力,从他背后走出一个人来,秃顶,矮胖,褐色西装,轻轻拿开高颧骨揪着的的手,把他拂到自己身后,然后面对着金道通说,我是这里负责的,我来说两句吧,你只看到这张公告,你再看看那里的大标语:安全生产,货畅其流。那才是我们行业的最主要的责任!什么叫货畅其流呢,就是保持通畅!他们这些老板来进货,就是促进货物的流动,与我们的责任是不相冲突的,你来收税,就造成了货物的滞流,所以我们要制止,这个理,你就是告到铁道部去,也没用。除非哪一天铁道部发一个文来,同意你这样做,我们保证没意见。现在这些老板也明白这个道理了,你也不可能在这里收税,你站在这里赌这个气有意义没有呢?所以我建议你最好是出去!
雨潇听到金道通极深极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平静地朝大门走去,他也只能默默地跟着走。
走过那个高颧骨时,金道通转头问了一句,你贵姓?
我姓张!怎么着?要不要再问一下我的名字?高颧骨冷笑着问。
不用问了,我姓金!
你姓什么关我什么事啊?我问了你吗?高颧骨做出一副觉得奇怪的表情,引得旁边的人一阵哄笑。
金道通脸色铁青,雨潇也深感屈辱,哪怕对方真的动手,都比不上现在这样的轻蔑和无视更让人难堪。
两个人步履沉重地走出货栈。雨潇这几天本就满心的乌云,今天第一次想把工作当一阵清风来驱散它,没想到吹来的却是暴风。
两个人沉默着骑上单车,梦游一般前行。待到两人同时清醒过来时,发现单车已经到了建军桥下的兄弟小吃店。两个人并没商量也没计划,就像冥冥中有什么把两个人拽了来一样。
干杯,干杯,再干杯……
一个小时后,金道通摇摇晃晃地骑上单车,雨潇关切地问,你行吗?不行就走路!
金道通含混不清地说,没……事,我现……在回家……睡觉去,今天就……散学吧……
看到金道通醉成这样,他只能跟着,把他一直送到家,进家门时,他都有些站不稳了,却还残留了一丝清醒问雨潇,你今天好……像没喝……多少……
是的,我们两人只允许有一个醉,上次是我醉了,所以今天我把醉的机会让给了你。他平静地说。
离开金道通家,他撞上的是大段的午休时间,推着单车,没头神一般悠悠地走,他并不知道该去哪里,但单车停下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是站在了图书馆的门口,也像是冥冥中被什么拽了来的。
既来之则安之,刚刚锁好单车,后面就有人拍他一下,转身一看,竟然是刘会计。
小袁,你……今天来图书馆查账啊?
不不,我是来……他竟不知道该说来做什么。
你们这工作真好啊,又自由,又轻松,又有权,想查谁就查谁!
吭吭……为人民服务……他一急之下说得不伦不类。
你还真幽默啊!刘会计笑了,哎,我那个事情,真是谢谢你啊,帮这么大的忙!
这也搭帮了我的搭档金道通,没他帮忙,我也做不到。他说。他不想掠人之美。
两个都是好人,我得请你们的客!
颠倒了!应该是我请你,你帮我的忙帮得更大!他终于有机会说这一句。
我们之间这么算来算去就会没完没了!刘会计是爽利人,不在牛角尖上纠缠,哎,说实在的,我还真想把侄女介绍给你呢,你人又好,工作又好!
上次刘会计提这事时,他还没看晓鹭的信,现在她与晓鹭完全结束了,似乎没有理由拒绝了。但他还是觉得完全没准备好,只能低了头,用脚尖碾着脚下一只过路的蚂蚁,连着几只跟着的蚂蚁都八字不太好了。
我侄女其实就在这里做事,我今天本是来找她有点小事,没承想她今天轮休,我扑了个空,要不如此,你们今天就可以认识了!刘会计热心起来真是百折不挠,我晓得你上次说你爸爸不同意恋爱只是个借口,你就是面薄得好。
咳咳。
你是休礼拜天吧,下次我约了你们一起到公园里划船去,好不好?刘会计显然是个喜欢作主的人。
我年纪还小……他继续低头踩年纪比他更小的蚂蚁们。
我侄女跟你年纪应该差不多,都有工作了,还说什么年纪小,我过来人,知道青春是很短的。我侄女工作也不错,还蛮漂亮的,小袁你也不要太高傲了啊!刘会计语气带了不满。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他决定听天由命。同时脚停下来,放了余下的蚂蚁一条生路。
那下回约好了我就打你电话,嘿嘿!成不与成,多认识一个朋友总没有坏处!你去查你的账吧,我也得赶回去,现在是上班时间,耽误太久,领导又得讲我的空话了,拜拜!
目送着刘会计远去,雨潇心中说不出喜焉悲焉,有一种身悬空中,无处着手之感。
他慢慢踱进阅览室找个座位坐下,准备把昨晚一直没能写成的给莫清的信写好。皮包中有纸与笔。刚才一路走来也打了点腹稿,不过被刘会计来了这么一段间奏,竟忘了大半,心思也散乱了,捋了好久才勉强成了一束。写了个把小时,细细检查一遍,折好放入皮包,剩下的时间还可以抄几首歌之类,一起身突然想起没意义了,因为不需要帮晓鹭抄歌了,呆了一阵,去搜其他的书籍。
填好书单走向柜台的时候,突然心底一动,他今天居然忘记了一个人……他本能地一吸鼻子,哦,主要是因为空气中缺少了那熟悉的栀子花香!
柜台内站了另外两个馆员,没有米兰。
他今天心情没在这里,倒也不以为然。
出了图书馆后,去邮电局把给莫清的信寄了出去。回到家里,母亲依然在厨房忙乎,他一如既往地按时收听这个时候播出的听众点播节目,正听得入迷,父亲回家了,进门就过来把收音机关掉,说,现在的歌曲怎么首首离不开谈情说爱!
母亲正好端了一碗菜进来,见儿子一脸诧异,赶紧打圆场,说刚才这歌挺好听的,又怎么啦?
父亲义正辞严地说,一回来听见唱的就是“只到夜色吞没我俩在回家的路上”,你说说这是什么情调?
雨潇有些哭笑不得,《外婆的澎湖湾里》怎么偏偏有这么暧昧的一句,而且偏偏就被父亲不前不后地赶上了这一句。但他习惯了沉默,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辩解而把父亲的话匣子给打开,那可能又是长时间的“谈心”了。
但是他越怕,事儿越来,父亲忽然搂了他的肩往里间走。
看来父亲还是要和他“谈心”了。
从读中学开始,每个周末晚上,父亲都要把两兄弟叫到一起“谈心”,说是交流思想,实际上就是听父亲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父亲为了培养两兄弟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耗费不少心力。祥龙常悄悄地对雨潇说,他都有了周末恐惧症了。而且一到听讲的那一两个小时,就象被孙猴子扔了瞌睡虫一般眼皮打架,但不得不强撑着,苦不堪言。雨潇却没有这感觉,反正他身体虽然身体正襟危坐,头脑却是自由的。
但今天父亲的动作和表情却透出一些亲热来,与素来谈心之前的那种严肃截然两样。雨潇对父亲之熟悉,每一个细微表情或动作都能让他预判接下来的将是什么天气,像今天这个样子,他心中的气象台果断预告:晴天,大晴天,二十年未曾目睹之大晴天。
父亲保持扶着他的肩膀姿势不变,甚至都没有坐下长谈的打算,只是指了指墙上的年历画,问了一个让雨潇永远无法自我解惑的问题——
这照片上的女的漂亮不?
这样的问题从父亲嘴里出来,真像是炸响了一个绑了原子弹的焦雷!
这种问题怎么可能是父亲问出来的,这个说历来英雄之死不出于“酒色”二字的父亲,这个在收音机里听到爱情歌曲就要换台的父亲!
雨潇以为听错了,瞪了眼求证地望了一下父亲,父亲微笑着轻轻点头。
年历上是娜仁花,在雨潇读书的时候,她算是他的偶像了。问题的答案当然没有悬念,但是父亲问这样的问题,实在太怪异太有悬念了。
他稍微迟疑了一下,也轻轻但清晰地点头,表示对父亲问题作出了肯定回答,但保持着面沉似水的庄重表情。
父亲笑着轻声说,晚饭了,过去吧。
吃饭时,雨潇依然满脑子的混乱,食而不知其味。饭吃到一半时,父亲突然又打开了收音机,这时候听众点播节目已经完了,收音机里正播着民乐《江南好》,父亲说,这音乐就很好嘛,为什么总要听刚才那样的歌曲呢!
雨潇完全没注意父亲在说些什么,他现在的脑子还掉在娜仁花那里不能自拔。
次日早晨,他又到了集贸市场——火车货栈是不能去了,一个想象中的收入大仓库没有了,今天起又恢复到从前,然后这样周而复始的日子不断过下去。
没碰到金道通,他已经习惯了,独自跑完几个市场,回到分局。遇到凌嘉民,告诉他说,金道通给他留了话,这两天有事,让他自行安排。传达完金道通的话,凌嘉民便说,自行安排你就不用跑啦,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你与金道通一个组是不用想事的。
是的,这样的日子,轻松而自由,但现在,他却只感觉到孤独,空虚与茫然。
当然,似乎也有柳暗花明的期待,比如刘会计的侄女……
下午,他骑着车满街逛了一圈,收了几个小贩的零散税,快下班时,又去市场遛一圈,他居然也有以工作来打发时间的日子。
下班回家时,首先就翻墙上挂着的《广播电视报》,自从买了电视机后,父亲每周都按时买回报纸,并用红蓝铅笔把他心目中一周的重点节目划记了,一般说划记的都是电影或者戏剧,综合类节目不在关注之列。
今天的节目没有任何标记,也没有他喜欢的艺术类节目,他叹了一口气,又有些不知如何打发这个漫漫长夜之感,正发着呆,母亲在厨房里摆桌子碗筷,同时说,潇潇,今晚没事的话,我带你去买套西装吧!
他的工资是上交的,所以置西装这样的大件自然是由人民公社来操办了。他在穿着上一向随便得很,他总是信奉表壮不如里壮。
晚饭后,他与父母一起到了长虹商店。服装柜有两个女营业员,父亲向着其中一个点头一笑,那营业员也报以一笑,并喊了一声袁叔叔,雨潇颇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立马被施了定身法。
这个营业员很漂亮——而且,竟然那么那么的像……娜仁花!
后面的事情雨潇的大脑已经是一片混沌了,大约是母亲与一个营业员把西装套在他身上,并拉着他在穿衣镜面前滴溜溜地转过来转过去,到目前为止,雨潇买衣服基本是不操心的,都是母亲看好了,然后拉着他试来试去直到搞定。所以今天更不会例外。
而父亲则与先前打过招呼的那个漂亮营业员小声地交谈。显然他们是认识的,甚至可能是熟悉的。
他的头脑陷在九宫八卦阵里出不来。直到试好的衣服装入袋中,袋子不知什么时候塞到他手里,他才提着袋子,梦游似的跟着父母出了商店。